“圆脸蛋儿,细弯眉,很爱笑,一辈子都没做过什么坏事,她是我的信徒,日日都在我人间的龛堂前参拜,我一个武神,她总跑来求姻缘,想来好笑得很,我想让她高兴一回,就去月老那给她寻了段还算不错的缘分。”
    “她出嫁那日,我下凡去看她,想着她这辈子,都会是平安顺遂的。可我错过了吉时,变作凡人模样,急急忙忙地跑去见她,还弄了份像模像样的贺礼。”
    说到这,他不由得笑出了声,但那笑很快凝在了唇边。
    “我到堂下时,整座府邸的人都死了,新郎官倒在血泊里,那小姑娘打扮得很漂亮,一身嫁衣也很合衬,她坐在台阶上——撕咬着一颗刚挖出来的心脏。”
    他猛灌了一口烈酒,似是这样,才能有勇气去说完这段陈年往事。
    “蛇妖附身,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除了将她连蛇妖一同诛灭,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顿住,默然几许,又是一口烈酒灌下去。
    “我回到昆仑山,问父神,世间因果皆有报,何以善者也要遭此劫难?……不怕你笑话,那一日,我在赤水岸大哭了一场。”
    岁月如洪,他已经想不起当时到底是因悲伤而哭,还是因满腔的不甘。
    “我不是来劝你回去的。”他拍了拍她的肩,“神明也会有诸多无可奈何,也会有难受的时候,你要是撑不住了,就离开昆仑,出去走走,哭也好,嚎也罢,别把自个儿憋坏了,没人会笑话你……”
    陵光看着手中的酒,粼粼的光像是要将人映醉了,从苍梧渊回来后,她其实从始至终都是平静的,许是真的历经了太多,她竟并不觉得撕心裂肺地疼。
    只是心头空荡荡的,那儿好像什么都没有,抚上去,只觉怅然。
    她抿了一口酒,辛辣入喉,再望向天地,光影绵长,远山浅淡,一行飞鸟掠过晴空。
    “在被拉入无相之地前,他说了,等我,所以我才在这。”
    东华看向她:“知道要等多久吗?”
    “不知。”
    他揉了揉眉心,“……不是他就不行?”
    “不是他就不行。”
    他挫败地长叹了一声,举起酒坛,同她的碰了一下,啷当一声,清脆震耳。
    “那今日就敬,四海皆升平,故人归有期。”
    陵光举着酒坛,终笑了一声。
    “是,四海皆升平,故人归有期。”
    河岸草长莺飞,堤上柳浪徐徐,荣枯明灭,又是一年春暖至,湖上薄冰消融,桥头笑语欢声,袅袅炊烟,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城门刚开,赶集的百姓便鱼贯而入,喧哗的吆喝,响彻街巷。
    摊头支着两块布棚,店家热络地招呼着来往食客,这头锅中盈沸水,揭开盖儿来,沫子热闹地浮蹿着,又极快地没下去。
    掌柜熟练地捞出两碗馄饨,浇上辣子,红艳艳地飘了一层,撒上葱花儿,麻利地端了上来。
    “两碗馄饨加辣!渺渺姑娘,紧着烫啊。”
    “哎,好。”坐在桌边的白衣女子抬起头来,明明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却生着双明丽的桃花眼,似是含情带笑的,教人过目不忘。
    掌柜憨厚地笑着,背过身去继续包馄饨。
    女子搅动了几下碗里的馄饨,看向坐在对面的蓝衫男子:“不吃么?这儿的馄饨做得挺好,常有人一大早赶来解馋呢,你难得来一回,我才抽出空来招待你的,吃完我还得回医馆。”
    平淡的口气,听来却并没有多么不耐烦。
    江疑盯着眼前飘着红油辣子的馄饨,默默吞咽了一下,着实下不去口。
    “一大清早的,你也不怕闹肚子……”
    对面的人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两口一只馄饨下了肚,嘴角边还沾着一抹红油,也浑不在意。
    “这地方入春就湿寒得很,吃点辣的能驱寒。”
    江疑蹙眉:“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还用得着驱寒?”
    她一顿,倒也坦然:“行,算我嘴馋,一天不吃点辣的浑身难受。”
    说话间,她碗里的馄饨几乎见了底,于是抬眼看向他碗里还纹丝未动的。
    “你要是不吃,我能吃两份。”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所有相遇皆是久别重逢
    江疑嘴角一抽,把自己这碗推到她面前。
    她顺势一接,一点没同他客气。
    “你怎么突然想到下凡找我了?”
    看着她吃得挺香,江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昆仑这几日出了件事儿,你知道吗?”
    她嘴里不停,说话也含糊:“唔唔唔……?”
    江疑白了她一眼:“咽下去再说话,你这来凡间一趟,规矩都没了?”
    她眼下嘴里的混沌:“什么事?”
