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黑,清风一起,便少了白日的闷热,倒生出了几许凉意。
    巡台府内,袁崇生大步流星踏入议事前厅,那儿已有人就地等候着了。
    “大人,何故匆匆遣下官来此?”
    说话的是巡台府的曹师爷,袁崇生自京城带来的心腹膀臂。
    虽是夜间,气温已降了不少,但一路匆匆赶过来,依旧让他出了一身的臭汗,他扯袖擦了擦,见着袁崇生脸色不好,心内自是起了几分小心翼翼。
    袁崇生面色铁青,往桌案上丢下一物,正是那本账册。
    曹师爷忙上前拿起,翻阅几页,眉头一皱,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袁崇生,
    “大人,这……”
    袁崇生伸出一指重重点了下桌案:“此乃广安王送给你上峰大人我的账册。”
    “这……这不是岭南庄田之账么?”曹师爷大惊,不免又仔细翻了几页,上面详实之至,令他面上愈发惊异,“这广安王哪里来的账簿……还如此详实?”
    袁崇生冷笑一声,眼睛微微眯起:“到底是我低估他了,原以为一个冷宫贱姬之子,能有多大本事,如今看来,他在这岭南的七年,倒也不是白待的。”
    官场沉浮十余载,袁崇生最是明白一个道理——自古官账愈糊涂越好,若是谁也瞧不明白,更是好上加好了。可如今那广安王掌握岭南全境庄田之账,那便说明,巡台府行事便不那么利索了。
    曹师爷自也机敏,吊梢眉一抖,道:“莫不是那广安王拿这本账册来敲打我们来了?”
    见他与自己想到一处,袁崇生心内更多了几分警醒,他将今夜之事翻来覆去想了几遍,仍旧理不出头绪来。
    “有无敲打的意思,本官不知,那广安王倒是一句未往这上面提过……他只让本官帮他一个忙。”
    “何忙?”
    袁崇生唇角微微抿着,眼中波澜涌起,缓缓道:“让巡台府代掌全部庄田收入,他们广安王府自此不碰这庄银。”
    曹师爷一时不明:“什么?难不成他们不往朝廷纳岁供了?”
    袁崇生嗤笑:“曹师爷莫不是糊涂了,朝廷岁供岂能不纳!”
    他点了点账簿:“这厮的意思是往后这些庄银收入皆归巡台府操持,岁供的银两,哼,自然也由我们来一并交纳。”
    “这广安王莫不是疯了不成,”虽说此事咋呼听上去对巡台府百利而无一害,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怎可能有人自断手臂而不谋一利。
    按惯例,封地庄田的税银由各地巡台府负责纳征,所得银两与属地藩王共同分成。归地方巡台府者,用作奉养兵马之用,而归属于藩王那部分,大头自用作每年往京城里进贡的岁俸,剩余的自然是落入王府的口袋,故而,这每年的分成可算是玄机重重。
    他初来此地,最先开刀的便是这庄银,前任巡台不知是懦弱无能还是别有原因,所得庄银除了留足地方兵马用度外,竟皆拨给广安王府。他怎会沿用如此窝囊分成,自然大刀阔斧进行庄田纳征改革,将大部分收入划入巡台府名下。
    却不料,这广安王竟是出奇的大方,干脆连剩余的部分一并送给了巡台府,这叫他收得如何安心。
    犹记得那人笑意晏晏,昳丽无方:“这账本本王看得头痛,每年操办这岁俸都要叫我去掉两层油皮……巡台大人,这厢便尽数交由您了,还望大人帮帮本王这个忙。”
    初时他只以为这广安王受了几次敲打,特特来讨巡台府的好来了。
    于是他便顺水推舟,不经意说起今日在街坊被一帮小儿冲撞之事,又“大惊失色”地知道这帮小儿居然便是广安王府上的人,继而上演了一出“大动肝火”,将那何翦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后又满脸惭色与李元悯连声道歉,拍着胸脯保证速速便将这些孩子给放了。
    待将广安王给送出巡台府门,他的酒意也醒了几分,愈发嚼磨出事情的不对劲来。
    若是其他藩王,他自不会如此怀疑,然而岭南的这位可是个不受宠的藩王,旁的藩王自有免征岁俸的待遇,若是遇到不景气的年份,陛下念着情分还会分拨官银补充藩王府的用度,可广安王府显然并没有这样的待遇,不说分拨,每年更是定死了至少三万两岁俸的纳贡。
    这唯一的大头收入被拱手相让,偌大的广安王府,又靠什么养活?
