猊烈原本暂时安置在掖幽庭,这日清晨才送到西殿的,与他一同来的,是二十余侍卫,层层把守住西殿。
    众人心知肚明,虽明德帝此举意在安抚人心,然而猊烈毕竟乃罪臣之后,又是外男,未免徒生事端,在广安王携他前往岭南封地之前,自要多加警备。
    外头是挤挤挨挨的人头,西殿内却是冷冷清清。因遭李元悯所累,秋蝉、冬月二人也被拉去各打十杖,如今都歇在西殿后院养伤,吃食都是膳房內侍送了食盒过来的。
    原本未受伤前,李元悯也并非是个离不了人侍候的皇子,只臀上伤情未愈,这些日颇为一番辛苦。
    殿内已无旁的宫人伺候,除了躺在床上的李元悯,来去自如的也只有一个猊烈了。他早已环了一周这座皇子的居处,发现它并无旁的宫殿那般富丽堂皇,倒残破得很,院内的杂草已没过人膝,被雪水浸得左右倒伏,一片萋萋,横梁立栋剥了漆,斑驳不堪地露出褐色内里,目及之处,一派荒凉。
    猊烈幼时虽早早便没入掖幽庭,也瞧得出来,这并不是一个受宠皇子的待遇。
    念及秋选那日的情状,猊烈不由看了看床上那个阖眼休憩的苍白瘦弱的人。
    自他来到西殿,那人一直昏睡,好像很疲倦似得,醒来的时辰也并不很久,但他看上去心情颇为轻松,只很少说话,偶尔看着他,也偶尔笑。
    猊烈自是没有学过宫规,他虽然被赐了一个“太学侍郎”的名头,实际上不过是个野性难驯、毫无规矩之人。
    李元悯本想让他自行在偏殿收拾一间厢房出来暂时安歇,然而猊烈却自作主张去偏殿搬了一张长榻至李元悯的卧前,又找了不知哪里翻出来的一张褥子便这么凑合了。
    李元悯叹了口气,心知这孩子一时半会儿也立不了规矩,只能随他。
    深夜,李元悯被一阵尿意憋醒,他艰难地支撑起上身,想如往日那般艰难地移去一旁的净房解手,起得急了些,一时痛得扑了下去。
    帷帐刷的一下被掀开。
    是猊烈。
    他没有说话,李元悯看了眼他,半晌,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扶着自己。
    “……我想小解。”
    猊烈却没有伸手,只回头找了一圈,拿出了自己用的夜壶递给他,李元悯怔忡半晌,脸色一红,继续伸手向他。
    “你扶我去净房。”
    猊烈皱了皱眉,不知他为何放着夜壶不用,偏要苦哈哈地挣扎着去净房,但他没有多说什么,依言将他扶了起来,见着他面色苍白,双腿颤颤,便俯身避开他的伤处,轻轻松松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李元悯虽身量小,但好歹年长他三岁,猊烈此时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少年,竟能如此轻松便将他抱了起来,这教他突然想起了那个膂力过人,力能拔山扛鼎的千古难逢的悍将。
    而今,他只是个刚被救出来的沉默寡言的罪将之子。
    李元悯心间诸般滋味,一时难明,他攀住了他的脖子,只轻轻咳了咳:
    “你不必如此。”
    “这样,容易。”
    许是长久未跟人说话,少年的声音带着沙哑与生拙。
    猊烈将他抱去了净房放稳,正要帮他解开裤头,李元悯连忙阻了,他耳尖一点微红。
    “你在外面等着便好。”
    看见猊烈仍不走,只轻抬眼眸,微红着脸道:“去罢。”
    猊烈黑黝黝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将布帘放了下来,退了出去,过了好久,淅淅沥沥的声音才从里面传了出来。
    猊烈竟不知他小解竟要蹲坐着的,一时不解,只以为是宫中贵人们的规矩。
    等里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好了。”猊烈便撩开布帘进了去,对方的脸看上去比方才更红了,还有些不知是累还是疼出来的汗。
    “你不必……”
    猊烈原本想说,他重伤失禁之际,是他帮着清理那些污秽的,自己做的这些,与他相比自然不算什么,但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之人,瞧着对方耳尖冒红的模样便住了口。
    半晌,李元悯搭上了他的肩,“抱我回去罢。”
    猊烈将他拦腰抱了起来,走了几步,突然听见李元悯轻微的声音传来,
    “我乃……”
    猊烈低头看他,见他眸色翕动,月色下,颤颤地有了几分脆弱。他抿了抿那毫无血色的唇,轻声道:“我乃双性之人。”
    猊烈微微一滞,突然想起方才他脸色微红的样子,还有那阵淅淅沥沥的声音,一股莫名的情绪充斥着心间,说不上难受,但涨涨的,酸酸的,有些让人无所适从。
    但只有片刻凝滞,猊烈收紧了双臂,轻轻地嗯了一声,大步往寝宫走去。