    他瞧着她嘴边的红油辣子就一阵头疼,忍无可忍地丢了块帕子过去。
    “赶紧擦擦!”
    趁着她抹嘴的工夫,他踟蹰了须臾,说:“东华把执明给办了。”
    抹嘴的手猝然一顿,她面露惊诧:“……办了?怎么个办法?”
    提起这事儿他怪头疼:“还能怎么办的?喝酒坏事儿啊!”
    她一怔:“……谁喝酒?”
    江疑摊了摊手:“执明。你也知道他那酒量,堂堂玄武上神,还不如老君家的门童能喝,也不晓得抽什么风,我刚带了两坛子梨花酿去昆仑,一转眼工夫给他喝没了,喝完连屋子都走错,跑到东华那儿去躺了一宿,第二天我见他都是扶着腰,被东华搀出来的。”
    “会不会是误会了?”比如起夜的时候,撞到桌子腿儿什么的。
    “误会?”江疑呵地笑了声,“东华自个儿认的,误会个腿儿。”
    她清了清嗓子:“这跟你下凡有关系?”
    江疑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执明都跑我这来要治腰疼的方子了,我不下凡,难道真坐那儿给他俩治那什么……‘跌打损伤’啊?”
    “咳咳咳!……”她着实被红油呛了一口。
    江疑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陵光,你还要在凡间多久,真不打算回昆仑看看?”
    对面的女子顿了顿,还是先咽下了最后一口馄饨,淡淡一笑:“好久没听人叫这名字了,倒有些不习惯。”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和手,叹了口气,“我回去做什么?我已经不是四灵之首了,现在的四灵之首,是东华。”
    “那长潋和余鸢呢?”江疑蹙眉,“都三千年了,你就这么把他们晾在云渺宫?”
    陵光微微一顿,一闪而过的怔忡,旋即又平静下来。
    “长潋依旧是我的弟子,我能教他的,这些年也都教给他了,在不在昆仑教,倒没什么紧要。至于余鸢……”
    她笑了声。
    “她比长潋来事儿多了,我这些年辗转各处,换了千百种身份和名字,总能被她找到,这不,前些时候还跑到城里寻我,想让我带她去一趟不周山。”
    “不周山?”江疑一脸茫然,“去那作甚?”
    她哧地一笑:“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见色起意。”
    她说:“平日里乱七八糟的书看多了,听闻不周山山神美貌过人,乃四海仙山神君中排名数一数二的翘楚。”
    “……可四海仙山的神君,大多都是鹤发垂褶的老者啊。”江疑纳了闷了。
    “可不是。”她撇了撇嘴,“所以那些个仙君图鉴啊,挑来挑去拢共捯饬出那么几个,东华年年画在最前头,你约莫在四五页前后吧……听余鸢说,从前年起,长潋的出浴图就挂在了第三页,至今没撤下来过。”
    “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余鸢怎么没瞧上长潋?”江疑想不通了。
    陵光摆了摆手:“我问过了,那丫头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长潋这张脸从小美到大,看都看腻了,下不去这口。”
    这都跟谁学的歪理?
    江疑摇了摇头:“所以你真带她去不周山看人家神君了?”
    她毫不心虚地承认:“不周山附近布有结界,她修为不足,暂且进不去,我正巧也想知道那些个画像是不是胡诌的,看一眼而已,又不会少块肉。”
    回想起那日,陵光不由得笑了出来。
    有些事旁人不曾问起,便无需多言,譬如她的记忆,譬如长生之血,譬如……其实是她想去见一见那位不周山神君。
    踏进不周山的那日,像是做了一场梦。
    记忆中的废墟与眼前鸟语花香的山岭恍若隔世,山间流水潺潺,飞鸟不惧生人,半山的相思树仍是生机盎然的,入春后,便开了一树明媚的霞红。
    盘根错节的树根下,躺着一道雪青的身影,轻盈的纱衣遮住了半张脸,似是睡着了。
    余鸢紧张地抓着她的胳膊,但说来,她竟比她更紧张。
    岁月湍急,堆积的往事,从眼前匆匆掠过。
    那年在北若城下,温润如玉的少年,仿佛还是昨日。
    她走过去,怔忡地望着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好久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余鸢却是激动地摇着她的袖子:“神尊你瞧你瞧!他比画里还要好看!”
    闪着碎光的眼里,满是明媚的颜色。
    江疑听到这,狐疑地皱起了眉:“你们真的只是去看一眼?”
    陵光的脸色倏地尴尬起来:“……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寂静中陡然传来的喧闹,惊动了树下安睡的神君。
    “余鸢同他起了些争执。”她轻咳了一声,“……把人推湖里了。”
    “其实起因只是想问问他的名讳。”
    “……所以问到没?”
    “嗯。”她默然一笑,眸光温柔起来,“不周山神君,步清风。”
    清风明月,朗朗如君。
    故人以陌,往事迆迆。
    如此久别重逢,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放下银两,起身,江疑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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