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晚风丝丝吹抚过来,抱着徒孙浸入泉水时激起水花,松玉长发因此被沾了半湿,贴在脸颊上,风一吹动,令那几缕墨发卷了卷遮住了眼,朱虹微抬首便能见到绿松石精清华面容上遮眼的碎发,不自觉抬手替他拨开。
    珍珠精长得娇小,约只有五尺不到,在六尺多的绿松石精怀中像个小孩儿,他小心地替松玉将头发整好。
    松玉温柔笑了一声:「好孩子。」
    朱虹看着他苍蓝眼眸,软软喊了声:「师祖。」还记得松玉叫他泡好,便又不敢乱动了,乖巧泡着,拿脑袋蹭蹭松玉的锁骨处撒娇着。
    他实在是孩子性格,可能是天生长於海底的一个大蛤蚌精中,从还是珍珠时就喜欢窝在各种海中生物身上,直到化人後,这习惯也保持着,从前他就常常挂在朱孤鹤身上,就算之後有那些痛苦经历,但对内心欢喜的人也仍旧如此。
    对於徒孙如此撒娇,松玉微笑轻拍拍他的背,接着运转着身上的灵气流泻到水中,泉水因此微微发亮,朱虹好奇拨了拨水,心里对师祖还能做出这样术法甚感佩服。
    「学着我这样,将身上的灵气放出,再吸收,将天地之间的灵气如此掺入己身的气息中,做吸纳循环……」松玉温声教着朱虹,而後又继续说着他的故事。
    那时的松玉的确是什麽都不懂的绿松石精。为何天道要让他这样的石头具有灵识,为何修道途中,一定要化人才能道途更进,化人之後又该是否学着人拥有的那些喜怒哀乐,更像人些,才能窥得大道一点灵机——自从通智具灵後,松玉便时时想着这些。
    而身在这座皇宫之中,他更又疑惑起来,身为一个帝王,拥有了那麽多後又失去了那麽多,到底是会有着怎般的心境?这人该曾经是这天下最快活的人,却也是忧虑最多的人,痛苦最多的人罢。松玉虽有灵识,虽有化形为人的境界,却觉得自己仍旧像颗石头,他不懂情不懂爱不懂恨喜悲欢,不懂在这偌大宫殿中,活着这麽多人的快乐与不快乐。石头精不懂许多许多,又想要懂。
    但懂了之後呢?
    松玉想着,懂了之後,是不是就能点亮他道心中那一点迷茫。
    是否就能让他从精怪之身脱离,成为真正的修道者。
    因为不懂,不明白,所以想要懂,想要明白,所以他选上了老人,选上曾经是皇帝的人,他想知道他即将结束的漫长人生中,到底拥有了些什麽、知晓了些什麽,能否让他这玉石精怪学到些什麽。
    他没有跟太上皇说这些,只是看着他。
    绿松石精的面容太过平静,不带一点人味,双眸那麽蓝,像是这西方高原上一处天池,湛蓝如天色,却又冰冷没有温度。活了五十几年,见过太多人真真假假容颜的老人看着他许久,而後笑了。
    「好、好,好——」老人发出嘶哑的大笑,笑完後又剧烈咳起,惊醒了偷懒的宫女,太上皇握住松玉的手,「好一个什麽都不懂……你是精怪吧?一个已经修到通智化形的妖物,说着什麽都不懂,有意思、有意思,好,我跟你说说,让你明白做个人是怎麽回事,哈哈哈……」
    太上皇突然发狂似的笑,抓着空气说话的模样吓坏了宫女,他慌忙离去禀报,留下将要熄灭的炭火,越来越冰冷的房间里,只余旁人看不见的松玉、角落那些y鬼、还有着叨叨絮絮说着自己心境的老人。
    初次化人的松玉还不太会控制体温,他全身冷的像是一块玉石,老人那已经快消散的温度也暖不了他,但老人并不在乎那冰冷如石的温度。
    玉石精听着眼前这个人说着他如今的恨如今的痛苦,生出来的心却没有因此起了一点涟漪。
    他想,为何这样不知足,充满贪婪的生物,在修道之途上b许多精怪都快呢?
