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值洛都的开市之日,城内外皆是一片祥和的熙熙攘攘,便好似与往年并无半点分别。直至傍晚黄昏之时,街道之上方才清净了些,而两市的歌舞坊之间,却在沉沉的夜幕兜头罩下后,又更为热闹了许多。
    枕山楼三楼的雅间窗户半开着,而窗内人影绰然一闪。窗台之上,其貌不扬的灰色鸽子一步一顿地四处啄了啄,眼珠一转,便振翅飞了出去。
    风茗倚着窗棂瞥了一眼街景,待得那只信鸽在夜色中飞得远了,才抬手将窗户轻轻地关上。
    “先生,今日我所前往的几处商铺防卫均已布置得当,”她放下手回过头来,看向业已写完了密信的沈砚卿,“倘若夜间有变,应当尚算有力抵抗。”
    “如此,今日倒是辛苦你了。”沈砚卿搁下笔收好纸张,而后又道,“我这里也已布置得当,接下来要做的,便是静观其变。”
    风茗思索了片刻,又问道:“可需要暂且停下枕山楼中的一些生意?也好免去一些客人的无妄之灾。”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其中就有着随时监视枕山楼异动的探子呢?”沈砚卿听罢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倒也依旧是温和,“风茗,我自然明白医者仁心的道理,但如今却是绝不可有。”
    “是我考虑得不当。”风茗带着几分歉意地微微颔首,“当此之时,处理诸事确实应当更为谨慎。”
    “以你的心性,其实本不该牵涉这些。”沈砚卿举步行至风茗身侧,宽慰似的笑了笑,“只是需要你在必要时保证枕山楼中不会生变罢了,不必如此紧张。”
    “我又怎能放宽心呢?其实我自己的性子如何,我自然是明白的。”风茗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就近倚着一处案桌坐下,低声道,“我幼时随小叔叔学习医术时,他便说我仁慈太过而决断不足——其实也就是所谓的优柔与懦弱吧?”
    她这样说着,很有些沮丧地抱臂趴在了案桌上:“到后来三哥也说,依我的性子只需在他们的庇护之下继续做风城的千金小姐就好,阴暗处的一切是我看不清楚也难以理解的。但世事又怎会如愿呢?”
    风茗微微阖了阖眼,又道:“所以我真的很羡慕玉衡,她实力不俗,行事也颇有决断。我若能有她一半的底气,那该多好?”
    “你这番话说得也未免太过妄自菲薄。”沈砚卿听到此处,终是开口道,“更何况她的经历我也能猜出六七分——成为那样的人,实在算不上是幸运。”
    “但至少,不会像我这般无力吧?”风茗轻轻地叹了一声,道。
    “未必,她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倚仗的势力,所要面对的人也麻烦许多。不过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了。”沈砚卿只是微笑着耸了耸肩,并没有再就此多说什么,“何必总是如此艳羡他人?最后不过是徒增烦恼。”
    他顿了顿,起身打开了雅间的门,又笑道:“与其这样一个人胡思乱想,倒不如随我来廊上看一看大堂之中的情况。”
    风茗哑然失笑,亦是跟上了他的脚步:“先生倒是看得开。”
    她在沈砚卿的身侧抬手扶着阑干,于雅间外的廊道上俯瞰着此刻华灯初上的大堂,暖红色的灯影流转之中,只觉是一片喧闹熙攘的繁华光景。
    “这是自然。”沈砚卿背着身倚在阑干之上,一面偏过头漫无目的地看着大堂中的一角,一面状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复又笑道,“若我也如这般处处忧心自己的不如人之处,只怕在刚入意园时便要羞愤自尽了。”
    风茗不免有几分好奇:“为何这么说?以先生当年的声名……哪里会有这样的感慨?”
    “到底还是当年不懂得收敛几分意气,而其他人也不愿计较这样的虚名。”沈砚卿笑着摇了摇头,“其实那时无论文赋、策论或是剑术,意园之中都不乏远胜于我之人。”
    “这又从何说起?”
    沈砚卿略微抬了抬眼,目光不知落在了渺远的何处:“便譬如那时谢侍中的剑术堪为一绝,清明、白露两位夫人长于文赋,其间政绩斐然者更有数位。若说家世,那么蜀中以商贾起家的应氏,在陈郡谢氏、颍川玉氏他们眼前,便更无谈资了——你瞧,怎么算都是我那时更该羞愧吧?”
    “竟是如此?”风茗有几分讶然,旋即又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说道,“我可不信,莫非那时的先生竟真的一点长处也没有?这可如何引得至今还有人怀想?”