    ***
    按说李元悯得封广安王,各宫必得备上厚礼,亲自来西殿拜贺送行才是。
    但后宫诸殿好似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西殿如往日一般萧条安静。
    李元悯自更愿如此局面,这几日清净中,他的伤势渐渐好转,再过了两日,已可以下地了,只不过行走吃力些,从寝殿到宫门,要足足花上一炷香的时间。可他的心情一日比一日明朗,逃脱京城的日子在即,又没有旁的令人烦心倦目的人事来侵扰,自是轻松惬意,两辈子松快的日子并不多,这几日的清净已经足够令他感激上苍了。
    但令他想不到的是,司马皇后来了。
    然而对方此行的目的显然不在他处,只浩浩荡荡进来,略略问了他几句,便匆匆拐去后殿——那儿是西殿宫女们住的地方。
    待司马皇后从后殿出来,她身边的大宫女带着的厚厚的重礼不见踪影了。
    李元悯恭恭敬敬站在殿门,目送司马皇后离去,等一众宫人拥着凤撵消失在远处,他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后殿的方向。
    用过晚膳后,李元悯将秋蝉与冬月都叫到跟前。
    二人伤势已大好,只静卧多日,不免气色稍减了些。
    冬月依旧是那副木讷的模样,倒是秋蝉,她发髻上插着一枝从未见过的、颇为贵重的飞鸟衔珠翠玉簪子,面上一改往日的愁怨,眉梢带着几分喜意,娇娇柔柔站在那儿,很是昳丽。李元悯瞧了瞧她,心里大抵有了数。
    他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此次是我累及你们了。”
    二人心思各异,嘴上倒是齐道惶恐。
    李元悯淡淡一笑,“想必你们也知道陛下封我为广安王、敕封岭南封地的消息了。现下我身子已大好,准备后日便应旨启程,所以今夜叫你们来,也是听听你们的意思。”
    他先看向冬月,“你自不必说,从哪里来便往哪里去,可行?”
    冬月木讷的神态终于有了一丝动静,她自然明白李元悯的意思,对方既知道自己乃镇北候安插在宫内的眼线,若是愿意接上镇北侯府的高枝,自然便会带她走,而现下,他显然是另一种意思。
    两三思虑,她拜首,“奴婢遵命。”
    话毕,也不等李元悯挥退,自行退了出去,该是想办法去通报了。
    秋蝉听着二人的对话,心间犯了一阵嘀咕,有些不明所以,她自是不晓二人这一番对话是何意,只现下她也不在乎了,她更关心的是另一桩。
    自她几番试探,知晓贺太医对她无意后,终日郁丧,前几日更是被这不祥之人累得一场苦杖,却不想命运到底眷顾了她一回,念及昨日司马皇后期许她的话,心间一阵又一阵的欢喜。
    李元悯打断了她的遐思:
    “秋蝉,你可愿意跟随我一同去岭南?”
    秋蝉蓦地抬起了头,她眼中纠葛,又复垂下脸蛋,终是下定了决心,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请殿下恕罪!”
    李元悯点了点头,似乎已经预知她的答案,淡淡道:“岭南太远了,你不愿去,我理解的,我只问你最后一句,你可做好决定了?”
    秋蝉觉得他话中有话,但也没去细想,只咬牙道:“奴婢主意已定,愿留在宫中服侍陛下。”
    她顿了顿,生怕李元悯借此发难似得,抢言:“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李元悯轻轻一笑,收回了手,抖了抖下摆。
    “我知道了,你去吧。”
    秋蝉不敢耽误,连忙磕了头便匆匆离去了,一副生怕旁人断她康端大道一般。
    李元悯长长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
    秋蝉长相秀美昳丽,想必便是拖到太学院杖责的那日,入了司马皇后的眼睛了。秋蝉,终究还是上辈子的那个秋蝉,一点都没变。
    他本打算带着秋蝉离开京城的,毕竟他不能将她留下算计贺云逸,可如今,她已经选了自己想选的,做了皇后宫内的姬女,那这辈子,她也与贺云逸无缘了。
    随她罢。
    靠在椅背上,望着萧条的院子,李元悯再度轻轻叹了口气。
    知鹤,是许久未曾来了。
    他想在出发前见见这位上辈子唯一的挚友,此去路途遥遥,不知归期,也不知何时何地才能再见面。
    心下难免起了几分怅惘。
    只未等他想到办法避开耳目,将玉佩送去药局,贺云逸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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