    但老人却是满足了,他痴痴看着松玉,乾枯的脸上露出笑,好似很得意自己能够说出这些来。太医不久後也到了,发现太上皇真要不行了,慢慢腾腾的诊治,似乎也没有想要急救的意思,看着他对空气说话,发出种种不平之鸣,也只当作他临死前的颠狂。
    那一夜,松玉听着老人说的,看着皇帝匆匆来到,用着冷凉的面容看着自己的父亲,其中似乎没有一点爱,只有满满的痛快。
    如今的皇帝,曾经的十三皇子,生母是名安分守己的妃殡,被封为昭华妃子,後来因他身为太子,便被皇帝擢昇至贵妃,也是母凭子贵。
    十三皇子十分敬爱母亲,内心多有依恋,他本以为成为太子,便能保母亲一世安康无忧,但皇后却是忌惮庶出子的太子之母会夺了这皇后地位,便暗中使计杀了那软弱善良的女人。
    皇后行此手段,是在皇帝眼皮子下做成的,说来若不是有皇帝的默许,後宫之首又怎会有如此大的胆子谋害当今太子生母——成为皇帝後,从前那个十三皇子便一直在等着这日。
    等着这个父亲死去。
    他忍了那麽多年,假装自己是个孝顺、贴心得凤凰神鸟缘的好皇子,战战兢兢成为皇帝,为的就是要让自己的父亲嚐嚐母亲的痛,让他走得不痛快,让他死的难受。
    他也终於等到了这麽一日。
    皇帝问着太上皇,你还记得我的母亲是怎麽死的麽?太上皇笑着,怎会不记得呢,是跌入池水淹死的。皇帝说,不是,是皇太后命人把他压进水里淹死的。我看见了。我知道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对不?父亲。
    你知道的,对不?
    太上皇摇头,他笑,笑,笑,他笑了许久,笑到咳出声来,问着松玉,你看看,这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好皇子!我让他当上了皇帝!他却想着那个早就死去的女人——
    皇帝不知道这个老人到底是在同谁说话,他想,他终於因为久病,因为被他放任着折磨而疯了,但他连疯了、快死了,却还是没有一点良知。一点後悔。一点懊恼。
    而这样的人,是他的父亲呀……
    皇太后,不,那个女人去年也被皇帝想办法弄死了。但他临死前也是这般,一点悔意也没有。只是满满的咒恨,深深的怨。
    松玉那时候还未化人,但灵识可以在宫中随意飘动,也曾见过差不多的场景。皇帝问着话,但被问的人却没有点醒悟。
    位在这样高的位置上,是否终究会失去了些什麽?
    年轻的新帝想着,闭起双眸,好一会後对身旁静候的宫人们道,让太上皇痛快吧。别医,别救,让他嚐嚐我母亲曾嚐过的痛苦。
    两名太监搬来了一个大盆,里面装着冰冷的水,然後依照皇帝的命令,将那可怜可悲可恨的老人按进水中,生生溺死他。
    脸被压着埋入冷水中时,老人终於找回一点良知,他大吼,流出泪来,别杀我!别杀我!我错了!别杀我,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太上皇!我是你皇帝老子——
    凄厉的哀号声只稍稍在宫殿中响起那麽一会,便沉静在冰冷的水中,不用半刻,老人走了。
    太上皇魂魄才离t,松玉便避开来,让一旁等待许久的y魂张牙舞爪冲上来撕着他,做那最後一点苦等已久的报复,那一团纠缠的魂鬼最终会被冥府中人带走,毕竟都是没有仙缘的普通人魂魄,生前有多少爱恨情仇,死後终究要再度步入轮回之道。
    这些皇帝都看不到,他只是面无表情站在一边,看着父亲最後的死状,看着从盆子中拉起来的屍t,那满怀愤恨、死不瞑目的他的父亲,发出长长的叹息。
    「好可怜。」朱虹听到这里,眼眶都要湿了,但他不许自己哭,他抓紧着松玉的衣领,一双大眼里满是困惑与难受,「好可怜……」
    「你觉得谁可怜呢?」松玉和蔼问着,他缓缓抱着徒孙从泉水中起来,经过一段时间,泉里灵石的灵气已经被朱虹吸收乾净,也是到该休息的时候。
    珍珠精其实经过这几日好上许多,自己行走不是问题,但被松玉抱着实在太过舒服,他本就是颗喜欢赖在各种东西上头的小珍珠,便又再次满怀罪恶感的纵容自己让师祖这麽辛苦。
