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有风,张近微睡的很踏实,她躺他床上,知道这会是自己的家。
    张近微跑某个孵化器的这天,突然降温,风很大,她到那之后却被暂时拦住,说今天有政府人员来视察。政府前期投入了资金,来视察很正常。
    一行人走过,大都穿着那种标志性藏蓝或者黑色外套,深色西裤,皮鞋,其中一人个子很高,却穿着长款呢大衣,光从背影看,风姿卓越。
    他转过身时,好像有秘书凑上去说了什么。
    单暮舟再一次出现在张近微的视线里,这回,张近微完全变了一种感觉,她觉得自己在像看新闻联播之类的画面。
    遥遥的,两人居然好像碰上了目光,张近微不太能确定,但她又觉得他肯定看到了自己。
    她的直觉没错,单暮舟确实和单知非一样,总是能很轻易认出她。
    那天,单知非选择先跟父亲打了招呼,潜意识里,他跟父亲走的更近。尽管,平时李梦对他的唠叨总是最多,男人和男人之间,似乎总要好沟通一点。
    “跟近微定下来了,晚点带她回家见见你们。”单知非说的一点都不委婉,直接有效,也没什么询问的意思。
    单暮舟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清寂感,他不惊讶,不意外,很随和地告诉儿子:“这是好事,定个时间,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
    一家人,单暮舟的这个措辞让单知非当时蓦地抬眼,他问:“包括近微妹妹吗?”
    近微妹妹?单暮舟这才有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你这是什么称呼?”
    “没什么,喜欢这么喊,亲昵。”单知非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他抿口咖啡,“我怕妈妈一时半会不能接受她,麻烦你多关心点儿,她从小过的很苦,我希望你会爱她,当女儿的那种。”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单暮舟眼角的细纹里藏着某种情绪,他神容淡漠,那一瞬间,单知非像他像的十足。
    “这算答应我了吗?”单知非知道,无论他做什么,父亲永远都是站在他这边的。
    单暮舟反问:“从小到大,我哪件事没答应你?”
    “你不问其他?”单知非其实为介绍张近微,准备了很多话,万一被问起,他有所应对。
    单暮舟笑笑:“问什么?问她做什么工作,一个月挣多少钱?父母做什么的,一个月又挣多少钱?我只关心你们是否情投意合,其他的,我不用问。我们家不需要近微挣多少钱,工作开心就好,至于她父母,和她是两回事。”
    父子的对话非常完满,单知非想,没有比单暮舟更适合父亲这个角色了。他的他的标杆,也是他的灯塔。
    单暮舟对于遇见张近微,毫不意外。
    他冲她点点头,张近微看到了,她有点拘谨地回了个礼,再直起腰身,理了理头发。
    没想到,单暮舟身边的秘书朝她走了过来,张近微心跳加速,她镇定地冲对方礼貌地笑笑,然后,听对方说了几句什么。
    秘书用一种非常客气的语调称她“张小姐”,看她的目光里,有果然如此的意味:真是万里挑一的准儿媳。
    一个小时后,张近微在附近的一家普通茶饮店中等到了单暮舟。他人进来,带点风尘仆仆的味道,看到她的瞬间,露出温和笑意:
    “近微,坐下吧。”
    张近微的鼻尖一下就酸得不行,她站起身,又慢慢坐下来,有些腼腆:
    “单叔叔。”
    “看着像你,还好吗?”他问候的语气,完全就是长辈的那种慈爱。
    张近微拘束地点点头,找话说:“您来视察?”
    “对,你来看项目?”
    她倒有点赧然了:“嗯,我做fa。”
    “挺不错的,创业者需要你们,”单暮舟说着,喊来服务员,问张近微想喝点什么,她连忙说:“我请您。”
    单暮舟抬下手,连话都没有,但举手投足间那种不容人抗拒的威严感,是隐然而强大的。
    张近微无比希望这个时候,单知非能在她身边。
    “有茉莉毛尖吗?”他在轻声问服务员时,张近微愣了愣,一时间,她并没有想起第一次喝茉莉毛尖,是董小姐请的她。
    店里没有,单暮舟换的红茶,问了她的意见。
    此刻,张近微人有种憨憨的钝感,她不由问:“单叔叔你也爱喝茉莉毛尖?”
