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薛迹身子虚弱,走不了那么远的路程,此刻他也会跟来吧。萧璟多要了一炷香,也替那个男人祈福。他对自己夹枪带棒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不是真的针锋相对,而是在警醒自己。
    萧璟往一旁看去,只见香案一旁搁置了签筒,寺中住持见状,忙解释道:“庙宇中多有人喜以抽签问卜。”而后住持对身旁僧人道:“快将此物拿开吧。”
    “慢着。”萧璟止住了他,“本宫倒是没有求过,既到此处,便也抽取一支吧。”
    那僧人将签筒交到萧璟手中,他闭上眼眸轻轻摇晃签筒,一支签条忽地落下,他睁开了双眼,那僧人连忙弯腰将它捡起,却不敢去看,恭恭敬敬递给萧璟。
    萧璟见得上面签文,在心头默念道:“八苦何必问因果,涅槃而出自有时。”
    萧璟没有去让住持解这签文,将它重又丢进签筒之中。长宁往那签筒中看了一眼,萧璟温声道:“你可想看看?”
    长宁摇了摇头,她似乎极其矛盾,既到此处,便是对神佛存了敬畏之心,也存了期盼之情,可对这卦签却又敬而远之,似乎并不想因为这未知的吉凶而搅乱自己的心。
    今日她们很早便动身,等到回去之时长宁早已疲惫不堪,她靠在萧璟身旁睡着了,萧璟握着她微凉的手,忍不住去想,若有一日自己也不在了,她是不是也会这般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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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宁求了灵符回来,一个给薛迹,让他日夜带在身上。另一个却是给君宜,她希望君宜平平安安地长大,如她所愿,担负起守护夏朝的重任。
    薛迹这些时日精神越来越差,每日醒来时已到巳时,他起身梳洗一番,罕见地着了发冠华服,对身旁宫人道:“去将薛侍君请到这儿来,另外再去传本宫的话,请薛正君来宫中一趟,本宫要设宴。”
    那宫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禀报长宁一声,薛迹却沉了脸色,“怎么,本宫病了便使唤不动你了吗?”
    那宫人忙道:“奴才不敢。”
    薛迹冷声道:“既知道不敢,还不快去。”
    他到底还是求着陈太医,为他撒了最后一个谎,长宁以为他身子衰败是因为自幼便身子虚弱,一直用药物掩盖,后来又服食了五石散所致。他并非什么大善人,刚进宫时更是恨不得让整个薛家为他陪葬,可如今人之将死,倒也没了那么执念,只是薛正君他不可能再留下,不然待他到九泉之下,如何有脸面去见自己的父亲?
    只是这身华服却掩饰不了薛迹的病容,自从他病重之后,长宁便不允许任何君卿来甘露殿,即便是薛晗也不行。薛晗已经有许多时日没有见到他,可一见到他现在这副清减的模样,心疼得落泪,拉着薛迹的手道:“兄长这病究竟何时才好,若是宫中的太医不顶用,便让母亲在宫外遍寻良医,你的病迟早会好起来。”
    薛晗一开口便停不下来,“我宫中还有许多补品,一会儿便让林顺都取来。你知道我一向没什么本事,将来在这宫里,还要靠兄长来庇佑,所以兄长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薛迹轻推他的肩膀,“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啰嗦的毛病?”