    师祖徒孙仍旧像昨日那般,慢慢走过竹林小径,经过书房,朝着松玉的居室前去。
    朱虹这次没有想,几乎是马上回答:「大家都很可怜,还有师祖。」
    松玉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有这个答案。
    「师祖才刚修炼出人的样子,为什麽要遇到太上皇这样可怜又可怕的人呢?师祖不懂怎麽做人,也不能学他这样子的人。皇帝也不好,他、他要人杀了自己的父亲,可徒孙也不觉得他快活,他如果快活,最後就不会叹气了……为什麽他们要活成这样呢?」珍珠精老实说出自己的疑惑,可说到最後他又有些迷茫,「徒孙觉得他们可怜,是不是又不太好?可是真的好可怜……」
    朱虹伸手抱紧松玉的脖子,使劲用着脑袋蹭着他,他是学花醆的。把他捡回来後,花醆想到就会这麽做,他会抱紧朱虹,蹭蹭他,摸摸他,说着温柔安慰的话。
    花醆是小珍珠心中最好最温柔的师父,他有时候想到朱孤鹤怎麽折磨他、怎麽欺负赤燕太子就会难受又痛苦,心里一抽抽的痛,虽然想藏着不显,但他天x连装傻都不太会,花醆只要看他一皱起眉头不快活,便会赶紧对他又抱又蹭,有时甚至会吼着苍风快些来一起抱抱朱虹。
    师徒三人常常这样一团抱在一起,那感觉很好很好,很像朱虹从前在海底时的感觉,育化出他的那个大蛤蚌精在知晓红珍珠受了龙息眷顾後,常b着他去修炼,但小珍珠根本不想要修炼,他也不懂什麽化身飞昇,就只想滚在大蛤蚌精的壳里,窝在大螃蟹的背上,那样他就很快活了。
    而花醆这麽做,让朱虹总会想到大蛤蚌精的壳、珊瑚礁里的小小位置,被这般抱抱蹭蹭,他便不难过了。他想着,那时候的师祖好可怜,想要学着怎麽像人,却碰到这样的人,不知心里有多难过,他要像花醆师父一样,好好抱抱蹭蹭师祖,想要像大蛤蚌精一般,把师祖包紧紧,这样师祖就不可怜了。
    他如此一厢情愿,实在傻气可笑。
    他是颗天生就有温柔心的傻珍珠。
    跟松玉不同。
    松玉一直以来都知晓自己是块化出了人心,却拥有不了真正一颗心的绿松石。
    珍珠精心思单纯,谁怎麽对他好,他喜欢,便会学起来,然後也这般对他人,他没想太多,觉得自己喜欢,那就是好事。而他嘴里说着因为朱孤鹤而学会了恨,但那样的情绪在他的灵识紫府与一颗小小的心之中占的实在太少;就算有着那些痛苦过去,迷茫从前,但他的本性未曾变过,仍是那个天真傻气,不会想太多,单纯觉得好是好、坏是坏、不喜欢就不要做,也不该对别人做、每天只想到处滚来滚去、赖在喜欢人事物身上的傻傻红珍珠。
    也是个b许多活人还拥有一颗真诚之心的红珍珠。
    松玉真没想到这孩子会说他可怜,他停下脚步,具有灵识修道三千七百年以来,那颗化出来的心竟因一颗什麽都不会想太多、像个孩子似的珍珠精而颤动了下。
    三千六百多年前,在西方高原上皇宫中的绿松石精,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因为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他想要更像人些,他想要学着眼前这些活着人的喜怒哀乐。
    想明白,那包裹在温热血肉之躯下的一颗心,拥有三魂七魄的普通人种种苦悲烦恼欢愉之情。
    想因此更近天道,有人说大道无情,但松玉从凤凰离渊给他的典籍纪录中知晓,似乎从没有真正修炼了无情道的人一步登天,若真因无情而可轻易飞昇,那像他这样天生无情无欲的玉石精怪,像h芦那样的草木之妖岂不一有了灵识,便能道途长远。
    但根本没有那样的妖物存在。
    反而是人修、是天生有情有爱的妖修在长生大道之上往往走得更长更远。
    而既然具有灵识,已锻t炼骨化形,具有人的外貌,拥有一颗心,那他便想学着当人。所以,他想要明白。
    他化人,去接近一个将死的,拥有过许多的老人,想知道他在漫长一生中,得了些什麽,拥有怎样丰沛的情感或是悔恨痛苦,他看着被亲生子命人杀死的太上皇,看着长长叹气後哭不出来恨恨喝酒的皇帝,看着後宫中因太上皇死去而恸哭的太皇太后,心中不起一点涟漪。
