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摇摇头,问:“府里现如今还是江小侯管事吗,唤了他来,我有事要问。”
    小梅点点头,推门出去,进来的时候,江小侯还未来,倒是传了一桌子膳食,虽看着清淡,却都是秦舒爱吃的:“夫人,您试着吃两口,看看受不受得住。”
    常年昏睡,肠胃蠕动减慢,秦舒哪里感觉得到饿呢,其他的东西也吃不太下,叫丫头服侍吃了半碗燕窝粥,便听见江小侯在外面回话:“夫人,千金堂的大夫诊脉来了。”
    秦舒嗯了一声,便见小梅放下珠帘,只领了大夫进来,把脉之后又问了一通,瞧了瞧桌上的膳食道:“脉象无异,夫人浑身酸软之症,是卧床太久的缘故。手脚无力,也不必急,过得几日有了力气,每日走上几步路,便能慢慢恢复的。至于吃食,油腻荤腥之物不可多吃,还是要以清淡为主……”
    那大夫说得很详细,一边说一边写,末了直写了四五页纸,秦舒点头道谢:“我病中这些日子,实在是劳烦先生了。”
    那大夫摇摇头:“要以医者论,医者仁心,这是本份,况且夫人这样的疑难杂症,能碰见一回也并不容易。再则,陆大人乐善好施,每年捐给我们医馆三万两银子办学,我们更是无以为报。”
    两人正说着,便听得外面喧闹声:“老太太听说人醒了,派老身来瞧瞧,江管事,你如今本事也太大了,连老太太都敢拦着。”
    江小侯说话的声音小,又隔着大雨声,并听不太见,秦舒皱着眉吩咐:“小梅,送先生出去,请外头老太太的人进来。”
    外头进来个六十上下的嬷嬷,带进来一行的泥水,敷衍地行了个礼:“夫人,老太太派我来瞧瞧,您可是大安了?”
    秦舒抬起头,倒还认得出她,原先老太太身边嫁了人的丫鬟,姓贾,连孙儿也有了,看样子是又回来当差了,淡淡点头:“我好些了,等过些日子能走了,再去给老太太请安。”
    贾嬷嬷抬起头,她这是头一次进思退堂,头一次见秦舒,当下吃惊:“这……这不是凭儿么……”
    秦舒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问:“嬷嬷还有事吗?我精神不好,说话间便又困了。”
    小梅会意,不让那嬷嬷再说话,撩开帘子请她出去:“嬷嬷退下吧,夫人乏了。”
    又唤了江小侯进来回话,他是外男,只能隔着屏风回话,秦舒想起来当初仿佛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叫他受了陆赜厌弃,打发得远远的。
    其实也不必秦舒问,江小侯便一五一十的道来:“小公子叫爷送去叠翠书院念书了,每十日才能回府休一日。至于偱姑娘,因者爷进宫去了,这月里便叫东府那边伯太太抱去了,说是那边孩子多,热闹些。”
    女儿哪儿倒暂时听不出什么不妥来,只是珩哥儿才七岁,便被送去外面读书?叠翠书院,看名字就知道,居庸叠翠,从这里到居庸关得半天的路程呢?
    秦舒皱眉:“珩哥儿读书,是谁安排的?”
    江小侯回:“是小公子自己坚持要去的,爷便说也好,免得整日见他混账生气,打发了秦嬷嬷服侍小公子。”
    秦舒脸色渐渐不好,沉默了一会儿问:“水袖又被打发到哪里去了?”
    江小侯头低得更厉害:“大抵是一年前,思退堂后跨院的茶坊走了火,差点烧到这边来,爷很是处置了一批下人,说水袖姑娘服侍夫人,服侍得不尽心,打发去庄户上做苦役了。”
    秦舒叫气得胸口发闷,吩咐:“你打发人去东边国公府接了姑娘回来,至于珩哥儿,他路上远,明儿再去,别叫他走夜路,另外去庄户上把水袖接回来。”
    江小侯略一迟疑,旋即便应下了,爷这两年来越发悭吝严苛,他吩咐的事情,便是老太太也不能置喙半句。可是他知道夫人是不同的,夫人醒来,自然是千好万好。
    秦舒回去了一趟,见到了父母,最后是因为高空坠物引起的严重后遗症自然离去的。回到家的前两年叫父母陪着满世界玩,最后一年病情瞒不住了,这才住进医院里去。
    她最后半年是在医院渡过的,平静又从容地接受这个结局。
    秦舒安安静静坐在床上,微微抬起手,拨动轻纱帐边的流苏,心境已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偱姐儿接回来已经是晚上了,一并来的还有东府里的嬷嬷,带了许多药材来探望,十分恭敬有礼,还说那边伯太太也是病了,不敢再过了病气来,只等好了再来探望。
    秦舒怀着小女儿那半年,忙着票号的事情,这些亲戚惫懒应付,见过一两次,连人长得什么模样都没记住,更何况这些婆子、嬷嬷。
    她在病中,不过隔着屏风说了几句话,便叫丫头送了出去。循姐儿叫乳母抱回来已经睡得很熟了,乳母拍了拍她的后背,小声道:“姑娘醒醒,夫人醒了,咱们见见娘,好不好?”
