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火了!”
    寂静的四处被这一嗓子惊醒了。
    这里头的人听见这一声喊便知不妙了。
    “不好,这事瞒不住了。”
    前头俞四答应了他们,这后头看库的两个就预备上了火盆,集了一些干柴放在后道上,一个不留意火盆子不知怎的就翻了,起先看到火盆子翻了,便立觉有些不妙,那火苗子舞着就往干柴那头晃悠,看库的二人不敢高声,想把此事捂着,连忙去把连通内衙的大门给关上,一时急不来水,两人便上去转着圈子一阵急踩,想把这火苗子给踩熄了。
    没想到冬日里头衣服厚,不当心就引火上身了。
    那着了的忙在地上打滚,另个见状,忙抽了自己的衣裳去拍。
    这火势如何经得起耽搁,入了腊月京里已好些天没有风了,这一日天暗竟然起了些微风,拂得那火苗直往库里面扑。
    须臾之间,火光便蹿起来,只往黑幽幽的天上去了。
    一时间烟雾弥漫,外头街面上的一声喝,便嚷嚷起来。
    京畿重地,前头的人慌忙进来,一时乌泱泱来了许多人,端着盆洒等具,好不容易熄灭了下去,只堆放在库前的准备移库的案卷已是救不得了。
    这两人吓得一阵哆嗦,一群马驰到院子里。
    后头跟着一对兵,那马上领头的人眼神炯炯,环视院子,“所有的人,皆不得擅动,当值的都抓了。”
    那跟在后头的两队兵已分作两班,将趴伏在地上的两人捆起来。
    “仓库监管是何人?”
    “回大人,是府尹内弟,现已回去了。”说话的是府丞,他不知为何来的极快,面上是深为痛惜的神情。
    马上的人显是不悦,“顺天府尹何在?”
    齐府这头一家人还在说话,饭间齐敏同他二哥露了个白眼。
    齐斯笑对她说,“适才说翰林上下对我青眼有加,你如今白眼对我,是何缘故。”
    齐敏嚷他乱用典,定然不是这个意思,齐斯笑言,“你果然不读书,眼珠为青色,其旁为白,正视则间青处,斜者则见白处,《晋书》载阮籍能为青白之眼,见到凡俗之人则以白眼相视,见喜闻人物,才以青眼相加,你竟连这个都不知?”
    正说着,突然听到廊下许多脚步声。
    靴声橐橐,皆是杂乱。
    坐上立是觉得有些不妙。
    丁瑞扑进来,已不及跪禀,“回老爷,不好了,顺天府后头放卷宗的库着走了水,来报的人说来了两队兵,已看押了人,也不知是哪一处的,现叫老爷立马去回话。”
    众人忙站起来,齐敏抚着母亲胸口,齐母忙问,“可救下去了?”
    丁瑞道:“已救下了,说是府丞带人先救了下去,只是火势延到街面儿上,才惊动了上头。”
    齐靳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可曾有失?”
    “听闻虽救下了,但烧了些卷宗。”
    齐靳扶桌转身,“备马”。
    众人也跟着往外头走,齐靳在半道上转回来,眼神逡过众人,在齐母和王溪面上停了一会,又转回齐斯面上,伸过手去。
    他兄弟两人紧握了一下。
    齐斯脸上有半刻苦涩,默如孩童般望着他的哥哥,后又转为沉着,“快去吧,既救下了,自然没什么要紧,我这头陪母亲。”
    齐靳点头便走了。
    齐母眼已昏花,她老人家看不真两人的表情,故也吃不准,只王溪同齐斯二人抑住了慌张,笑陪她老人家说了好一会儿疏散的话,临了答应有什么消息,定过来告诉,齐母见二人面上和煦,内心稍定。
    待饭后两人走到廊下。
    “小叔。”王溪望着站在廊底下齐斯的背影,这一声叫得极慎重。
    这是该说话的时候。
    齐斯背过身来。
    “此事到底如何?”