    他没有一点感受。
    他只想着,这就是人吧。
    看着皇帝醉酒,看着太上皇的屍首被收整着,看着一整个皇宫内那些爱恨情仇,绿松石精最终什麽感觉也没有,他离开太上皇的寝宫回到凤凰像内,开始他一日的修炼,等着早晨阳光普照时,继续像从前那般陪着皇子读书。
    那一夜,绿松石精发现他要像人、学人、懂人,似乎太难了。而他修道的日子还那麽长,他便想着,那麽就继续走下去看看吧,看在这些寿命短暂的人们身上,他到底能不能学到些什麽。
    而他也不知不觉间走了这麽长久的日子,更没有想到过了三千六百多年後,竟有另外一个玉石精对他说,师祖,好可怜。当年那个你,好可怜。
    松玉向来聪明,就算那颗化出的心无法真的像人、懂得人类那些复杂的情感、把那颗化出的心变得真像那些人一般,但他却是擅长学着那些,他学着怎麽跟人一样,微笑、生气、愤怒忌妒伤心……但学终究是学,他还是三千七百年从矿区里被挖出来的那块绿松石。
    他修行着,境界越来越高,但一颗心仍旧是空着的,是颗坚硬的石头心。
    这样的他,可怜麽?
    说完这些话的小珍珠有些不安起来,他不知道松玉在想些什麽,只注意到他静了许久。
    他蹭着蹭着松玉又想,自己不太聪明,就连师祖都说他想太少了,想不多,意思就是高不清楚事情罢?他多少也这麽觉得呢……就这样说别人可怜,是不是不太好呢?师祖自己会觉得自己可怜麽?师祖还没说完呢,他就擅自插嘴了……他晶亮大眼闪动如泉水中的月色波光,一股傻劲儿看着松玉,再想说些什麽,但看见松玉突然一笑,又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了。
    薰风夹带花香竹香吹面而来,松玉适才一出泉水,便弄乾二人,那风那麽轻那麽暖,吹开了天上少少的y云,令皎洁月色穿过两边竹叶,如落了一地的玉石珍珠一般洒在绿松石精与珍珠精身上,同时也吹着他两。
    月光碎影照耀下玉冠墨发飘动的松玉笑颜,令朱虹看傻了眼。
    师祖怎麽可以这麽好看呢?师祖的笑,好似、好似跟之前又有些不一样了……小珍珠的心儿砰通砰通跳着,像是夜里蝉鸣声响动,像是从前在海中那浪涛声阵阵,像是,像是什麽呢?
    松玉说,「你这样很好。」
    什麽意思?朱虹不解,看着松玉渴望得到答案。绿松石精又摇摇他,他这几日已经抱着徒孙抱出心得来,知晓怀中这小孩儿喜欢被摇那麽两下,只要一摇,他就会露出傻兮兮的浅笑,一双大眼眯起像只快乐的小猫。
    「虽然总是想太少,但却想的好。」松玉柔声道,他摇着小珍珠,这般说完,正好走回居所。
    只见除九十九徒孙秋綟外,八十八徒孙田藕也来了,两人正坐在门边玩着五子棋边斗嘴,听见松玉声音抬头看去,见他笑的开心,俱是一愣。
    朱虹听不明白,想太少,想的好是什麽意思呢?这样很好……是师祖在称赞自己麽?他见松玉没有要再说话,埋头苦思起来,都忘了跟两个师兄打招呼。
    松玉也不点他,任着他一股脑儿的想,跟两个徒孙点点头,便带着珍珠精回房去。
    等回到那特地为朱虹整理出的房间,放徒孙到床上,替他除去鞋袜,拉上被子时,小珍珠才忽地回过神,一张俏脸通红,「师祖……」
    松玉看他这样,心中想着,真是孩子,动作更发温柔:「别想了,睡罢。」
    朱虹缩在棉被中,喔了声,可看松玉起身时,却是禁不住拉住他的手。
    「怎麽了?」松玉柔声问。
    朱虹反应极快的摇摇头,但想想不对,又重重点了头。
    珍珠精还在纠结着自己刚刚那样说松玉可怜、说那皇帝跟太上皇可怜是不是不太好,他没有太多观念,但起码还知道什麽叫做一厢情愿,知道自己这样擅自替这麽厉害强大的师祖盖戮儿似的觉得他可怜是很傻的想法。他还在想着松玉说的许多话——但一厢情愿盖戮儿又如何呢?在想着这些前,他心中对松玉的喜欢与爱怜压过了这些想法。
    他想,想告诉松玉,师祖你很好很好,你没有不懂什麽,你那麽温柔那麽好,虽然才来绿松派半年多,但珍珠精从身边的师伯师姑师叔师兄姐们身上看到的,都是大家很喜欢师祖,如果不是一颗有心的玉石精,谁会喜欢他呢?