    她才两岁,头发却生得又黑又密,梳着双丫髻,眉眼间生得极像秦舒,睡得脸蛋儿红扑扑地,听得人唤她,也不睁开眼睛,嘟囔了两声,又偏过头去睡了。
    乳娘还要唤,叫秦舒止住:“算了,就叫她睡吧,明儿再说话,也是一样的。”
    说完,便想起来江小侯先前说这丫头两岁了还不会说话,不免叹了声气。珩哥儿两岁的时候简单些的唐诗都能背上七八首了,更是一个小话痨,哪里还不会说话呢?
    秦舒本想抱抱她,只可惜手上没有力气,又怕自己吃药洗漱吵到她,不过叫乳母抱着看了会儿,摸了摸脸颊,吩咐乳母:“你抱了她下去睡吧!”
    等人走了,小梅端了汤药上来,用小碗盛着,足足喝了三种不同的,这才算完。她叫小梅扶着,想着试一试走路,却连站都站不起来,颇为无力。
    小梅端了药汤来给秦舒泡脚,秦舒看着一双腿,虽然外面的皮肤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肌肉必定萎缩了。
    双腿浸在药汤中,刺刺发疼,秦舒问小梅:“你可知道姑娘为什么不说话,是没有人教她吗?”
    小梅愣了愣,摇头:“奴婢不知道。”她是庄户上的姑娘,在大宅子里唯一的生存之道,便是少说话。等泡完了汤药,又拿了一副银针来:“奴婢跟着周大夫学了整整一年,给夫人活络活络腿上的筋脉。”
    秦舒本还迟疑,见她手上动作麻利,自己双腿已经扎下了四五根银针,过得一会儿便觉得热热发胀起来。
    睡前,小梅又端了特制烂糊糜糜状的肉粥上来,吃过了再服用另外一种白色药丸,给秦舒手脚都抹上淡淡栀子花的药膏。
    这一套做完,少说也大半个时辰,秦舒望着她道:“你每日都要这样服侍我吗?”
    小梅摇摇头:“只有大人不在的时候,是我服侍夫人。大人倘若能回府,都是大人亲手做的。”
    秦舒点点头,道:“辛苦你了,你去睡吧!”小丫头本是睡在脚踏之上的,只秦舒坚持,这才答应到旁边耳房里睡。
    这时节,虽然已经到了秋日,却是秋老虎正盛的时节,秦舒手上恢复了点力气,慢悠悠摇着团扇,鼻尖都是艾草幽幽的清香,到了后半夜暑气渐退,这才慢慢睡去。
    陆赜此时已经入阁,身兼吏部尚书,本来三月的京察大计,因为皇帝前一阵病重,便推辞到九月。吏部要会同都察院对四品及其以下的官吏进行考核,政党派系都要借此机会党同伐异,陆赜这位重臣,便也成了各方争取的对象。
    有些人不够格,陆赜并不耐烦见,又被陛下召入宫,正好躲个清净。
    这日他瞧折子瞧得晚了些,索性便歇在文渊阁,接到宫外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一大早。
    传信儿的是个小太监,一边跪在地上替陆赜穿靴子,一边笑呵呵报喜:“恭喜先生,恭喜先生,昨晚宫门落钥前,国公府传了信儿来,说国公夫人已经醒了。”因为陆赜在内书房教过这些人读书,人人都尊称一句‘先生’。
    陆赜听了当下愣住:“你说什么?”