    “有人怀想?竟连我自己都不知。”沈砚卿倒也不甚避讳,反是半开玩笑似的答道,“那时我大约也只有几幅丹青勉强可算出挑。说不定能惹得人们茶余饭后偶做谈资的,也不过是那副皮囊而已。”
    “我指的自然并非闲人,而是……”风茗迟疑着斟酌了片刻,继续道,“比如陆寺卿这般的旧时同道中人。”
    “他啊,毕竟也算是旧知交。更何况……”沈砚卿说到此处,声音却是悄然地低了下去,半晌才摇了摇头,再次说道,“罢了,他的想法,谁知道呢?”
    见他如此,风茗自然也不愿就此多问些什么,转而临时另寻了一个话题道:“那么‘夏至’呢?上一次……我似乎听得你们在言谈之间提到了这样一个人?”
    “我看你分明是想多听些故事。”沈砚卿不觉笑了笑,眸子里分明地映着交辉的暖色灯光,而他目光含笑掠过风茗之时,似又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芒,“夏至么……那时其实并不算是多么出挑,只是心性格外地宽厚,加之他的父亲那时也在绣衣使接替谢侍中为统领,是以他与所有人的关系都相当不错。”
    “那他……”风茗如以往听其他奇闻异事时一般便要问后来如何,却又猛地想起了意园众人最终的结局,就此缄口不言。
    “那时你既然听见了只言片语,便应当能猜到,谢家的事情发生后秋庭‘另寻良主’,我自然是气不过,论辩之时便难免动起了手。”沈砚卿却仍旧是说了下去,“那时便是夏至将我拦了下来,总归没有让我们落入更为不可挽回的境地,”
    风茗听到此处,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正在犹豫之时,沈砚卿已然开口继续说了下去:“你一定想问他最后如何了——你还记得谢氏子弟最后的结局吧?”
    “除却先前自尽之人与谢徵,其他的……均被斩于洛都东市口。”风茗犹疑了片刻,最终简短地说道。
    沈砚卿移开了目光,重又看向了大堂:“不错,那时夏至坚持要去为他们入土为安,我……没能拦住他,所以他最后也没能回来。”
    “怎么会呢?”风茗低低地叹了一声,似乎很有些讶异,“我记得当时的段统领最后得以在长秋宫与太傅之间周旋至善终,那么他如何也都不至于……”
    “你还是低估了谣言和百姓的力量。”沈砚卿的音调沉了沉,“有人怀疑谢家之事的真假,自然有更多的人深信不疑。行刑之日万人空巷,东市口原本便已拥堵不堪,你猜一个去为‘叛逆’收尸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他说着很有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这细微的动作落在风茗的眼中,便令她觉得颇有些不是滋味:“我明白了。那么,段统领也是因此而倒向那时的含章殿的?”
    “不得而知。我听闻兴平元年廷尉寺走水的那夜过后,段统领以证据担保了那时由太傅再倒向长秋宫的秋庭,此后不久便致仕离京……也的确算是善始善终了。”
    沈砚卿说着便直起身来不再倚靠着阑干,而后略微侧过了身,负手俯瞰着楼下的大堂。
    风茗试探着问道:“后来便再没有消息了?”
    “这世上可没有那么多后来。”沈砚卿说着轻轻地笑了笑,“那时的故交们如今再想起来,似乎也大多都是遗憾。日后若是有机会,或许能一一说给你听。”
    风茗思忖了片刻,亦是微笑着应道:“先生若是不介意提及那些事的话,我自然很乐意听一听。”
    “这又有什么可介意的呢?”沈砚卿摇了摇头,“避讳与否其实都改变不了他们的结局,既然如此,倒不如让更多的人能够记得他们。”
    “那……”
    风茗不觉抿了抿唇,斟酌了一番词句后正待开口回答时,大堂之中高悬着的华灯猛然之间齐齐坠落熄灭。
    而在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之前,风茗已然瞥见有枕山楼的下属有条不紊地将通往中庭的门迅速关闭。
    枕山楼中的繁华景象海市蜃楼般地瞬间消散在黑暗之中,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片黑暗之中楼下嘈杂的惊呼声。
    风茗尚处于猛然间面临变故时的懵懂之中,下一刻便已被身侧之人按住双肩猛地向下俯身。
    “小心。”
    沈砚卿压低了的话语在耳畔响起之时,她已然感到有一支利箭几乎是贴着她的头顶掠过。
    “有人想要乘乱袭击枕山楼?”风茗不觉紧紧蹙起了眉,又惊又疑地低声问道。
    “若是袭击,只怕就不会如此儿戏了。”沈砚卿低声回答着,手上的力道因危机暂时的解除而放松了几分,收了回去,“多半是想趁此机会混入中庭窃取些什么,我自有应对。大堂中的客人想必不久便会被疏散,到那时……一切或许才真正开始。”
    风茗沉默着微微颔首,侧耳听着大堂之中嘈杂的人声渐渐散去,这才试探着直起了身,低声询问道:“不掌灯么?”
    一片昏暗之中,她感到沈砚卿正将她的手腕轻轻地握住,掌心微热的温度印在了她的腕骨之上。
    “稍待片刻,跟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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