    还有,还有他也很喜欢师祖。
    很喜欢很喜欢,虽然才见面几天,但真的很喜欢。因为师祖很好、师祖很温柔、师祖……
    他觉得,师祖化出来的那颗心没有不懂什麽。如果那颗心是假的,松玉就不会有这麽多徒弟徒孙了。
    就算师祖说他是学着的,装着的,但师伯师姑师叔师兄姐们感受到的,却是最真的——就像……就像朱孤鹤,虽然是假装对我好,假装说心悦,但那时候的我,是真觉得他对我很好、很心悦我……对他来说是假,但对我来说是真……
    就算後来被锁在金冠里很痛、看着朱孤鹤欺负赤燕太子很伤心很生气、知晓他一直骗着自己都是假的很难过,但被养着带着的那十年,对珍珠精来说却是快乐又美好的十年。
    那些对朱孤鹤来说是假的,但对珍珠精来说,是真的。
    受着的那个人,如果觉得是真,那、那……
    他是颗没办法想太多事情的珍珠精,所以他想说,就说了。
    虽然说到後来自个皱起眉头来,珍珠精很是苦恼:「唔,自己觉得假,可是好好做出来了,做到让别人觉得真,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松玉听着这些话,看着那张精丽小脸露出的苦恼,又笑了,他肩膀一抖,笑到身子弯下,将脑袋埋到小徒孙的胸前。
    修出人身後三千六百多年,绿松石精怪笑过无数次,或者该说他总是在笑着,他从人类身上学到,笑是最好的表情,谁都喜欢笑着的人,而他生出来的这张脸也的确很适合笑。但他很多时候笑并不是真诚笑着,只是在学着那些人,只在心中斟酌着该怎麽笑最好,所以笑了。
    但这次不是。
    发自内心的想笑竟是这般感觉麽?松玉想着。他笑到最後,轻声叹了一口很舒服的气。
    他想,或许他才是想最多的罢。想的太多,所以反而很多都看不透了。
    真亏他还成日觉着那群徒弟徒孙想太多了,拥有太多烦恼了。
    而这其实也不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想笑——只是从前的他并不知晓。他从前以为只是假笑的许多时候,其实都是他真想笑才笑着的……这颗傻珍珠、这个傻徒孙说的,「唔,自己觉得假,可是好好做出来了,做到让别人觉得真,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点醒了他。
    真或假,或许已不知不觉没了界线,在长久的时光中,有些事物已经变成真的了。只是一直以为是假的他没有察觉。
    原来,这颗化出来的心,不是假的麽?