    那小太监拿出一张细薄如玉的澄心堂纸:“这是先生宫外的家下人递进来的,说国公夫人已经醒了,这是国公夫人亲手写的。”
    那纸上不过一些原有的花纹,什么都没有,翻过来这才在背面瞧见几点极淡的胭脂画就的梅花。
    陆赜立刻站起来,取了袍子往宫门出去。江小侯早就等在宫门口,一路跟在官轿旁一五一十地禀告明白了,秦舒醒了这日吃了些什么,喝了些什么,又请了哪个大夫,大夫又怎么说的,开了些什么药。
    陆赜到思退堂的时候,天色不过才刚刚露出鱼肚白来,还能听见花木中的虫鸣,整个院子只有一些早起洒扫的小丫头。
    昨夜起了大风,院子里有些落叶,陆赜踩在上面只觉得自己脚步轻飘飘的,冲着洒扫的丫头挥挥手,叫她们退下,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推开门进去。
    小梅睡得极浅,门一开便醒了,一睁开眼,见是陆赜,行了个礼,低声道:“夫人怕热,昨晚半夜才睡着。”
    陆赜点点头,往拔步床而去,透过雪青色的软纱,朦朦胧胧见女子侧卧酣睡,一只手松松握着缂丝牡丹团扇,垂在床沿上。
    他忽然有点不敢走过去,只怕这是假的,只怕她并没有真的醒过来。
    第110章 陆赜厉声道:“大点声!”……
    陆赜走近两步, 站在青纱帐前,见横卧的女子一动不动,跟往日昏睡并无半点不同。
    他心下踌躇, 就见秦舒嘤咛一声, 轻轻抬起胳膊,挠了挠嘴角, 那里有个小红点,想来是蚊虫叮咬所至, 倒仿佛美人痣一般。
    陆赜坐到床前, 握住秦舒的手, 也并不见她醒来, 见她檀口绛唇仿佛涂了口脂一般红润诱人,他低头原本不过想着轻轻啄一口, 却食髓知味,轻拢慢敛起来。
    秦舒是叫憋气憋醒的,悠悠睁开眼睛, 便见陆赜低头虚虚压在她身上,刚想开口说话, 便被他撬进贝齿, 津液相交。
    秦舒推了推他的肩膀, 纵使比刚醒来的时候有了些力气, 又哪里推得动他?一只手滑到陆赜腰间, 拧着一层衣服皮, 这才叫他吃痛停住。
    陆赜抬起头来, 见秦舒定定地瞧着自己,仿佛吓着了一般,眉头微皱, 脸色微恙带着一丝怒气,便是生气也是鲜活的,一时万般话皆说不出口,呐呐道:“可有什么不舒服的没有?”
    秦舒哪里说得出来话,气喘吁吁,陆赜知她腰上无力,见她想坐起来,忙伸手去扶,未几,脸上便挨了一下:“陆赜,你疯了?”
    她手上没有力气,即便是生气,一巴掌打过去,陆赜脸上连个红印子都没有,倒是自己手心发疼。
    陆赜不怒反笑,拥了秦舒入怀,声音涩涩发冷,抵在秦舒耳边道:“你说得不错,你要是再不醒,我大抵就是快疯了。”
    秦舒叫他紧紧抱着,只觉得头皮发麻,瞧他神经兮兮的模样,往日便有些偏执,也不知如今如何了,并不敢刺激他。
    又听他小声道:“我有时候想,你要是真的醒不过来,那我该怎么办?只是我往日一想这个,便头疼欲裂,整宿睡不着。后来我便想,老天爷不叫我有这个念头,便是你一定能醒来的意思。”
    秦舒叫他箍得紧紧的,有些难受:“陆赜,我疼……”
    陆赜听见这句,果然从神神道道里面清醒过来,松开秦舒,问:“哪儿疼?我请大夫来?”
    他刚从宫里回来,身上是一身仙鹤绯袍,此刻已经皱皱巴巴了,乌纱帽叫随意地丢在床下,只面容却还如同往日,多了三分冷峻罢了。
    秦舒打量了一会儿,淡淡道:“叫你箍得发疼!”她摸了摸嘴角,已经叫磕破了,低声道:“不知道你大早上又发什么疯?”
    陆赜对着旁人自是不在乎,可对着秦舒现如今已经很能耐住性子装一装了,讪讪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一张花笺:“这是你用胭脂涂的梅花?”
    秦舒这才想起来这一茬,昨日知道珩哥儿和偱姐儿的处境,着急叫陆赜回来,便叫小梅涂的梅花:“我有事问你,珩儿为什么叫送去那么远的地方念书?”