    廊下已暗,却能觉此刻的他是何表情。
    “恐怕是要自劾。”
    第46章 临河
    齐靳自去后便未归府,满府里头谣言纷纷,有道是无险,又有道是要抄家丢脑袋的,合家人心俱惶惶不定,虽有人来往探信,但都道不出个切实的准信儿来,过了三日,诚如齐斯所料,齐靳上了一道《自请议处摺》,只待圣上发落,府里上下听得这官是没有做了,即便是有得做,怕也只能沉沦末秩了,于是人心浮动,各自筹谋下处。只事已至此,已无法瞒得齐老夫人,老人家本有些症候在身上,便一病不起。
    齐斯点了庶吉士,托人将兄长的请罪摺子抄了出来,只看兄长所领何罪。
    《腊月十八顺天府府库案卷焚散佚案全失自请议处摺》“臣起家庶常,蒙圣上不弃,宿昔忝窃其位,臣本朽木,以薄才负一时之望,以常质膺君上之重寄,身名俱损,罪实难辞。”……“今酿成此祸,盖罪臣一人之失,非仅失察之过,请革去臣职,祈望圣准。”
    朝中之人亦未想其会揽一人之过。
    三日后,便有了上谕:
    “谕军机大臣等、据顺天府尹齐靳所奏、其监管不严,致火窜逸、请将镇将治罪、并自请严议一摺。又接顺天府府丞张云霈等奏,览奏实深愤懑。其人司顺天府尹一职,不思渐除锢弊,懒于束下,初时欲讳匿不报,火殃之处户口繁多,卷宗待备即行诣验,错谬候委员会验,如今无复可得,必当认真比追。咎无可诿,齐靳著革去顺天府尹一职。且以正三品大员、任用私人,职管要处,罔顾法纪,若如所奏,尚复成何事体?必当严查究办,罢斥治罪,以儆官邪。何以齐靳到府未久、致失人心,唯顺天府治中一人上奏为其陈情,念奏中道其病中仍实心用事,今网开一面,暂不羁押,只革其衔,该案等如何起因,如何酿成,彻底根究,据实具奏,再行论处。”
    此谕一下,众人唏嘘。这不单官途难保,如今尚无定谳,眼看更是要严查论罪的意思。
    齐靳虽是新贵,但仍旧是江浙的乌衣门第,京中掌府库卷案之衙属,人人自危,皆先自查起来。
    案子尚未定论,便有通州来的尤嗣承的加急文书直呈圣上。
    圣上原以为是军情,一看竟是尤嗣承力保齐靳的条陈。
    上有“臣得闻顺天府尹齐靳遭贼人讦控,痛心疾首,定是为奸人所害,枉担罪责”等语。
    帝闻其有微词,圣心不悦,未置可否,念其尤笃于谊,只在朱批上将“齐靳”二字复写三遍,共六字发回。
    这一节官场之人倒是实未想到,只念他二人之谊确实难得,那官场上面上交好的甚多,皆是情虚光景,利尽则交疏,出了事往往避之不及,装病闭门的又有多少,此间宦途苦况,自有亲历者知,像这般挺身而出,公然违背圣意的,真可谓太少了。
    没想到这边尚在议论,尤嗣承再次上疏,力保其人品。
    圣上批:“汝知齐靳,却不顾朕耳?”
    京畿哗然。
    尤嗣承三疏明言,“逆匪蚁聚江宁,据前奏称四面围困浙南,现思将群匪困于江宁巢,即可歼灭,但闻得齐靳一事,愤然难平,以致一病不起,不能行事,望圣上令其戴罪自赎,如若再有失,臣请以滥保之罪同处。”
    这是以战局要挟,到此一节,朝野振动,无不骇然。
    军机大臣等谏言,现如今叛军攻占江宁,半壁江山,倚靠尤嗣承维持,现如今不如依其言,择缓从事。
    圣上虽大不悦,但依其言,齐靳革去顺天府尹一职,不论罪,不羁押,只面子上过不去,故明令不允其在京城,发回原籍,即刻便动身。
    通州这一处,虽为运河之北,交通要道,漕运、仓储重地,浅滩甚多,这如今没了官衔,大大小小的物件要走官府渡船——驿站渡船是不能够了,只座大马船和小马船、快船、河船等,同属于驿船所管,只是前头战事吃紧,这些也都被官府文书、军事、紧急公务等的公事给占了,因只前头一些有余力的,或是承了情的,给安排了一个坐船,和两个小马船,兼用东西各项为官渡来走。