    原来,他并不是不懂,没有感觉。
    想到这里,松玉感觉玉石本t中的灵台紫府有一片云霞涌动,隐隐中,似乎有突破的徵兆。
    停了近八百年的修为,竟是因为傻珍珠几句话要突破了?松玉又想笑了,这次他笑的更为放肆,不似平素那般优雅,他笑,温声道:「你呀……」
    朱虹吃惊又无措,但看松玉这样笑,听着他那悦耳动听的笑声,察觉到师祖很开心,又想到他在自己怀中开心着,这样靠着自己笑,小小的珍珠心不自觉发烫,一双手禁不住将他抱紧。
    松玉也回拥了他,他从小珍珠怀中抬起脸,笑仍不断,「朱虹。」
    朱虹红着脸,软软回应:「师祖。」
    松玉再叫了一声,他灿若晨星的双眸看着珍珠精,里头有着动人的温度:「朱虹。」
    「师祖……」师祖好开心呢,他开心,我也好开心,朱虹想着,回着,露出傻兮兮的笑。
    两颗石头精一时间,你唤着我,我回着你,来回许多次,回到最後,小珍珠从只有笑容到跟着笑出声来,他双颊红像山里刚熟的树莓果,从刚刚就没停过的笑,那麽可人。
    『……师祖怎麽了?一直叫朱虹,是、是魔疯了?』躲在门边偷看的八十八徒孙田藕很吃惊,传音问着一旁九十九师弟,还忍不住扯扯他的衣袖。
    『师兄你偷看就偷看,嘴里非得还要吃着苹果麽?喳喳喳的,也不怕吵着师祖……还有师祖才不可能魔疯呢。』秋綟无奈道。
    『师祖这麽神通广大,最好是不知道我们在偷看,我不吃苹果他也知道,吃了他还是知道,那就吃麽。』田藕又用力咬了口苹果,露出自个真是天才的神情:『你还没回我呢,师祖怎麽突然笑成这样啦?珍珠师弟也是,两个人笑成一团,发生什麽好事呀?』
    ……怎麽觉得这歪理好像满有道理的?秋綟低咳了声,决定把贪吃的师兄拎走,偷看不好、偷看不好——虽然已经偷看完了,被偷看的也知道被偷看着,但总觉得再继续偷看下去不太好呢:『我怎麽会知道师祖为什麽突然这麽开心,但师祖开心是好事啊。』
    秋綟想着房里欢快笑着的师祖与小珍珠,不知为何也很想跟着笑了。
    大概是因为……他总觉得活着很无聊似的师祖自从小师弟来到身边後,看起来不无聊了、快活多了,心中非常敬爱松玉的秋綟,为此感到十分开心。
    真是太好了呢。他想。
    (待续)
    关於胡素二:
    松玉在一个惊雷不断、暴雨大风的夜晚拎回一只狐狸精。
    一只脏的像被人丢进泥水沟里滚一圈,看起来奄奄一息,受重伤的狐狸精。
    松玉全身乾爽打着伞进绿松派厅堂的门,但手里那条狐狸精实在脏的可以。
    焦白霜真是要被他气死,边清扫着嘴里念个没完:「徒弟们住的房子才搭好没几间,您一下子捡了老四回来,大师兄二师姐又捡了好几个孩子回来,搭房子都快赶不上捡的速度。现在又捡了只狐狸回来,我哪儿来的狐狸窝?」
    焦白霜很坚持好的屋子不能随意用术法搭,要找好的工匠,使用好的建材,才能住的长久,且不能随便搭新屋,要看规划、看松玉收多少徒弟,十分罗唆。
    但上面两个师兄师姐就是个乱七八糟的,想到就捡几个孩子回来养,养养送出去或是留着当徒弟,随心所欲,没有一点想法,真是气死他。
    他进了门派一百多年,觉得管着这十几个石头人妖魔,b从前在焦家管着三四百人还累。
    松玉喔了声,悠哉从怀里掏出个芥子包巾,是那种能装饭菜熟食的法宝,丢到焦白霜怀里,他疑惑打开,包巾一开,里头是满满的、热腾腾的包子。
    大概有一百颗。
    是焦白霜喜欢,几百里外一座小城中某家包子舖的祖传菜肉包子。
    焦白霜就喜欢那有厚度的皮、吸满汁水的菜肉包子。还一定要韭菜猪肉馅的。
    「……」不就前几日说着想吃麽,您老没事出去就是为了买包子?还有一百颗是要给多少人吃!门派里现在也才十九个人!焦白霜红着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买包子,回来路上,顺便捡的。」松玉慢吞吞说道。接着拎起刚刚被他放到地上的狐狸精,「没狐狸窝,就先跟黄金丸睡啊。」
