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些舍命相随的人, 即使面对重归空荡的营帐, 她也不再感到孤独。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那股被压抑的痛,才后知后觉地反噬上来, 痛得她直冒冷汗。偏在此时, 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未经宣召跨进帐来。
    李靖梣紧紧扣着扶手, 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却仍强撑着定眼去瞧来人, 一个着普通士兵甲胄的人站在座下, 冷眼地注视着她。
    “殿下真是演得一出好戏。”
    “是你。你怎么闯进来的?”
    “区区几个杀手和巡逻兵, 你以为拦得住我?”
    “哼, 你就这么着急送死吗?”
    “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秦谅缓缓拔剑。
    李靖梣逼自己缓缓坐正,道:“你没有诏书, 即便杀了我,也达不成目的。”
    “哼, 你用卑鄙手段窃取诏书, 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实话告诉你,冯化吉那边我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了。而我领到的旨意还有一条,就是杀掉一切胆敢违逆君命的人。包括你在内。”
    李靖梣一瞬间冷透全身,寒气顺着伤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即便早就心知肚明, 但冰气来袭仍有一股灼灼的痛意炙烤着她千疮百孔的肉体。
    忍默片刻, 不客气地笑了。那笑猝然到让秦谅的拔剑的动作滞了一滞。
    她突然开始说一些毫不相干的话,
    “秦谅,你是个可造之材,即便曾背离东宫,也算事出有因,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如果你肯放下屠刀,孤看在岑杙的情分上,或可饶你一命。”
    秦谅冷笑,“别再假惺惺了,事已至此,你不觉得虚伪吗?我刚才看到了你属下抬的空棺材,我想与其让他们费心劳力另谋替身,不如直接匹配殿下之躯,岂不方便?”
    “可是,你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你,都会让岑杙伤心难过。难道你就从来没有考虑过?她可一直把你视为亲兄弟。”
    秦谅笑容滞了一滞,突然变得凶狠:“伤心只是一时的,时间长了,她自会明白,我这是在救她。”
    “可笑,”李靖梣蔑视着他,“她出身翰林,你不过草莽,她才华盖世,你不过尔尔,你有何资格对她言‘救’?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不自量力又自以为是的佛门弃徒。”
    听到佛门弃徒四个字,秦谅剑上寒气陡升。同时心里不免起疑。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的镇定似乎不合时宜。
    “其实孤很好奇,你一叛佛门,二叛东宫,三又要叛兄弟。竟然还能毫无愧悔地立足于世,你所效忠的究竟是什么?”
    “是公道!”秦谅狠绝道:“你们做下的那些事,枉死了那么多人,我今天就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公道?何为公道?”李靖梣藐视着他逼近的剑尖,“二十年前,孤不过五岁,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你把这一切归罪于我,难道就公道了吗?依我看,你并不是为了公道。你效忠的不过是一个人。一个你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为了她,你先后背叛佛门东宫,投靠敦王府,就是要为她报仇。你如此偏执,怨念如此之深,只是因为这个人,在你心中有着不可言说的地位,这个人,就是岑夫人,卢素。”
    秦谅惊讶地僵住了动作,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当年你与岑杙调换,和岑夫人独处了最后一段时光,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你见到了此生最难忘,又对你关怀备至的女人。你亲眼看着她走向生命的重点,却无力改变结局,所以,你很早就在心里埋下了恨。甚至你的恨,埋得比岑杙还要深。”
    “住口!”秦谅目眦欲裂,剑尖在空气中划出可怕的哨音。
    李靖梣的话戳开了他内心深处最无法正视的伤口,秦谅出离得恼怒,这愤怒如他多年前种下的蛊,正在吸食着怒火慢慢长大。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便杀了你。”
    李靖梣却不惧,“你既要杀我,即便我一个字不说,你也会杀我,何况,你杀了我,也抹不掉你恋慕你兄弟母亲的事实。其实,这并非什么难以启齿之事。喜欢一个人,与年龄有什么关系?与性别又有什么关系?以岑杙和岑夫人的为人,想必她们也会谅解你。是你自己一再逃避,把自己逼入死胡同。你想杀我,和你逼自己的道理是一样的,不过是因为,我和她同为女人。你见不得她走上和你一样无果的道路。但实际上,你低估了岑杙,也低估了我。这世上只有我,能给她想要的一切。我们的感情因果,不需要任何不自量力的外人来裁决。”
    秦谅气急败坏,说不出任何驳斥的话来。
    他一脚蹬翻了面前的火盆,火星子溅到了大帐上,沿着帐边慢慢燃烧起来。
    而他的剑也在同一刻指向了李靖梣的脖颈。李靖梣紧紧攥着拳,闭眼受戮,然而这一剑却被他狠狠刺入了她肩顶的椅背上,离颈只有三寸。
    剑在耳边玎玲作响,秦谅神情凌蔑,好像在欣赏敌人临死前的惨状。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昂起头来。
    “就凭你?也配说给她想要的一切。你差点杀了她,当着你丈夫和未出生孩子的面,把她像畜生一样踩在脚底。不要说你没有做过。如果不是我,你焉有资格在这里惺惺作态,说什么给她想要的一切,你连一个名分都给不了她。你说得不错,我是自不量力,但你,也不过如此。”
    他讽刺的笑容在火光中格外刺眼,那是一种对劲敌的蔑视,好像命在旦夕的猛兽,临死前咬死了对手那般快意恩仇。
    李靖梣冷冷瞪着他,背着光的那侧脸颊,一滴晶莹的泪珠坠了下来。但炽热的一面,却浸透着无法挽回的杀意。
    “拿命来吧!”
