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门要走,见戚诗瑛竟然一身劲衣打扮,牵着一匹马,等在门外。
    戚映竹愕然。
    戚诗瑛冷冷看她一眼,恶狠狠道:“你不是要葬在你父母身边么?养父养母的墓你知道在哪里么?快点,我等着埋你呢。”
    戚映竹望着她,微微一笑:“诗瑛,谢谢你。”
    戚映竹不安地问:“养父养母不管你么?”
    戚诗瑛嗤笑:“他们觉得愧对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和你可不一样。”
    戚诗瑛不耐烦地催促她快一点:“你现在身体和正常人也差不多了,别柔柔弱弱地跟我装可怜。我告诉你,我从来不吃你这套,我看到你那病歪歪的样子就烦。”
    戚映竹低低应一声。
    山间雪已消,景物枯荣,自有天象。
    戚映竹最后回头,望一眼自己住了半年的地方。她轻轻叹气,要掩木门时,垂头,目光微微一动。
    戚诗瑛:“你又怎么了?怎么这么多麻烦事儿?!”
    戚映竹柔声:“诗瑛,你看,这地上是不是有字。”
    戚诗瑛一听“字”,头就疼,她警惕万分:“你是要说我不识字么?”
    戚映竹蹲下去,用帕子擦去落叶尘埃,土地上,便映出一道极浅的字:
    “我去找治病的药,等我。”
    戚映竹怔忡。
    —
    时雨武功高强,便是他的一手字再烂,他的笔迹入木三分。雪能够擦掉,雪下的地面,却擦不掉。
    不知道阿四为什么没有擦掉这行字。
    但是戚映竹蹲在地上,看到了。
    她抬头,怀着复杂心情,想笑又想落泪:“诗瑛,时雨没有要离开我。”
    第60章 戚映竹仍然决定离开……
    戚映竹仍然决定离开落雁山。
    她已经服了虎狼之药, 生命也许只剩下最后半年。哪怕心爱时雨,但她既不知道时雨取的什么救命药,也不知道时雨去哪里去, 何时能回……京城此地本没有她所眷恋的,生命最后一段时间, 戚映竹仍做好和自己亲身父母陪伴的准备。
    只是在临去前, 戚映竹要给时雨留些信息, 让他回来后,知道去哪里寻她。
    戚映竹在屋中留了信笺, 仍不放心。她常年对人生消极以待, 此时却生了些许期望。戚映竹下山后,去威猛镖局,想求见镖局的胡老大, 给时雨传个讯。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的, 想去争取些什么。
    可惜胡老大听闻她想给时雨传讯,支支吾吾:“时雨啊,他去送镖, 出了远门, 可能短期不回来吧……”
    时雨临走前, 也托胡老大照看落雁山上的女郎。
    戚映竹望着胡老大,声如细雨:“我知道时雨不是你们镖局的人,他应该……身份特殊。我只是想让你们告诉他, 我去了哪里。我……更想知道, 他去了哪里。”
    胡老大见这女郎言辞闪烁,心中一动,想她莫非猜出时雨的身份了?
    胡老大沉吟半晌, 答:“女郎,你既然对时雨大人的事知道一些,那也当知道,我们只是他们的下属。时雨大人他们这样的人,偶尔会在我们这里停留,传送讯号。但是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权利向他们传送讯号的。抱歉女郎,我们联系不上时雨大人。”
    戚映竹默然:时雨大人……
    她忧心忡忡,想时雨一个杀手而已……难道比她以为的普通杀手,更加厉害么?
    她到底……是招惹了怎样一个杀手啊?
    戚映竹只好道:“那时雨若是回来寻我,烦请您告诉他一声我去了哪里便好。”
    这般倒是好说,胡老大痛快应下。
    戚映竹这才和戚诗瑛一同离开京城此地。出京时,闫腾风竟然穿着官服,肃冷着脸,在镇口等着他们。闫腾风淡淡地看戚映竹一眼,转向戚诗瑛,戚诗瑛扬着下巴:“怎么了?我还不能出远门了?我阿父阿母又找你来捉我么?!”
    闫腾风头疼,招她:“过来!你带着映竹女郎四处跑,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戚诗瑛一点就炸:“能出什么事?我会武功的!就算她是绝世佳人,她都病成那个鬼样子了,我和她同吃同住总行了吧?”