    “我喜欢喝茉莉毛尖,原因和你一样。”单暮舟波澜不惊地说,他淡然极了。
    张近微只觉得石破天惊。
    她是一刹那间明白单暮舟在说什么,毫无防备,滚滚洪流席卷而下。
    “我们刚在苏州见过,诚品书店,还有艺圃。所以,我刚才没和你说好多年不见。”单暮舟微微含笑,他坐在那儿,人像某种盘根错节的巨树,力量感骇人,却是重剑无锋。
    张近微的脸一下滚烫,她那点道行,在单暮舟这种阅历的中年男人面前,可以忽略不计。
    她如坐针毡,哑口无言的模样,无措至极。
    “单叔叔,我……很抱歉,我偷偷跟了你们一段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张近微觉得自己解释得很糟糕,她简直无地自容。
    “没关系。”单暮舟及时安抚了她的情绪,眼波平静。
    张近微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了,她有点慌:“那天,我是想给单知非买本书,我答应他会送他本书,没想到,会遇到您和董小姐。”
    她非常抱歉地看着他,“原来,你早都看到我了,我真的太……太不光彩了。”
    张近微手指交错,她不安地垂下眼帘。
    “没关系,我跟你说起这件事,不是为了指责你,我想,你没有告诉任何人。”单暮舟是非常懂礼数的人,在店里,始终用一种很平静低沉的声音在和她说话。
    张近微突然觉得压抑,她点点头:“没有,包括单知非。单叔叔,我不喜欢背后议论人长短,况且,我看到的,不过像是老朋友聚会,当然,我也联想了一些,但我想,事情应该不是那样的。”
    单暮舟再看她的目光,就真的像看女儿了,真是小孩子,一点心思都不藏的。
    “我要是说,真的有点什么呢?”他品了品送上来的红茶,眉头轻蹙,很快舒展,显然是不对他挑剔的口味。
    张近微彻底愣住,她掌心微微颤动了下。
    “我跟董时雨,”他说出对方名字时,停顿了几秒,“认识很多年了,这中间的事情,我同样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很多年前,单暮舟的父亲是当地第一批开公司的那伙人,那个年代,野蛮生长,单暮舟因为家庭关系而过得张扬恣肆,人新潮又先锋,他追最漂亮的姑娘,开最贵的车,载着一车人肆无忌惮地从城市里呼啸而过。
    直到他遇见董时雨,她文文秀秀的,梳着两个辫子,像个哑巴。后来,他才知道董时雨口吃,所以她几乎不开口说话。
    单暮舟忘记自己是从哪一个具体时刻动心的了,她混在同学里,总是最安静最沉默的那一个。他注意到她,然后,就是再不能停下来的关注。
    她从来不跟自己说话,一个字也没有。他那时年轻骄傲,同样没有主动找过她说话,他身边,总是不缺乏漂亮的女孩子出没。
    后来,家里生意失败,债台高筑,父亲自杀,从他一手亲自建造的大楼上一跃而下,而成为当年极为轰动的新闻。
    那时候,他还是太过年轻,年轻到被生活的一个巨浪打翻,很久很久都爬不起来。
    世态炎凉,人心如水,他忽然就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只剩下口吃的董时雨。他像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事实上,是她心甘情愿让他抓住自己。
    她还是几乎不说话,只沉默地承受着他施予的所有甜蜜和痛苦。
    单暮舟那时脾气太坏,阴晴不定,她是他唯一的出口,他爱着她,却又深深折磨着她。最终,他还是在极端失智的情况下放弃了她。董时雨比他想的坚韧,她一次次来找他,一次次被拒绝,他在粗暴说出“老子家要不是落魄了,压根不会看上你这种穷酸结巴妞”那句话后,两人的关系,就彻底断在此时。
    因为年轻,他总以后还有弥补的机会。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他们阔别了整整二十多载,才在两鬓都要渐生华发的时候再相逢。
    董时雨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她办画展,依旧寡言少语,说话吐字很慢很慢,她再见他时,他的儿子都已比两人当初相恋时的年纪大许多,她孑然一身,依旧活在自己那个沉默几乎无声的世界里。
    他早变得内敛,锋芒尽收,娶了一个和她完全相反的女人,能言善辩,思路敏捷,像一把锋锐的刀。
    “我们约定,一年见面不要超过三次。有时候,是她办画展我会过去,有时候,正如你所见,我去苏州出差,一起逛书店,她说她想去看看园子,我就陪她去了艺圃。”单暮舟像在叙说别人的故事,他说到尾声,告诉张近微,“除此之外,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过去,或者是感情,一切都止步于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有家庭,她清白一生,绝对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我同样不能。”
