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陌抬手接了一片悠然飘落的花瓣,指腹捏着花瓣来回磋磨,有清透的枝叶慢慢浸染了他的皮肤,丰艳无比。
    徐徐道:“就因为整个易王府都因为他、因为这把椅子才覆灭,你更要坐稳它,让它不再为野心之辈吞噬,屠戮更多的无辜。百姓们仰望朝堂之上,想看到的是一番镇定而繁荣的景象,唯有此,他们的心才是平和而满足的。”
    云海百无聊赖的捏着花径转动,花色晕开一团迷红:“我就是一个乞丐,让我做皇帝,百姓们看到的估计都是破烂。一辈子算计人心,累得慌。”
    邵滢望了望天:“……”旁人都是挣破了头想当皇帝,这个倒好,情愿当黑市里的小乞丐。
    蒋陌眸中有懂得的笑色,旋即抿了一泊深沉,温然道:“他虽将退位,可这个朝堂上还是有很多朝臣听命于他的,他又如何会甘心自己败在我们手里?往后他会于朝堂沉寂一段时日,但对计划里的人必然紧追不舍,那些人落在他的手里,便都不会有好结局。”
    清风流连,牵起邵滢清浅的裙摆:“便是为了计划里付出一切的人,你也要往前走。”
    车轮在石板上慢慢滚动,蒋陌将利弊分析给他听:“且兄长要明白,若是藩王或宗室郎君登基,他们有太多的忌惮和恨意,有些人、有些事,比如沈家和外祖,比如周家和太后,最终都会保不住。太后与外祖已然年老,他们或许不怕,可他们的族人却还是要长长久久活下去的。”
    云海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看多了太多人为权势你死我活,觉得厌烦,一旦坐上了那个位置,便开始无休止的算计和防备。
    蒋陌嗅了嗅指腹上的气味,是浓郁的香味,再仔细嗅一嗅,又带了花叶薄薄的青涩之气:“外祖和蒋家、魏家、周家,赵叔叔、温叔叔、齐叔叔,他们都会帮着你。只要你是君主,就没有人能收回他们的权利,朝堂之上还未有谁有能力与之相抗衡,你要在短时间里稳坐,不是难事。”
    云海斜了他一眼:“那你呢?”
    蒋陌丢开了指腹下被揉捏的只剩一粒暗红残色的花瓣,淡淡道:“我不是李家血脉,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我掺合进朝政里,自然只做个闲散人了。”
    云海气结,憋了一会子:“不行,想让我上去,你就得帮我!”
    蒋陌失笑:“孩子气。”
    他知道自己的谋算,不在朝堂自可将朝堂上的狐狸们玩弄在鼓掌间,权势的颠覆或许不如一场游戏那般轻易,却也足够让人忌惮。
    但那时候是对着他们共同的敌人,所以,都可无所顾忌。
    可没有一个君主愿意日日面对一个擅于弄权的臣子。
    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的“李韵和沈祯”,可以托付全然的信任。
    若他进了朝堂,他们之间二十多年的情分怕是要有出现裂痕的一日。
    何况,已经走到了分岔路口,云海该去到光芒之地,走他该走的路,而他……
    他也有他的遗憾要救赎。
    云海掌心的花瓣很快被风带着消失在转角的夜色里,敏锐的察觉了他神色里的放松,那抹松缓不是大势已定的轻松,而是带着决绝的彻底放下:“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蒋陌垂了垂眸,轻笑温柔,有他母亲的影子:“计划都走完了,还有什么可瞒着你的?”
    云海心底莫名有一丝沉坠,同每一次送走计划里的人时,是一样的感觉,仿佛一脚走进了一片荒芜里,周身只剩了清寂。
    他想问,但蒋陌扯开了话题。
    蒋陌轻道:“到时候太后会宣称找到你的时候李彧已经登基,未免朝堂动荡,便将你养在周家远房亲戚家里。有太后和英国公的话,无人敢质疑你的身份。若是有……”
    他的笑,在清风衔露里凛冽而决绝:“正好杀鸡儆猴!”