    二人与闫腾风说了半天,闫腾风才勉强同意她们离京。只是闫腾风要戚诗瑛去了哪里,都要写信告诉他。他帮她稳住宣平侯府,并非不辛苦。戚诗瑛便不甘不愿地答应下来。
    因为戚映竹身子弱、不能骑马,戚诗瑛便把马卖了,换了马车。戚诗瑛非常潇洒地坐在外面赶车,自回到了京城宣平侯府,她很久没有这般悠闲的时候。京城规矩大,侯府规矩更严,为了配得上自己的身份,戚诗瑛兀自做了很多努力。
    傍晚时,马车停在驿站休息。戚诗瑛不冷不热地开车门让戚映竹下车,不想车门一开,一杯茶捧到了她面前。戚诗瑛一怔,抬起眼看车中女郎。戚诗瑛语调古怪:“我喝不惯茶。”
    戚映竹温声:“你尝尝这杯。我用旧年雨水泡的,又滤了好几遍,与你在侯府喝的茶不一样的。你赶车辛苦,我也没有旁的能报答,只能尽力为她泡一盏好茶了。”
    戚诗瑛一个白眼翻上天:“能有什么不一样?侯府的茶叶,比你能拿到的,不知道好多少!”
    话虽然这么说,她还是接过了这杯茶。她偏偏不学名门闺秀的作风,端过茶就牛饮。而就是这样,她都品出一番清甜的滋味。戚诗瑛慢吞吞地端着这杯茶,低头看茶叶,听到已经下车的女郎立在前方:“这便是驿站么?”
    戚诗瑛:“是啊。你没有来过吧。”
    戚映竹摇头:“昔日只在书本中看到过。”
    她目蕴轻愁,青色斗篷托着纤柔身子,站在灯火长廊外。灯烛荧惑,她风致楚楚,动人十分。她浅笑时,颊畔的梨涡也若隐若现:“我第一次见到书本上的东西出现在我面前。”
    戚诗瑛:“……”
    她硬邦邦道:“别跟我这么说话,我不吃你这套。”
    戚映竹诧异地看她,见戚诗瑛扭过脸兀自进驿站去。戚映竹首次出门,心里也慌乱十分,连忙提着裙裾跟上。
    便是这般,两个女郎慢腾腾地走,也到了戚诗瑛曾经住过的村子。原本,戚映竹亲身父母救过当年的君侯和侯夫人,那她父母所住的地方,离京城也不会太远。
    寒夜起雾,白霜铺地。戚诗瑛带着戚映竹在零落的村舍间穿梭,许多村民朝他们投来异色目光,戚诗瑛当没看见。戚映竹跟着戚诗瑛,到村子最偏僻的、被苍天密树掩盖的角落里,若非戚诗瑛推门,戚映竹都不知道这里藏了个房子。
    戚映竹进门,便被烟尘呛得不住咳嗽。
    她用帕子掩住口鼻,好奇地四处观望。家徒四壁,房中什么也没有。
    戚诗瑛淡声:“别看了,屋子早就空了。我不到十岁就离开这里了。只是你既然要回来看,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打地铺凑合吧。娇滴滴的你,能够受得了吧?”
    戚映竹自然应下。
    她颇为不好意思,但看着戚诗瑛进进出出地烧火,她只能帮着抱一点儿柴火。而就是这样,她手上被木头划破了血。戚映竹不想让戚诗瑛发现,但是吃干粮的时候,戚诗瑛仍然一眼看见。
    戚诗瑛匪夷所思地看她一眼:“……你真是一点活儿都干不了啊。”
    戚映竹低声:“只是以前身体不好,做不了而已。这种事,其实熟练了,也没什么干不了的。”
    戚诗瑛本想嘲讽她两句,但是看她如此,戚诗瑛心里忽然一阵难受,也不说话了。
    夜里,二女打地铺入睡。戚诗瑛背对着戚映竹,朝着木门的方向,一柄小刀被她放在枕前。她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也习惯了提防身边发生的很多危险。但是戚映竹柔柔弱弱地从后依来时,仍让她僵了一下。
    戚诗瑛脾气不好:“你干什么?吓我一跳。”
    月光从破漏的纸窗照入,戚映竹盖着自己的斗篷,轻轻地靠近戚诗瑛。她道:“我见你睡不着,一直摸小刀……我也睡不着,诗瑛,我们能聊聊天么?”
    戚诗瑛:“我是要保护你,才不好睡得太沉。谁说我睡不着?不过你怎么睡不着?”
