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头攒动,来人只轻慢地扫了来人一眼,随后懒洋洋地转身,“跟我来。”
    他的身子拐至一条开阔的甬道,随着前头引路的王府下人走,一身白衣的少年负手曳琴而走,冠发容貌皆俊秀,他漆黑的睫羽微垂,眼帘略微向下。
    陆景淮漠然数着脚下一处斑驳的青砖。
    二十四块 ,二十五块。
    三十六块处缺了一角,青靴踏过,他月白的衣摆擦地。
    抬眼远望,这片尚未被禁军铁靴刀刃踏破刺透的王府外砖路,每日经下人洒扫,兰亭内栽名贵美竹,透着丝丝的奢靡之气。
    高耸的院墙边响起翠鸟的鸣叫,他漫不经心抬起眼帘,再牵着目光,冷漠地看向前面那人。
    前头那个着褚色衣衫长一副薄眼皮的小厮,似是个在府邸里职级略显高些的,即使是收了他和冬来的银子、受了安排好的线人委托,那一双单薄的眼睛也总翘到天上去。
    此时慢悠悠朝其转身,轻慢转来眼珠。
    三百一黑,话如落字。
    极不舒服。
    “今儿瞧公子您这一身的打扮,倒是体面得很。”再一开口,官腔浓郁,贬气十足。
    顿了顿,紧接着抛来了一记眼白,“可惜啦,就是之前再煊赫富贵,以后也得和我们这些下九流们共事。”
    而他维持着温润秀美的样子,陆景淮此刻微微牵着脊背,把唇角的笑抿成柔和谦逊的弧度,即使身后的侍卫握紧了袖口的短刀。
    而他依旧面不改色,陆景淮只淡淡微笑道,“大哥此言差矣,同是一份营生,何谈下九流,不过都是混口饭吃罢了。”
    他缓缓开口的时候,清风撩起了淡色的衣摆。
    他那双眼睛好看得紧,丹凤形文雅又黑白分明,配着出挑的长眉和琼鼻,薄透的唇角微挑,可当真算得上是唇红齿白、天人样貌。
    这份样貌落在旁人眼里,纵是再低谦温润,一身白衣缟素似的,瞧着落寞修长。
    容貌清而纤瘦,只堪堪绘成一家道中落、纤细薄弱的落魄美少年的模样。
    他自然明白,出身世家之子,自小拥着泼天富贵。
    往后一旦跌进了深泥厚淖里,被作践的,就越是狠。
    薄眼皮小厮鼻孔里一嗤,纵是知晓这些的。于是他转过脸,虽是仍怠慢着笑,“您通透,得,先给您赔个不是,”
    他将其引到朱红的府门前,俯身给他指了指那门扉,语气稍微缓和了点,“小的叫王七,往后您弹琴若得了王爷郡主嘉奖,可别忘了我。”
    他垂下眼睫,半晌应了一句。
    陆景淮望着眼前的大门,等了一炷香后神色依旧淡然,身边的冬来已是不耐,他上前一步沉声问,“到底何时才能开门?”
    “且等着,这才几时!”薄眼皮小厮撩着眼皮训道,“干低贱营生的,只得主人开了门,认清了脸,才能进!”
    三人在门外等,最后直至天光大亮,日头升到三竿,眼前繁复巍峨的王府大门从里被“吱呀”一声缓缓推开。
    青衫的小厮和跨篮背袱粉衫侍女们紧着步子,纷纷自两侧的偏门处鱼贯而出。
    薄眼皮小厮灵活地蹿进门里,不一会,陪着一个胖态的老管事边低头哈腰地走了回来。
    打量许久,下了台阶。
    那老管事拿着簿纸冲他一扬眉,粗声粗气地问,“江景淮,从博陵来的?”
    他收紧细密的睫羽,少年微垂身子,一边恭敬地颔首,“正是。”举止从容。
    “家道中落,父母兄姊皆死,唯自己空有一身的琴艺,故来此投奔?”
    “正是。”他从袖口拿出户籍文纸,复又垂着眼帘递了过去。
    问了不少后,那胖管事和王七附耳嘟囔几句,又瞟他几眼,随后冲少年一扬手,“……进来吧。”
    他从偏门进去,又跨过一扇中门,往里走,一边不动声色打量着永安府邸中偌大的门厅。
    狰狞裂口的门墩狮,雕花的玉柱栏廊,一只模样温驯的白绒细犬正趾高气扬地迈着四条短腿,大刺刺行在最中。
    小犬被左右仆从小心地避让开,一众奴婢仆妇们与其单薄的白衣穿行而过,嘴里低声着“郡主养的小主子,近日偏爱食肉,长了牙溃。”
    就要走过时,陆景淮伸手,理了理衣袍。
    偏那条狗见了,直直朝他奔过来,嗅着少年的衣摆扒着爪子摇头晃脑,张口咬上他的靴子。
    这可吓坏了身后牵着狗绳的小婢女,“公子小心……”
    胖管事皱眉,“长了牙溃?还不请个郎中看看,郡主爱犬,你可得小心着些!”
