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她就一直直呼他的名讳,宋阙没有反驳,也没说如此不妥。
    呵。
    一叶障目之下,所见皆是欢喜,直至此刻言梳才看清,她与宋阙的过去并不是梦境里那般甜蜜美好, 所有于她眼前展现的回忆,都将事实剥开。
    宋阙从未对她有过任何允诺,也从未说过喜欢她, 是她心心念念着对方,不懂不主动其实可以当做委婉拒绝,还不断贴上去自讨没趣。
    言梳想起来了,想起她靠在宋阙怀中,以为得到了对方就得到了他的爱、他的一切,可不过才短短几个时辰,宋阙便再也没回来过。
    引魂鸟逐渐飞远,言梳的回忆将她眼前的一切都填满,没有山崖,没有挂满红绸的许愿树,没有身后废墟残骸的古灯寺,有的只是……她站定于青萍路上,狠心挖出内丹时的痛觉。
    原来,她是如此才会失去内丹的。
    原来……从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法阵困住她,不让她离开山海。而是言梳自己都不知她对宋阙的爱已经如此之深,深到即便不能成仙,也不愿远离。
    是她自己将自己困在了原地,久而久之,忘记缘由,却始终无法出去。
    言梳的手紧紧地抓着心口的衣襟,她痛,却不能呼声大喊,她几乎双目泣血,万没想到,她曾仅与宋阙相处了短短的四十几年,竟记得这样深,爱得这样不舍。
    言梳咬破了下唇,身体里的疼犹如将她从里到外撕裂开,寿命离身,就好似让她又死了一回,等引魂鸟彻底飞远,黄檀山崖上的光也淡了下去。
    言梳如一片枯叶,轻飘飘地将倒入草丛之中。
    宋阙立刻扑了过来,把她搂在怀里,免于她摔倒的痛。
    “小梳。”宋阙抓过她的手腕,两指贴上了言梳的脉搏,她的脉搏很弱,呼吸也很浅,脸色苍白到好似下一刻就要晕死过去。
    宋阙心疼言梳,山崖旁的风吹不干他眼角的泪水,他紧紧地抓着言梳的手腕道:“对不起,一定很疼吧,小梳。”
    言梳闻见了忍冬花香,眼前一片模糊,耳畔似有人说话,声音朦朦胧胧好像离她很远,但呼出的灼热气息却近在咫尺。
    她眼皮很沉,内里被抽干得犹如一具空壳,就连心跳声都听不太清了。
    言梳能察觉到触及自己身上的手指温热,她感觉到有人托起她的脸,可她浑浑噩噩,仍旧没能从恢复记忆的那一刹清醒过来,那些久远的事,就像又重新发生了一遍。
    鲜血淋漓地,剥开于她眼前。
    分明寿命离体,抽剥生命的痛已经过去了,可她依旧觉得疼,方才疼的是皮肉,现下疼的是心口。
    刀剜般,逼得她只能用力呼吸,可每用力呼吸一口气,她都疼得浑身发颤。
    “小梳……小梳!”宋阙看言梳疼,他也疼。
    他将言梳紧紧地搂在怀中,掌心余热不断灌入自己的仙气,直到寒风阵阵吹的他脊背冰凉,侧过脸猛地几声咳嗽,这才将神志不清的言梳唤醒。
    她终于睁开了眼,眼前所见是一双布满血丝的桃花眼,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这是宋阙吗?
    言梳想,宋阙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他永远都是淡笑着的,他为何皱眉?为何看上去那么忧伤?为何……落泪?