    他要h芦过来:「喏,带你五师弟去洗洗。洗乾净一点。再叫老四来看。」
    h芦苦着脸,认命接下那已经半醒,一脸厌世要占他窝一半的狐狸精:「师父,老四是医人的,不会医妖啊。」
    松玉道:「不会便学呀。他能行。反正狐狸,跟人一样有四肢。」
    但人没尾巴!焦白霜大翻白眼,不久前来到门派的四师弟彤荼个性古怪,整天窝在洞府里炼丹,鲜少跟人说话,也不知道愿不愿意医一条妖兽。
    岂料彤荼听到有妖狐,兴奋的瞪大眼,扛着他一堆丹药医经冲来,「医医医!早就想试试怎麽替妖修看诊!还是狐狸精啊我的天啊!真好运!」
    刚被洗好的狐狸精裹在一条大毯子内,眼神疲倦,身上有许多伤口,看到如此兴奋的彤荼,露出有点害怕的神情。
    h芦在旁咕哝,说这狐狸真不知道是去跟谁打架,弄成这样全身伤又这麽脏,替他洗要避开那些伤口可累着,不过倒是乖,怎麽弄都不吭一声。
    「辛苦了。」松玉瞅瞅被洗的香喷喷、毛澎澎的狐狸,心情看似不错,拿手捋着他的头顶,对四徒弟道:「别吓你师弟。」
    他动作轻柔,狐狸精被摸的眯起眼,但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他是只安静的狐狸精。
    岂料彤荼更欢喜了:「原来是师弟呀!师弟好!师兄保证医好你养好你让你变回从前一尾漂亮的狐狸!哎不对,有六尾啊你——」
    被揪着尾巴的狐狸精一脸厌烦把头往松玉怀里窝去,闷闷的让彤荼替他检查医治。
    讲的好像从前认识他一样。焦白霜继续翻白眼,开始准备毯子被单什麽的往h芦住处送去,h芦如今居所的确是整个绿松派最大的,还有几间空房。
    毕竟这个枇杷精实在有够无聊,闲着没事出去走走就学松玉东捡西捡,捡了好几个孩子回来,一瞬间就让松玉从师父当成了师祖。
    焦白霜只得把他房子想着办法扩建扩大。
    不过这门派也真是乱七八糟,当掌门的还在收徒,大弟子二弟子却也在当师父了,h芦跟颜华衣那几个小徒弟看着b他们晚进门的彤荼跟现在这只狐狸精,也不知道甘不甘愿叫出口一句师叔。焦白霜指挥着小师侄们替狐狸精整理出间房时想着这些,却听到正在帮忙打扫的大师侄很是高兴:「有个医仙当师叔已经觉得好长脸,现在还有狐狸精!」一边正擦桌子的八师侄同样欢喜:「我看到了,好白好漂亮的一只狐狸,我从前听过妖狐,还真没见过!那双眼睛好好看好有灵气呀,不知道师伯身体好了,愿不愿意让我摸摸……」
    好吧,绿松派就专门收些傻子。
    焦白霜丢下毯子到床上铺着,心里想道,等忙完他要吃个十个菜肉包子——唔,狐狸精吃什麽?吃j?吃鸭?前阵子养的那群j应该可以宰了,等等b二师姐去杀来煮……他能喝鸡汤麽?
    ***
    狐狸精就这麽在绿松派住了下来,毕竟松玉都说要收他当五徒弟了。
    在绿松派,向来松玉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
    但他实在是只没有生存欲望、安静的狐狸精。
    被彤荼医好後,睡了半天醒来的狐妖,看着焦白霜特地替他烹煮好的烤j、人蔘鸡汤,露出闷厌厌神情,把头撇开,不肯吃。
    看来是想把自己活活饿死。
    妖狐师弟这样态度气得焦白霜跳脚,被b着帮忙拔j毛的颜华衣跑去找着松玉哭诉。
    松玉听了便来看狐妖,他看着懒懒趴在窗边晒着太阳的白毛六尾狐,温声道:「糊糊。」
    糊糊?正在收着烤j的焦白霜手一停。
    原本懒懒闷闷的狐妖双眼瞪大。
    没人知道这只狐妖叫什麽,他看来有六尾,道行应该也有个好几百年,照理来说能通人话,更应该能化形变人,但他从被松玉带回来後,y是一声不吭,也不跟谁亲近,替他洗澡医他救他他没反应,是只忧伤的狐狸精。
    松玉看来从前也不认识他,再见这妖狐反应……所以这个糊糊,又是松玉乱取的吧。想到前阵子松玉叫他糖霜霜——焦白霜替这只狐妖师弟哀悼。
    狐狸啊狐狸,你这糊糊小名,要跟你一辈子了。
    哈哈哈,要你任性不吃j!