    秦谅拔开宝剑,用力朝她刺去。就在这时,一道飞速旋转的光影,从滚滚燃烧的火圈中窜了进来,“乒”得一声,将他手中的剑卷了出去。
    秦谅愕然回头,看到那不断扩张的火圈中,一道默然静立的身影,正失望透顶的看着他。她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黑漆漆的铁甲如潮水一般蜂拥过来,刀剑枪矛的樱穗在火光中映衬出血一样的颜色。
    越中第一个冲了进来,举剑刺向秦谅,招招用了十二分的力气。紧接着又有三四人飞身进来,背起李靖梣就往外跑。火烧得越来越烈,越来越旺,随时都有没顶的危险。
    李靖梣被放了下来,忍着蚀骨的痛意,从士兵手中夺过弓箭,瞄准火圈中正在撕斗的人,喝道:“越中,让开!”越中闻言,持剑挥开秦谅,迅速从火圈中跳了出来。
    李靖梣搭箭上弦,用尽平生所有力气,拉开了那百斤大弓。因为火舌蔓延,秦谅现在已避无可避,几乎赤手空拳暴露在她的箭簇下。
    以她的箭术想让他命丧黄泉只是动动手指的事。
    这时一只手情急攥在了冰冷的箭簇上。
    李靖梣动作僵了僵,恼怒地瞪向手的主人。
    岑杙紧紧地盯着她,用力地摇了摇头,眼中满是痛苦和哀求。
    这时有哨兵来报,冯化吉率一千铁骑已现身在大营外十里位置,事先并没有通传任何人。
    原本已经待毙的秦谅,闻言一喜,突然用力踹向大帐中央的木柱,那本已被火焰吞噬得摇摇欲坠的营帐就如雪崩一样,朝一个方向轰然倒塌。
    本已牢固的包围圈,因为要躲避崩塌的火舌,硬生生被撕开一条口子。秦谅就从这道口子鱼跃而出,抢了一匹快马,飞速往营外狂奔。
    李靖梣恼怒归恼怒,但并未被冲昏头脑,她用手肘撞开岑杙,再次拉紧弓弦,瞄准那并未逃出射程的猎物,眼中再无一丝怜悯,只有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决绝杀意。
    然而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箭即将发出时,她的背上突然传来一股锥心的痛意。手把持不住箭簇的方向,眼睁睁看着它射向了旁边无辜的士兵。随着一声凄惨的哀嚎,她整个人也支撑不住倒在了那人怀里。
    全身发抖的闷哼。
    痛,即便摧心烧肝,也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她难以置信地扭头,看着那把手按向了她最软弱又最不设防的地方的人。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为什么?她明明说好会站在她这一边的。为什么,连她最后的这点信任都要剥夺?
    她紧紧攥着拳头让那股痛意消散,可是却换来愈发毁天灭地的悔痛和灼烧。
    越中发现了不对,匆忙过来查看,却只接到半躺在地上的李靖看似平淡的回应,“别管我,先去追人。”他看了看惨白着脸的岑杙,攥了攥拳,领命而去。然而没等他走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掌掴声。不用想也知道,殿下此刻的伤心和震怒,已经超出了她的忍耐极限。他甚至不敢回头看她的样子,普天之下还有谁让殿下付出过这样的真心吗?一个都没有,但她竟然毫不珍惜,当着众人的面明目张胆戳她的痛处。那可是刚崩开的伤啊,一指头下去得有多疼。越中想都不敢想,她竟也下得了手。越中想回头砍死她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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