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怎么回他,我只好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告诉他:是的,我们研究所就是喜欢压榨人,他的奚先生就是这么忙。”
    “作为师长,我希望我的每一个学生都能成为一个自律、坚定、勇敢,耐住寂寞,追寻公理,追随和平,追求自由的人。”
    “做到这些很难,所以我一直用这些来要求他们。只有你是不一样的,因为上述品格你早已拥有。”
    “——我希望你偶尔懒惰,我希望你偶尔逃避,我希望你偶尔怯懦,我希望你偶尔停驻脚步。”
    “我希望你自在,而且快乐,永远感受幸福。”
    窗外有风吹拂入内,衡玉的眼睛被风吹得干涩。
    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有些想笑,努力地弯了弯唇角。
    “人真是不服老都不行,才说了这么几句话,我就已经说不动了,也正好,医生进来催促我去休息了。”
    “孩子,我看不到原子弹升空了,你为我看吧。”
    “我看不到华国富强繁荣的那一天了,你为我看吧。”
    “等到盛世来临的那一天,你就到我的墓前,为我献上一捧橄榄枝。不用言语,只要一捧橄榄枝,我就能感知到了。”
    “最后的最后,如果国家为我立墓碑,我希望墓碑上能刻下这样一句墓志铭。”
    “——听风的人入眠了。”
    被助手推回病床时,郭弘义扭过头,留恋地望向明净澄澈的窗外。
    那里,一群白鸽惊起,掠过浩浩苍穹。
    苍穹之上白云漂浮,形状变化,最后隐约化为原子弹爆炸时的模样。郭弘义微微一笑。
    这是他看向人间的最后一眼。
    1963年11月8日,立冬。
    当天17:20分,两弹一星元勋郭弘义病逝于兰州基地医院,享年52岁。
    听风的人入眠了。
    他热爱的事业,他热爱的祖国,都再见了。
    第110章 与国诉情衷42
    听风的人离开了, 又好像没有离开。
    因为他的追求、他的理想,也是衡玉的追求与理想。
    他们是师生,他们一脉相承, 他的意志早已传承下来。
    衡玉垂下眼睛,非常小心地将这份电文折叠起来。她转过眼, 问跟着她进屋的同事:“郭先生离开的时候痛苦吗?”
    先生死于癌症,要说身体的痛苦, 那是肯定痛苦的。
    但是——
    同事很肯定地对衡玉说:“郭先生是笑着辞世的。”
    “他离开前, 将所有的个人财产都留给了奚先生你,兰州基地那边稍后会收殓先生的遗物,把所有东西都邮寄过来给你。”
    “兰州基地那边遵从郭先生的遗言, 将他葬在了基地后方的山丘上, 他在那里能一直凝视着基地的发展。郭先生还说, 让你好好工作, 不用特地赶去兰州基地为他送葬, 等原子弹引爆成功后,你带着好消息过去找他。你现在已经是核项目第一负责人,肩上担子沉重, 切忌意气用事。”
    “我知道了。”
    衡玉在原地站了片刻, 突然弯了弯唇角。
    “把从兰州基地那里转交过来的文件都拿来给我, 我要立即处理。”
    “可是——”同事一愣。
    这两个月里,衡玉一直待在野外做爆轰试验,不仅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也吃不好穿不好, 按理来说现在回来,稍微休息上半天时间才是最好的。
    但是触及衡玉的视线时,同事那已经到了嘴边的劝说话语自觉全部咽了下去。
    他知道, 不用劝,也劝不动。
    当一个人身上肩负的期许越来越多,休息会成为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只有彻底完成了这件事,才能够获得真正的放松。
    “奚先生等等我,我给你打下手。”同事高喊一声,追着衡玉的背影跑了出去。
    十天后,衡玉收到了郭弘义的遗物——
    一块手表,一本笔记,一张存折。
    手表是她当年带队参加赫尔辛基奥运会时给郭弘义买的。郭弘义这一戴,就戴了近十年时间,手表表盘磨损得严重,上面有星星点点的划痕,但手表表针还是走得非常准。
    衡玉摩挲着这块手表,将自己腕间的表解了下来,随后戴上了属于郭弘义的这块手表。
    这款表是男士的表,戴在她瘦弱的腕间显得有些许格格不入。
    衡玉调整了一番,这才勉强戴稳。
    随后,她翻开了属于郭弘义的笔记本,才发现这居然是一本记账本。看着上面那一笔笔细碎到堪称斤斤计较的支出,衡玉用指腹轻轻划过平滑的纸张:她从来不知道先生的日常生活会这么节俭。
    “奚先生——”外面有人在敲门。
    衡玉将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进来。”
    有人推门而入,怀里抱着一份文件:“原子弹核心部件目前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领导请你批复文件,看看要挑选哪位技工完成这道工序。”
    这最后一道工序,是要往原子弹原料上车三刀。
    数控机床的精度远远达不到试爆的标准,他们必须要让技艺高超的技工充当人形数控机床。但是车多了,原料接触空气面积过大,肯定要发生爆炸;车少了,达不到实验标准,原料就废掉了。
    而倾尽举国之力,他们才成功研制出了一颗原料。要是原料废掉,原子弹的引爆时间必然要被迫再延后几个月——他们等不起了。
    所以,大家对此很慎重,操刀的技工选了又选,还是没有能够定下来。
    “把文件放下吧。”衡玉端起旁边已经放凉的咖啡喝了几口,轻咳两声,出声说道。