    云海看着他。
    但一如往昔的岁月里一样,蒋陌的深沉是他看不破的。
    默了半晌,终于明白他不肯进朝堂的原因了。
    心中叹息,却也知劝不了的:“高处不胜寒,太孤独了。”
    蒋陌的嗓音在夏日夜风里死春水碧波,泠泠的,能安抚人心:“无人之巅,自然孤独。”
    拉了拉他的手,似幼年时一样,他们都是不能活在阳光下的人,相互依偎,牵着手,就能感受到一丝真实的温度。
    可这样的取暖,终有到头的一日。
    行过一段长长的甬道,慢慢靠近了昭华门,离寿安宫不过一墙之隔,然,跨了过去,便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了。
    蒋陌伸手抚了抚斑驳的红墙,闭了闭眸子,似乎在感应着什么,却终究只是徒劳:“外祖和魏家外祖的年岁已大,待你镇得住朝臣时,就从沈家和蒋家、魏家开始,慢慢收拢政权。不要再给他们太多的权利和荣宠。如此于你,于他们都有利。”
    红墙下,云海美丽的容色有了黄昏时弥散在空气里的烟色,连美丽的笑意也变得朦胧起来:“怕我来日被权势熏黑了心,把他们当做眼中钉?”
    尽管二十多年里他已经习惯了背负着痛苦生活,他没有蒋陌的沉着与稳重,还是不喜这样时时刻刻分析利弊的冷漠。
    可他也知道,自己终要习惯这样的冷漠和孤独。
    他虽长了蒋陌两岁,然则相处的这二十三年来,却总是他站在了自己面前,挡去他能挡去的一切痛苦和沉重,如今的路要他自己走了,也是他将最冷漠的一面分析给他,让他适应。
    蒋陌缓缓摇了摇头,以一泊温和的目色看着他:“于帝王而言,权势掌控在自己手中才是最安全的。深宫里、权势间,可以信任,但也不能忘了防备。这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也是为了臣民的安稳。如此,你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这样的叮嘱让云海心头一跳:“阿锦……”
    蒋陌牵着他,到了昭华门下,推了他一下:“先去寿安宫拜见太后吧,具体的事宜,外祖和太后会告诉你怎么做。”
    明明昭华门下并没有门,他们也近在咫尺,然而月色擦过红墙晕开的雾红光晕像是一道穿不破的强,给人一种人世两隔之感,那么遥远:“你们在这里等我。”
    蒋陌和煦的笑着:“好。”
    看着云海往寿安宫去,邵滢忽然扬声唤住了他的脚步:“云海!”
    云海回头,看着风拂动她的群据摆动,似难以高飞的蝶,被线牵住,只能困顿在这高高的围墙下:“怎么?”
    邵滢的语调有些哽咽的艰难:“我不是太妃,也不要当已故太妃。”
    云海看着眼前的两人,世事弄人,璧人之间有了用不可跨越的鸿沟,此生无缘。
    看着邵滢眼底的莹然带着薄薄的光,蓄了太多的无奈和无法破除的遗憾,云海了然:“我知道。”
    蒋陌慢慢转动着车轮,仿佛是想再靠近一些他,再看看他,但终在相隔甚远的地方停住了:“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以后,我们都不能陪着你了……”
    云海离得有些远,听不清,只是笑着挥了挥手:“你们别走啊,等我一起回家!”
    回家……
    蒋陌似在回味一道深刻的滋味,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清风流连,有了锋利的弧度,有泪自邵滢长长的睫落下:“阿锦,你说,会有下辈子么?”
    蒋陌望着她。
    她背对着月色,淡青色的衣裙晕起柔美的华光,将她拢在其中,美的坚韧而迷蒙。
    他的眸温柔的,仿佛江南春水河畔柳枝上缓缓萌发的一星稚嫩的芽儿:“会有的。”
    邵滢盈盈一笑:“原以为这辈子进了这里,不过行尸走肉,能为你为云海做些什么,我觉得这一辈子,值了。”伸手握了他的手,“下辈子,你早些找到我,别把我放走。”
    他迎着她的目光,有不能泯去的真意。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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