    人有贵而必出,行畏周行,物有贱而必须,坐穷负贩。四海之内,下南资舟而上北资车,这圣上的发派自然不能延误,齐老夫人身体已是沉重,自然不能舟车劳顿,睿儿也同母亲在京里,齐斯虽因兄长之事受了牵连,但毕竟点了翰林院的庶吉士,虽无权柄但以翰苑之众,衔命礼仪典事,自需应卯,故也不去。阿玖是明堂正道的妾室,她不自去,则不能遣。老夫人特意嘱咐,因嫌其不详,尚月蓉不得留京,仓促之间不得决议,因得尚月蓉之父得恩发回原籍,只往福建去,故也一同带着去。家丁里头遣散了好些,也没要身价银子,只丁瑞兄弟等人,带着家眷,秦业及原本同他交好之人愿意一同回南,王溪这里头菖蒲、映月,还有两个妈妈承她往日的情,也跟着一道回去。
    佑胜教寺的燃灯佛舍利塔矗立在大运河的北端,云光水色潞河秋,一枝塔影认通州。
    一条大河,从北处浅滩往南面渐次宽去,河面未冻,风吹两岸,凛冽非常。
    这里正要动身,前头来了一个“汛官”,只说是要盘问稽查,丁瑞前头挡驾了一阵,赔了笑脸。
    冷不防的,竟被那汛官带的兵踢了一脚。
    丁瑞怕主子受辱,也未敢言语。
    他们在船内,只听得那汛官囔囔,“什么老爷?落了顶子的胡乱称什么老爷?”
    王溪在里头听得,看了齐靳一眼。
    齐靳抬了那履鞋纤做的船幔布,道,“我去去就来。”
    “敢问上官何职?”他虽不做官,仍有官派在身上。
    这汛官显然是经人授意,过来为难,听得怔了一下,“汛官,本官履职,你船上的白丁敷衍塞责,本官着人教训一二,可有不妥否?”
    “依《钦定会典则例》中《渡船条规》滦河渡船朽坏四条,交与汛官管理者,动项修造,汛官负责官查水域船只损况,渡船之质量勘检、造册录簿等,敢问今屡何职?”这是他原发通州所习典章之时所记,现拿来一用。
    那汛官听得有些慌了,这一慌之间,完全被这人气场所笼,一时间也答不出个条陈,一时怔在那里。
    “既、既、既如此,本官今日便是前来勘检,来人!”
    他向身后喊道,“去。”
    于是这跟着的,便把前前后后,底、枋、伏狮蓬等都胡乱验了一遍,待弄得一番动静才走。
    待他们一走,众人本想歇一口气,一群鳅船、马羊船式样的小船围拢了过来,上头打的都是席帆而非布帆。
    近待一看,都是漕船上的水手,打头一人被人截了半个耳朵,面上有一道极深的疤。
    来人言语极不客气:
    “可是齐大人府上,我这托古老爷的话,要将他妹子接回去,可问小姐何在?”
    这古姨奶奶的船里听闻,立马出来了一婢,在船头摇手甩绢子,面上是极兴奋的神情。
    后头古姨奶奶却满面含泪的奔出来,“感大哥的情,只我跟了人的,断是不去的。”
    说罢从船里奔出来,给齐靳叩头。
    “小姐既然不肯自去,我们只有上船来请了。”
    齐府虽有些家丁,但这些漕船上的水手,为帮派行事,亦同钱政勾结,年攒出银钱,供给养膳。平日里头械斗,捆缚烧炙截耳割筋,毫无忌惮,为害殊甚,且他们聚众成帮,势力甚大,而淮安、天津、通州、京师俱有坐省之人为之料理。结党杀命“生者可托足,死者可埋葬”,要抵命的自然出来抵命,皆是不要命的作派,加之倡教惑众,藐法纵虐,恶风滋长,众人皆不敢拦阻。
    这些人行动极快,船内女眷避之不及。
    已有惊叫起来。
    那为头的邪笑一番,“听闻大人有贤妻美婢,还让我们顺道开开眼。”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齐靳攒拳,面目悲楚。
    现如今家眷亦不可保,几欲投水自沉。
    恰在此时,突听嘭得一声巨响。
    那领头的船被一只快船一撞,直栽下水去,那船上装着修补船体的船料,桐油、川麻、船木,也都顺势这么一倾,一下子水面溅起了好大的浪花。
    “狗日的!”那人扑腾起来,“什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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