    言梳抬起自己的手,轻轻贴上了宋阙的脸,掌心触碰到冰冷的皮肤,宋阙就好像刚从寒潭中捞出一般,浑身上下除了碰到她的地方灌了仙气温热着她,其余地方都像冰块。
    “别哭了……”言梳的声音沙哑,气若游丝:“宋阙,别哭了……”
    宋阙的眼泪停不下来,他不想自己在言梳跟前这么懦弱,可他忍不住,他受不了,他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宋阙,宋阙……”言梳喊着他的名字,就像往年每一次的呼唤。
    “宋阙,我疼。”
    宋阙觉得自己甚至都无法呼吸,言梳说完这话后,便晕在了对方怀中。
    天边没有引魂鸟,山崖下的眭川城灯火已灭,几只萤火虫围绕着二人周边,山崖旁的那棵古树上挂着的红绸、心愿,最终只是宋阙以法力化成的障眼法,轻飘飘的一阵风就都消失不见了。
    宋阙搂住言梳,声声咳嗽被他闷在了胸腔中,双肩颤抖得厉害。
    西南方的天空忽而落下一道雷,电闪之后许久才引来了轰隆声,宋阙将外衣脱下披在言梳的身上为她挡去寒风,再抬头看,乌云压顶,星云遮蔽。
    远至山海,苍穹之下,座座落于蓬莱海中的山峦都四季如春,仙雾缭绕,昆仑为其主峰,并非人人可登。
    昆仑山右侧,若伞一般张开的蓝花楹树下,一座金殿轰然倒塌,引致天雷阵阵,惊动蓬莱海中波涛滚滚。
    谭青凤正躺在梧桐上小憩,忽而闻声,惹得众山上的仙君一同去看,他飞身上前,耳边是吵杂的交谈声。
    一仙君问:“发生了何事?我落住的小岛险些都被淹了。”
    谭青凤背展双翅,去不了昆仑主峰,唯有悬飞在海上,眯起双眼看向那片花瓣落于水面,挥洒如蓝雨的蓝花楹,等烟雾散去,他才浑身一震,惊得呼吸都停了。
    宋阙的神殿……塌了?!
    众仙君也渐渐反应过来,那里是懈阳仙君的住所,众人尚未来得及思考缘由,便见谭青凤转身要走。
    一人忙问:“你做什么去?”
    谭青凤咬牙切齿:“去找那个疯子!”
    --
    言梳做了个梦,那个梦很长,她梦见自己在山海下立了一座书斋,书斋外有桃花林,书斋内有香炉顶,悬天瀑布,凉亭芭蕉花,她在那座书斋里生活了两千余年。
    她梦见自己忘了宋阙,也因此不再喜欢宋阙了,想起这个梦言梳就觉得心口疼。
    她怎么可能忘了宋阙呢?
    又怎么做到不喜欢宋阙的?
    她分明,最喜欢,最喜欢宋阙了。
    所以要么怎么说是梦呢。
    只是言梳在这个梦境里挣扎了许久都不能醒来,她梦见她对宋阙冷言嘲讽,她梦见宋阙说想要和她在一起,她梦见宋阙为她哭了。
    宋阙的眼泪就像是滚烫的热油,浇在言梳的心上,烫出一圈圈永难抹去的疤痕,于是她极力喘息,拼命挣脱,于梦中疯狂地呐喊尖叫。
    热汗淋漓。
    言梳蓦然睁开双眼,粗重的呼吸还未平复,胸腔鼓动得厉害,心悸尤存,她怔怔地望着客栈木床上的床幔,几个呼吸之后才反应过来,那些都不是梦。
    言梳扶着床侧坐起,六月的天里身上竟然盖着一层厚厚的被子,热得她满头大汗。
    从床榻下来之后,言梳的衣裙都湿了,她双腿有些发软,走在地上还有些不切实际的轻飘,每走一步都能想起来昨夜发生过的事。
    推开窗户朝外看,街上已经没有花了,说明,引魂鸟将她身体里的寿命取走并非是昨夜发生的,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言梳坐在窗边心口像是压了块石头一样,双目涩涩,分明很难受却哭不出来。
    恐怕是因为最痛苦的时间已经过去两千余年了,所以再疼,也没有多疼。
    言梳曾经恨过宋阙,她觉得过去的自己很蠢,她一直以为她和宋阙一样,实际上不同。
    宋阙是仙,她是灵,宋阙知她不知的一切。
    他从来都知道言梳喜欢他,可他也从没拒绝,言梳对他的每一次亲近他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可他从没和言梳提过。
    夏日的风有些热,吹到言梳身上,吹干了薄薄汗渍才让人发觉有些冷。
    言梳想起来,她和宋阙在一起,向来都是她主动追求,宋阙没对她说过一句喜欢,是她一厢情愿地扑了过去,是她自行其是地当做这就是爱情。
    对于一个神仙而言,短短的四十几年算不上什么,甚至比不上凡人眼中一粒灰尘从空中飘落在地上要长。
    只是言梳太较真了,宋阙为仙多年,喜欢过他的人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个了,并非人人都得给予回应,他当初之所以愿意留她在身边,无非是为了完成自己改命的劫数。
    言梳不知自己没有成仙,宋阙是如何成为上仙;脱离山海桎梏的,但他的确做到了,不论有无改命,他也度过了那次劫数。
    那么现在呢?