    思及此处,袁崇生更是连那最后半分的酒意也没了,背后惊出一身的冷汗,越瞧那本账簿愈觉得心慌,便立刻遣人去叫了曹师爷来商议了。
    曹师爷自也是意识到不对劲,当下思忖良久,竟找不到什么缘故,念及他们来岭南的时日尚短,也不知其间有何不知情的猫腻。
    当下拜首道:“大人,此事卑职明日便遣人去查。”
    袁崇生点头:“好,越快越好。”
    眼见夜色已深,明日还得部署公务,曹师爷不再逗留,当下与袁崇生辞别。袁崇生独自又在书房思虑良久,着实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唤下人抬灯,往内院走去。
    刚踏入内院,便见前头摇摇晃晃的一个男子正哼着花曲儿,身边的小厮吃力地搀扶他,那小厮听闻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立时面色发白。
    “大人!”
    他慌张推了推身边的男子,男子醉醺醺回过头来,看见袁崇生那一张黑得可怕的脸,登时酒醒了。
    “爹!”
    这男子便是袁崇生的长子袁福,他方满弱冠之龄,身材与袁崇生一般瘦高,面皮青白,目下泛着青黑,显然是沉湎酒色良久。
    “孽障!”袁崇生大怒。
    若说自己这儿子长进,那是往祖宗八代脸上贴金,旁的倒罢了,来了岭南半月,倒将明街暗巷的窑子都给摸清了。
    本就烦心账册之事,当下更是心生横怒,立时喊来家丁将这孽障给捆了,丢去祠堂跪上一晚不提。
    ***
    马车不疾不徐停在广安王府的两尊石狮子前。
    轿帷一掀,立刻有小厮抬着府灯上来迎接。
    猊烈将人紧紧抱在怀里,轻身下了马车,吩咐人去备醒酒汤热水巾帕等物。
    待步入寝房,将那红扑扑的人儿轻放在软床上,床上的人难过地蹙了蹙眉头,挣了挣,缓缓睁开眼来,喘了几口,
    “扶我去净房……”
    猊烈立刻将他抱去了净房小解,布帘后淅淅沥沥的声音传来,猊烈往外走了走,努力让自己不去注意那声音。
    半晌,李元悯摇摇晃晃走了出来,眼见快要摔了,猊烈忙揽住他的腰,将他抱了起来。
    “阿烈……”李元悯无力往眼前的胸膛上一靠,青年的肌肉紧实匀称,有着坚实的力度,熟悉的气息更是有种令人放松的魔力。
    酒意的熏然腾上脑际,他任由自己陷入那温水一般浮动的迷蒙之中,这是他唯一可以放任自己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必防备,在青年平稳有力的步伐中,他昏昏沉沉地想,只要有阿烈在,他便是安全的。
    他们是彼此的前胸后背,是这个世上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啊。
    忍不住蹭了蹭,鼻音呢喃:“阿烈……”
    猊烈垂首看着怀里醉醺醺的人,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回去的时候李元悯的醉意更浓了,连眼皮都睁不开,待醒酒汤上来,猊烈哄着喂他喝了点,许是汤水有些呛鼻,李元悯不由微微挣扎,不少汤水洒在了襕衫上,印出点点湿迹,猊烈叹了一口气,将碗递给一旁的仆妇,命她下去了。
    “殿下……”
    猊烈轻声唤他,捧着他的脸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颈窝上,面上似有犹豫之色,不过很快伸手,扯下了细腰之上的刺绣腰带,将他外衫去了,只剩内里月白的丝绸小衣。
    他身上的酒气并不好闻,但解了外衫之后,那些酒气便淡了一点,一股冷香钻入鼻孔——他好像天生便带着这股好闻的香气,从雪白的肉里生出来一般,猊烈忍不住凑近了些,让那阵淡淡的香气笼着自己。
    李元悯觉得脸很烫,又热又燥,思及什么,迷迷糊糊挣扎了来。
    “抬水来……沐浴……”
    猊烈知道他生性·爱洁,更别提这春夏湿热的气候。
    许是因为身子特殊的缘故,他的沐浴向来都由着自己,从不假手下人,然而酒醉之人不分乾坤,岂能自行沐浴。
    猊烈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哄:“殿下,明日再沐浴吧。”
    李元悯皱了皱眉,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咛音,脸面皆是酒后的糜红,雪色颈间也晕染了深深浅浅的红粉。
    猊烈目色浮游,喉结上下一动:“……那我帮殿下稍作擦拭。”
    深吸一口气将他放平了来。巾帕已经沃了,微微散发着热气,猊烈的手指捏住了那小衣的系带,却是滞在那里,缓了片刻,轻轻拉开。
    瞳仁骤缩,心间极力压抑很久的某些东西轰然炸开。
    昏黄的烛光下,猊烈呼吸不稳,他的动作有些笨拙,那双可开百石大弓的手不自觉有着一丝颤。
    他别开脸来,匆匆擦拭了,替他换上了干净的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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