    王七挠肩,一边瞥了身边的白衣少年一眼,冷道,“咬就咬吧,若它扒着你不撒手,你就得把靴脱下来给它玩。”
    他径直走过身边,狠狠撞了一下冬来和他的肩膀,嗤笑了句,“这地方,谁得宠,谁就是主子。”
    谁是主子,谁就身份尊贵。
    低贱娘生下来的皇子,也是低贱。
    他顿了顿,随后便将视线冷漠地落下来,“……是吗?”声音冷淡。
    那衣摆下的畜生终是对他的靴子失了兴致,嗷嗷地扭头扑向了另一人,牵狗绳的女子狼狈被它拽着往前跑。
    “哎呀!”小婢女急匆匆拽着绳子,跑远了。
    陆景淮看了那狼狈的身影一眼,默念着方才涌上心头那句话,那是被刘后指着鼻子骂过的话。
    他低哼了一声。
    他袖子下的手指便慢慢地收紧了。
    谢婉凝……唇角轻轻萦绕着这个熟悉的名字,他倏然低下了浓密寒鸦般的眼睑,明润的眸底显露浓沉。
    ……他不想让太子这辈子太好过。
    前世,那陆承宣最大的靠山便是永安王和温家,皇子笼络了猛将王侯和富可敌国的豪族,至群臣顺势投其麾下,就相当于执掌了半壁江山。
    -----于他陆景淮上辈子夺嫡得位,带去了极大的阻力。
    说到底,若温家和谢家失了这唯一的嫡女谢婉凝,刘后渴望接他们的势东山再起的野望落空,陆承宣又当如何自处 ?
    怕不是,被其余皇子按在泥里打。
    他垂下眼帘,想到这无声痛快地轻笑了起来,陆景淮渐渐起了微妙的杀心:反正这女人最后也是落得一个死,也从来没见过他。
    他倒不如让她更早地解脱了,免了她遇人不淑、一族日后接连遭灭,万贯家财落入旁人囊中。
    他于是展了眉,一边背着琴不紧不慢地走。
    将目光落在领他去琴乐馆的胖管家身上,眼前视野便不自觉变得飘忽起来。
    让他想想,该如何做---
    就在此时,雕梁画栋的长廊外,突然远远地,传来一声清脆悠长的女音。
    “---奴婢家仆就地避路行礼,郡主此番外行!”
    远处的廊阁挑起珍珠织成的帘子,年轻仆人们低头引路,抱扇端案行于前。
    一顶华贵缎面的轿子从里缓然现身而来,绣着锦狄麒纹和西番莲纹的缎子夹金线勾勒,瞧着便重而奢。
    轿顶是一颗极大的夜明珠,就是在晴日里也粲然发亮,晃了人的眼睛。
    就在此时,他身边的王府仆奴们尽数退到两侧,纷纷恭敬低身,陆景淮随着这人群后退了几步。
    胖管家粗声粗气道,“低头!”说罢他也躬下.身,垂首侍立。
    陆景淮看他一眼,没有照做。
    他反而倨傲地仰着脸,在一群恭敬低头的奴婢中,目光遥遥望去。
    透过那层细若缠丝细亘的浅浅薄纱,妄图窥见那里头的人。
    ——宝璋郡主谢婉凝,谢氏王公的独生嫡女,生于元康三年,卒于元康二十年,脾性.骄纵跋扈,曾位及太子正妃,后未受封后而被废黜,全家抄斩。
    谢女,姿容明艳妩媚,生来尊贵如宝。自小长于内廷,美人生桃脸杏腮湛然若神,如九天神女。
    妆成华裙着玉琤坐轿巡街而游,为天下美人秋娘而妒。
    陆景淮想起先前在野史里,看到关于这女人的形容,微扯了下唇角。
    在旁人投来目光之前,他先一步微垂脸,待那轿子被抬着走近跟前,甫一抬头。
    轿子近在咫尺,细风骤然略过,侧面薄纱的轿帘被吹开,他的眼正好落入其里,瞥见轿子中一双华美的明眸。
    恰是对方的细腕拂开了曼帘,谢婉凝向外不经意地一望,一片白衣映入眼帘。
    那一群恭顺低眉的仆从中,那人却锋着下颌、正直直看她。
    两人双目对视。
    错愕一瞬,吓得轿子里的娇人惊了手中的圆扇,她又撩起帘子,杏目瞪过来。
    ……江景淮?
    她一愣,一抬手挥停轿子。
    ——
    咚——
    小轿落地,纱帘微起。
    管家连忙上前。
    问完详情,少女悠悠开口,  “你就是新来的琴师?”
    扇子遮住少女娇美的面容,珠帘微挑,她打量他。
    不远处的乐馆里一阵缥缈歌声随风而来,唱着曲变谬的凤求凰。
    正是那句“有美人兮…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是个好曲,也很应景罢。
    陆景淮笑了,下颌微抬,向轿里的少女,俯身行了一礼。
    纵是心中冷硬如冰,他也硬将唇角变作一抹温润的笑。
    “景淮,见过宝璋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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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夕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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