    等对方退了出来,衡玉翻开文件仔细翻看每个技工的资料时,突然更加理解了郭先生。
    她温声对系统道:“一道道至关重要的命令,一份份至关重要的文件,都是在郭弘义先生的手里签署下发出去的。成功自然是最好的,失败的话,失败的心理压力也要由他担着。”
    他的身体本就不够硬朗,常年累月下来,又怎么可能遭得住。
    【郭先生很勇敢】系统评价道。
    衡玉微微一笑,翻阅片刻,她在第一位技工的资料卡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1963年12月10日,所有人屏息站在车床边,安静等待。
    三刀下去,毫厘不差,精度远高于实验要求标准。加工完这三刀,负责加工的技工已经是满头大汗,身体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至此,华国第一颗原子弹的核心部件加工完成。
    1964年初,华国百姓欢庆新的一年到来,美苏英等国对华国虎视眈眈之际,衡玉率队启程离开金银滩,前往被誉为死亡之海的罗布泊。
    现如今,罗布泊的道路、通讯工程都已经悉数竣工,高102米重76吨的发射铁塔也已经修筑完毕,他们是时候前在那里完成原子弹最后的调试工作。
    1964年1月,衡玉所在的研发队伍进行了1:1原子弹模型爆轰试验,试验取得圆满成功。
    同年2月,衡玉急匆匆从罗布泊赶回北平,接连参加几场最高级别的会议,与各部门领导讨论原子弹的具体引爆时间。
    至此,一场以引爆原子弹为目标的空前大会战正式打响!
    时间恍若流沙,从指缝间飘落下来,一晃之间就进入了三月份。此时,距离衡玉向领导报备的正式试爆时间已经不差多少天。
    他们已经把自己能做的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只等着原子弹的正式引爆。
    “如果引爆成功,从那天起,华国就能成为有核国家。”
    衡玉的师兄陆帆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从酒泉基地赶到罗布泊,参与进罗布泊的工作里。
    这天晚上他在床上躺了半天,翻来覆去,压根睡不着觉。后来实在是难受得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穿戴整齐,拎着一包花生米,敲响了衡玉等几位同事的大门,把他们拽出来一块儿剥花生米吃。
    他揉掉红花生皮,将白白胖胖的花生扔进自己的嘴里,继续说道:
    “如果引爆失败……”
    旁边的同事打断了陆帆的话:“不,绝对没有引爆失败的可能。”
    陆帆被打断也不恼,他笑弯了眼睛:“你这话我爱听。”
    衡玉两手抱膝,既不吃花生米也不加入他们的话题,仰头凝视着天边那轮如钩弯月。
    陆帆跟他们头凑着头嘀咕半天,没听到衡玉开口说话,心中纳罕,不由出声问道:“衡玉,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衡玉抬手掩嘴,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困。”
    她的生物钟是固定的,陆帆紧张得失眠,她可不失眠。
    读懂了衡玉眼里的嫌弃,陆帆佯装生气地磨了磨牙:“你这也太煞风景了。我们都紧张得要命,难道你不觉得紧张吗?”
    衡玉笑了下,调侃道:“你们刚刚不是还在信誓旦旦的说没有引爆失败的可能吗,怎么现在还会紧张?”
    听出了衡玉话中的调侃,其他几人“吁——”出声来。
    “我那就是在虚张声势,实际上我心里可慌了。”
    “谁不慌啊,只有能炸响的原子弹,它才是真的弹,不然它就是个臭蛋!”
    “我现在天天失眠,到了白天又亢奋得要命,唉,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我倒是希望引爆的那个日子赶紧到来。”
    “说得对,现在就是想想原子弹有可能失败,我就紧张得手脚发软。”
    衡玉侧耳,安静倾听他们的抱怨,等他们都说完话,她抬手鼓了鼓掌,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的身上。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衡玉非常镇静而理智。
    “所有的实验数据,我们至少核算了四遍。什么都有可能会骗人,但实打实的数据不会。”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富有洞察力的透彻,自众人身上一一掠过,轻而易举就能抚平众人心底的焦虑。
    身为一位总负责人,不仅仅要带领所有人寻找到研究的最正确的方向,还要能稳定军心,扫清所有人心底的彷徨与疑虑。
    这就是郭弘义在病危时,选择让衡玉成为他的接班人的原因。在安抚人心这一点上,衡玉甚至比他做得还要好。
    “天色不早了,大家收拾干净都回去休息吧。”衡玉收回目光,“还有不到半个月时间,现在还没到我们松懈的时候。”
    等所有人捡走花生壳,离开这处小山丘,衡玉才一手支着地,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还剩十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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