    张近微一点不想知道这个秘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董小姐总是不喜欢说话,她话很少,说的时候语速又太慢,原来,她一辈子都困在口吃里,还有无疾而终的爱情。
    “您这样,”她忽然哽咽,“对董小姐很不公平,是您辜负了她。”
    “所以,我不会让单知非辜负你。”单暮舟扭头看着窗外,日光白晃晃的,落在某一点上,像曝光过度,“我这一辈子错的太深,我的儿子不能,单知非担心他妈妈不能接纳你,我希望你不要害怕,你嫁过来,我一定尽力不让你为难。”
    他转过脸,目光重新落在张近微脸上:“被你看见,我反思了这件事,我不会再和董时雨见面,给你做这样坏的榜样,我很自责。我希望,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让你对单知非的人品产生怀疑。”
    张近微还处在情绪混乱中,她无意识摇头,喃喃说:“单叔叔,不会的,您因为我的父母而怀疑过我吗?”
    但她还是觉得有种撕心裂肺的痛觉,单暮舟不会再见董小姐了,张近微很恍惚,如果单知非不再见自己,自己会怎么样?可单知非的妈妈又何其无辜?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能分得清是非黑白的,而此刻,人在弥漫的灰色里浮浮沉沉,张近微不知道自己最后怎么跟单暮舟道别的,她回到家中,那个已经被默认是自己家的房子。
    她哭了很久。
    然后,摸索到手机,拨单知非的号码,很巧,他接了,但明显那边有嘈杂的声音,他人在一片觥筹交错中,脱身接她电话。
    “你娶我好不好?单知非,等你回来就娶我好吗?”张近微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句话,说完,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第50章 桔梗(8)   在家里
    本来, 张近微不会这个时候打来的,她很懂事,一定是等他主动打过来, 因为那样, 才能确定他不在忙。
    张近微说这种话, 很突兀, 但着实应该让单知非感觉到欢喜。这种情绪上的愉快,只短暂地存在了几秒钟, 很快, 他换了个地方,边走, 边温柔地说:“我娶你, 立刻就娶好不好?”
    那头,张近微已经捂住了嘴, 眼泪像失去控制。她想他,思念如果可以被计算此刻就达到一个阈值,再不能更多。
    单知非停下脚步, 他问:“近微, 发生什么了吗?你在哪儿?”
    张近微抽噎着, 她缓了下,告诉他:“在家里。”
    单知非不太能确定她嘴里的家, 是说自己的住处,还是她租房,不过,张近微很快又回答他:
    “我在我们睡觉的床上。”
    他一颗心,终于缓缓垂落。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谁欺负了你吗?”单知非抬起手腕,看下时间, 按计划,他本来应该是明早的飞机。
    张近微摇头,意识到此刻不是在视频,她带着鼻音说:“没有。”
    单知非心里那股焦躁,并没有褪去,不过他语气很稳,非常耐心:“如果发生了什么,告诉我,近微,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张近微这个时候才清醒一点,她讷讷的:“你在忙吗?我都忘了问。”
    “不忙,一些应酬而已。”他更在意她的状态,并且,为他不在她身边而感到分外焦虑。
    单知非拿定主意,他说:“你等我几分钟,好吗?几分钟就好,我再打给你。”
    床上,只趴着一个恹恹的张近微,她为耽误他瞬间内疚,自责,她连忙说:“没事,你不要打过来了,你忙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等我。”单知非挂了电话,转头,他安排助理看能不能改签,晚上的饭局他不准备参加了。
    沟通好后,他立刻拨回去,然而,张近微的手机却是关机。
    单知非立刻觉得自己压不住情绪了,他在短时间里,反复拨打,他一点没设想她手机是不是没电了,或者,其他原因。脑子里只一个想法,张近微出事了,她一定非常非常需要自己,她痛苦的时候,在打这个电话之前,是一个人,一个人承受着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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