    陆赜把掉落的那柄团扇拿了过来,慢慢摇起来给秦舒扇风,底气不足:“他对我心有怨怼,视如仇寇,事事同我作对,我如何教得了他?索性叫他上外头去也好,也免得耽误了读书识字。”
    秦舒更加疑惑了:“什么叫教不了,你不是已经教了他快一年了么?”
    陆赜不说话了,秦舒便更加生气:“当初是你非要我把他生出来,现如今又不肯好好待他?难道什么东西,什么人,遂你的意如你的愿之后,你便这样毫不珍惜么?”
    陆赜唯我独尊惯了,秦舒一病,更是万事只由着自己性子,见秦舒气红了眼眶,只得认错:“你心疼他,叫他回家来,我重新教他读书便是。你别生气,你的病气不得。”
    秦舒甩开他的手,往床下来,谁知并不记得自己现今走不得路,当下往脚踏上跌去,幸好叫陆赜扶住。
    陆赜抱了她上床,问她磕没磕到身上,见秦舒并不理他,对自己的心思倒也坦诚道:“你生产的时候,叫误诊为血崩,倘若不是李太医,几乎救不过来。便是勉强救过来,也常年昏睡。你知道的,我一向没有耐心。更何况礼记有云,君子抱孙不抱子,教子要严,宽者多不孝。倘若平日里姑息宽纵,叫他恣意妄为,便不是我们这样人家的规矩。”
    “我七岁的时候已经拜在名师门下,便是大雪天也要恭立奉读左右,时常冻得手脚都没有知觉。比之我幼时,他今日锦衣豪仆,又算得什么吃苦?”
    秦舒听了皱眉,却也明白,往日他教导珩哥儿也是一个严字,不过自己在旁转圜罢了。秦舒往日在南京国公府的时候,大老爷如何荒唐,也是一清二楚,想必陆赜幼时并不曾得过父亲的教导。
    外头小梅禀告:“大人、夫人,外头太医、大夫已经到了。”
    秦舒不解:“昨天不是叫大夫看过了吗?我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陆赜把帘子放下来:“还是多叫几个大夫瞧瞧,这才放心。”
    屋子里进来七八个大夫,有的是太医,想必刚从宫里下值回来,身上还穿着官服,轮番给秦舒把脉,又问了许多,又把往日的脉案仔细研究了一通,闹哄哄议论了一个时辰,这才合起来开了张方子。
    为首的一位头发全白了,拱手道:“国公爷,脉象并无不妥,应是大好了。”
    陆赜听了,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又请了大夫出去外间,细细地问了一通。
    小梅端了热水进来伺候秦舒梳洗,又做了一回针灸,涂抹好药膏子,便见陆赜抱了偱姐儿进来。
    她生得白白胖胖,额间有一颗米粒般的胭脂痣,叫陆赜抱到床边来,指着秦舒,教她念:“偱儿,这是娘,叫娘!”
    偱姐儿倒不怕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转了转,见不认识面前的人,往陆赜身上偏,拉着他的衣袖,一个劲儿地道:“走……走……”
    连说了几声,也不见来人抱她走,发起急来,索性自己往床边爬,想沿着床沿滑下去。
    陆赜笑笑,长手一捞,便又提溜上来。偱姐儿也不哭不闹,重重朝陆赜脸上拍了一巴掌,不言不语地蹬着他。
    她倒是生得壮实,手上的力气比秦舒这个昏睡刚醒之人大多了,拍得陆赜脸上起了个红印子。
    秦舒怕她哭起来,对陆赜道:“算了,她还不会说话呢?哪儿有刚见面便会叫人了的,以后慢慢教就是了。”
    陆赜不理秦舒,叫偱姐儿坐在床上,正色道:“爹知道,你听得懂我们说话,也会说话,只是不愿意说罢了,是不是?”
    偱姐儿看着陆赜不说话,微微皱眉,看起来是听懂陆赜说的话的。陆赜把她抱到秦舒面前,温声道:“从前你不想说话,嫌麻烦,爹也不勉强你。只是这是你娘亲,为了生你差点没了命,昏睡两年也是因为你的缘故,你这声娘亲是必须要叫的。”
    陆赜越这样说,循姐儿便越发犟脾气起来,不肯说话,嘟着嘴巴气呼呼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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