    现在又为何出现在她面前?为何在她已经忘了他之后,偏偏要陪在她的身边,表现得好似多爱她,多舍不得、离不开。
    言梳想了许久也没想到准确的答案,但猜测,许是因为愧疚吧。
    她在山海收了那么多条人命,本应成仙的,最后险些成了妖,至少他们曾经有过春宵一度,所以宋阙不愿看她流落成妖,这才可怜她,愿意留下来帮一帮她。
    言梳还记得宋阙抱着她哭得双眼通红,可她也记得他曾一声不吭地把她一个人留在画舫中。
    她不敢猜测他是爱她的,芸芸众生,她一介小小书灵,算得了什么?
    言梳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自作多情地把宋阙每一个温和的笑容,当成是喜欢了。
    不能再……执迷不悟了。
    言梳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房中坐了多久,直到宋阙敲响她的房门时,她衣服上的汗水都被吹干了。
    讷讷地回头去看,门窗上勾勒出了宋阙的身影,言梳想了许多,她不要宋阙的怜悯,也不想让自己看得过于可怜。
    那段曾被她遗忘的过往,那样炙热又不顾一切的爱慕,还是悄无声息地掩埋较好。
    反正……反正她将寿命还了出去,恐怕也命不久矣了。
    “小梳。”宋阙开口叫她。
    言梳几次深呼吸,这才起身打开房门,抬头看去,她呼吸一窒,就像是久别重逢,但其实已经见了许久。
    宋阙眸色深深,落在她身上极尽温柔。他手上端着一碗热粥,怕是知道她醒了,特地吩咐厨房去做的。
    言梳侧身让他进屋,看着宋阙的背影,心底酸得厉害。
    她道:“有劳上仙费心了。”
    宋阙放下碗筷的手一顿,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她:“你……”
    “我想起来了。”言梳的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疼痛逼迫她一定要清醒淡定地把话说完:“原来我真的很久以前就与上仙认识,还纠缠过您一段时日。”
    “不是的,不是纠缠。”宋阙忽然手足无措了起来,他料想过很多结果,却没想到言梳恢复记忆后,会是这样的态度。
    宋阙抓住言梳的手,紧盯着她的双眼道:“我从未觉得是你纠缠我,我……你、你分明是喜欢我的。”
    言梳忽略宋阙颤抖的手,垂下眼眸道:“我当年年幼无知,不懂分寸,做出了许多让上仙误会的事。实际上……雏鸟睁眼,总对第一眼所见之人特殊对待,我想、那……”
    她咬紧牙根:“那应该不是喜欢。”
    第91章 表白   到任何时候,都不能为止。……
    不是的。
    她在撒谎。
    言梳的呼吸都停了, 她不敢抬头去看宋阙,她怕她只要对上对方的双眼内心自我保护的防守就被瓦解了。
    她对宋阙,怎么会是雏鸟睁眼对所见之人的特殊恩情, 她那样无底线地爱过对方, 乃至于到现在她都不敢真正与宋阙对视, 怕自己再度深陷进去。
    每一次怦然心动不是假的,每一次亲近触碰后的欣喜也不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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