    戚映竹:“我睡眠一直不好的。不过,你既然能睡的话,是我打扰你了,对不起。你睡吧。”
    戚诗瑛:“……”
    过了半晌,她翻个身,面朝戚映竹。戚映竹闭着眼,睫毛纤纤,唇红肤白,乌发贴面。她的美貌与柔弱,让戚诗瑛又是嫉妒,又是不服。可是……戚映竹弱的,让戚诗瑛都不知道该怎么欺负她。
    好像随便一碰,戚映竹都能被戳坏。
    戚诗瑛认命地问:“你想聊什么?”
    戚映竹睁开盈盈美目,她浅浅露出笑容:“诗瑛,你不是说,阿父去世的很早么,为何你十岁才离开的这里?”
    戚诗瑛:“有一天,阿父……养父上山砍柴,被猛兽咬了腿。他没有当回事,觉得就算瘸了一条腿,也能继续干活。他也舍不得去镇上掏钱看伤,自己随便抓点儿草药吃了。后来,他就开始生病了……再后来,就病得快死了。
    “他这才慌了,他怕他死后,没有人照顾我。我记得那天下很大雨,他拖着那条伤腿,发着高烧,推着小车,车上坐着我。这里的每一个村子,其实大家都沾亲带故,算是一个族的。养父求村长养我,村长应了。
    “他死后,整个村子的人便轮换着养我。但是大家都很穷,每个人性格也不一样。要不是村长答应了,大家其实挺不想多养一个孩子的……十岁的时候,我就从这里跑出去啦。因为我听说,镇子上的人都很有钱,能够每顿饭都吃饱,还能穿金戴银。我也要过上好日子!”
    戚映竹伸手,握住了戚诗瑛的手。她的手向来温度低,戚诗瑛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一样。
    戚诗瑛的目光在夜中幽若,她陷入回忆中,声音很低:“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脾气还很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想活下去,好辛苦。我被拐卖过,被骗去过青楼,我跟着伙计搬过货,我也和街上的乞丐们一起抢馒头。我不想回去村子,就想在镇上过得好。”
    戚映竹微微一颤,她哽咽:“诗瑛,这本该是我承受的。”
    戚诗瑛垂下眼皮,看着她泪水盈盈的目光。戚诗瑛忽而有些尴尬,道:“其实也没那么惨。我也学到了很多三教九流的东西啊,我还学了武功呢,谁也欺负不到我。闫大哥找到我的时候,我威风凛凛,是街上的霸王,大家都要给我交保护费的……”
    戚映竹搂住她的身子。女郎耸下肩低垂头,泪水烫着戚诗瑛的脖颈。
    戚诗瑛僵硬。
    她声音慢慢变小:“所以我特别喜欢金子,喜欢元宝……你别哭了,这有什么好哭的?我都没哭过。”
    戚映竹轻声哽咽:“我常年自怨自艾,你回来后,我虽然心里知道应该给你让位子,可我觉得我也不欠你。因为我过得也不是很开心……但是我今天才知道,你吃了那么多苦。你生气,厌我,都是应该的。我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么多年,只是被你讨厌,我仍然何其幸运。”
    戚诗瑛:“……你都快病死了,就不要觉得对不起我了吧?”
    虽然她不领情,戚映竹却仍是轻声地抱歉,说着对不起。她柔柔弱弱,小猫一样的……戚诗瑛噗嗤笑,绷不住了:“我有点知道时雨喜欢你什么了。
    “哎呀,你也太……招人了吧?”
    戚映竹一噎,她正心疼戚诗瑛,谁想到戚诗瑛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戚映竹迷茫地抬起脸,眼中含着泪,雾水哽在眼中,她自己不知道自己这样子,在旁人眼中,有多楚楚动人。
    戚诗瑛凑到她面前,抓着她的下巴,盯着戚映竹看半天。戚诗瑛忽然促狭地低头,在戚映竹脸上亲了一口。
    戚映竹:“……!”
    她吃惊万分地睁大眼,一下子结巴:“你、你、你……”
    戚诗瑛:“怎么啦?”
    戚映竹小声:“女郎不能亲女郎的。”
    戚诗瑛:“表达一下感情嘛……这不代表我喜欢你哦。好啦,不跟你聊了,我困了,要睡了。”
    她扭头用衣服盖住脸,遮住自己脸颊的滚烫,暗恼自己方才怎么没有忍住。哎,都怪戚映竹哭哭啼啼……
    戚映竹纠结万分地盯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很久,还是忧心忡忡地闭上眼,努力入睡。
    --
    腊月的时候,天山上的百年九玉莲,在万众瞩目下,徐徐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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