    「不吃饭,伤好不快呢。糊糊。」松玉坐到床榻上,要焦白霜将烤j拿来,摸着妖狐雪白柔软的毛,将烤j腿塞到他嘴边,「乖,快吃,你师侄们还帮你刷蜂蜜了。这些j你三师兄都用好药草养着的,对伤口有好处。你不吃的话,就拔你的毛。」
    蛤?狐妖傻眼。
    ……师父,这不是劝狐吃饭的方法。焦白霜撇头摀脸闷笑。
    「要从那儿拔起呢?听说妖狐一族最是爱美,也最爱惜尾巴。那就先从尾巴开始拔好了,一根根慢慢的拔,正巧我也挺想知道,一尾狐狸身上有多少根毛。且让你师侄们一同帮忙,这麽多毛,我恐怕数不来。」松玉慢悠悠说道,一手撕起j来,动作优雅,但语气却是冰冷,眼神带笑,令白毛狐妖抖了两下。
    「喏,吃麽?」j肉丝放到狐妖嘴边。
    ……不吃就要秃了,还不吃麽?宁可饿死但绝不能丑死的六尾狐闷哼一声,张嘴,乖乖让松玉喂。
    松玉微笑道:「这样才是好糊糊。」
    就不能别叫这名字麽?狐妖眼神写满如此的不悦,但嘴里的动作却是没停,那刷满蜂蜜用药草喂养的j,实在好吃,他其实很饿很饿。
    这麽香的烤j,最後一次吃是什麽时候呢?想到从前许多事情,本以为昨日就该死透,再也吃不到烤j的狐妖想着,边吃,眼泪就滚了下来。
    「哎,好吃到你都哭啦,傻糊糊。」松玉柔声说,「吃慢些、慢些,吃太快噎着了,这里可没人知道怎麽帮狐狸挖嘴巴……」
    关於松玉与徒弟们的几件小事:
    种徒弟:
    h芦被松玉整株原身拔起带到翠青山时,有些迷茫看着山顶上那像是片草原的孔雀毛——
    枇杷树妖抖着叶子问:「师父,这是?」
    松玉右手抬起,食指中指并拢,对着一处空地挥去,使着术法挖出个大坑,将枇杷树精栽下去:「你邻居。」
    h芦:「……」我邻居不是草不是花竟然是孔雀毛?那些毛上还有好多怨气,师父您做了些什麽?能申请换个地方麽!山顶太阳太大我也不喜欢啊!师父!
    徒弟目前你一个,想要师弟妹吗:
    被绿松石精拔除心魔,阻断了成魔之路的枇杷精在被种上翠青山好一阵子、好好修养後,再度现出人身。
    他看着眼前草木葳蕤,秀丽好景的翠青山,再看悠哉在山中漫步,捡捡草菇,斗斗鸟儿、松鼠、野猪的绿松石精,有些疑惑——这个石头精,收他当徒弟,想做什麽呢?他又该做什麽呢?
    「做什麽?不用做什麽。你好好修炼就好。啊,还有。」指着从前孔雀精拿来住的山顶洞府,松玉懒懒道:「既然能动了,就打扫一下罢。不想睡树下了。」
    「……」您前阵子每天睡我原身下原来不是想陪我!只是不想打扫这个孔雀洞吗?枇杷树精抹抹脸,卷起袖子,认份去把那充满禽鸟臭的洞府打扫了一遍。
    师父不动手,弟子自然要代劳。
    黄金丸很有当一名徒弟的觉悟。
    而他打扫到一半,绿松石精想到似的进来,拿着孔雀毛戳戳他:「对了,我看别人收徒都有好几个。你想要师弟妹吗?」
    「啊……?」从前种在大户人家里数百年的枇杷树精,正疑惑这群孔雀精喜好,嫌弃的把许多家俱往外丢,听到这问话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嗯,一个门派只有一个徒弟也的确太少了。等着,替你带个师弟或师妹回来。」将孔雀毛往h芦怀中放,松玉负手优雅踏云飞了出去——
    这一走,就是三年。
    在翠青山好几次想离门派出走的h芦非常疑惑自己为什麽要乖乖守着这破山三年。
    而等到松玉扛着一个满身屍气,脸烂了一半的「师妹」回来时——h芦心想,我怎不趁这三年快点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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