    薛晗抽了抽鼻子,“兄长说我就改,只不过我除了下棋写字,旁的事一向没什么长性,还需要兄长多提醒着我。”
    宫中人都在传言,说薛迹快要死了,薛晗不愿相信这些,可他如今见到薛迹虚弱的模样,却又觉得那些话是真的,他努力遏制悲伤,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一炷香之后,薛正君被宫人引着进了甘露殿来,薛晗瞧见自己父亲过来,面上显露惊讶之色,又向薛迹看去,薛迹淡淡道:“是我请正君过来的。”
    薛正君按着规矩给薛迹行礼,薛迹同宫人说了声,“去把席面摆上吧。”
    第99章 失去   一连几声,却是无人再应,长宁走……
    薛正君只觉薛迹今日颇为怪异, 以往召他进宫来,当着薛晗的面,薛迹总是虚伪地同他热络攀谈, 背后无人处却是对他冷嘲热讽,今日的薛迹, 既没有了往日里的刻薄, 眸中也没了厌弃, 他忽而想起那些命夫们前阵子说过的话, 都说薛迹沉疴日久,恐命不久矣。
    宫人们将席面布置好,薛迹轻轻道了句:“都坐吧。”
    薛晗见自己父亲还愣着, 似乎没有听到薛迹在说什么,他连忙拉着自己父亲入座。
    薛迹让宫人去取酒,薛晗忙劝了一句, “兄长身子不好, 就别喝了。”
    薛迹淡声道:“无妨,不是什么烈酒, 我还受得住。”
    宫人将酒壶放在桌边,正要给薛迹斟酒, 薛迹却挥手让他退下,提着酒壶,起身为薛正君满上。
    薛迹的手微微颤抖,薛晗连忙接过, 替他和自己满上, 薛迹举起杯子道:“我先敬正君一杯,就当是一泯多年的恩仇。”
    薛晗听了这话神色愕然,他转头看向薛正君, 却见他面色凝重,“臣侍不明白荣君这话是何意。”
    薛迹笑了笑,“没什么意思,这酒你若是不敢喝也罢,我先干为敬。”说着便将那酒一饮而尽。
    薛正君确实是在提防他,两人的酒都是从同一个酒壶中倒出来的,既然薛迹敢喝,他也没什么可怕的,免得被他又寻到什么错处,说自己对他不敬,便也将酒喝下。
    可直到这场“鸿门宴”散场,薛迹都没有咄咄逼人过,反而贴心地让宫人将薛正君送走。他一转头,见薛晗还在,见他看过来,薛晗对着他笑了笑,“兄长若是不嫌我烦,我便多留一会儿,陪兄长说说话。”
    这笑让薛迹一时有些恍惚,他不知道等到了明日,薛晗还愿不愿再亲近他。
    入夜,薛府中一片寂静,后院忽而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韦来慌乱地奔了出来,瞧见院外守夜的小厮,语无伦次道:“快……快去,找郎中,对,找郎中……大人呢,大人在哪儿?”
    那小厮被吓坏,连忙指着主院道:“大人已经歇下了。”
    那小厮被他赶着去请郎中,薛芩听见这边的动静,披了外袍起身,匆匆过来,韦来瞧见薛芩来了,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指着房门,薛芩快步走进去,却被眼前景象吓住,房中一片狼藉,薛正君从榻上滚落,似乎腹中绞痛,在地上不住翻滚着,头也被磕破,血痕在地上斑斑驳驳。
    薛芩忙将他扶住,可他此刻像是已然癫狂,冲着薛芩扑过来,又隔着衣袖在她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韦来连忙将两人拉开,薛芩捂住伤口,怒斥一句,“你发什么疯?”
    薛正君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腹中痛楚又作,他捂着肚子,额上汗珠混着血迹流了下来,没过一会儿,郎中被请了过来,以银针刺穴,薛正君的狂症止住,可口中却吐出血来。
    那郎中去探薛正君的脉象,神色一变,忙起身道:“正君这是中毒之症,那毒‖药服下,使人五脏俱损,疼痛如绞,怕是撑不了两日,便会血竭而亡。”
    韦来慌道:“求您一定要救救我们正君。”
    那郎中摇了摇头,“并非是我不想救,确实是医术不精。况且,即便是医术再高明之人,若是不能得了这毒的解药,恐怕也救不了正君。”
    薛芩吩咐府中随从,“拿着我的名帖,请郑院判过来。”
    韦来倏地跪在薛芩面前,“大人,奴才有句话要说,正君平素饮食起居都有府中人照料,不会有被下毒的机会,而今日,正君被荣君召进宫中,晚上便察觉中了毒,是不是太过巧合了些。”
    薛芩沉下脸来,“你这话是何意?难道是说迹儿下毒不成?”
    韦来扯住薛芩的衣袖,“大人,奴才所言句句属实,求大人请荣君赐下解药。”
    那郎中听见他二人所说,只得道:“这毒已经进了血脉脏腑,若是在子时之前得到解药,怕是还能挽救一二,若是不能,怕是回天乏术了。”
    薛芩道:“如今宫中已经下钥,我以何名义进宫,更何况,荣君他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我若是进了宫,不管是真是假,这毒害嫡父的嫌疑便会落在他的头上,不行,绝对不行……”
    薛正君忽而道:“不必求她,也不必去求那个庶子。”他身子虚弱,话说了没几句便失了气力,“我是死是活,不必你费心。”
    毕竟是多年夫妻,薛芩终究不忍看着他死,只让随从快些去请郑院判过来,而那郎中见状便以自己无能为名,离了薛府,也远了这些是非。
    韦来喂了薛正君一些参汤,他强撑着身子坐起,看着薛芩的眼神十分复杂,既有悔恨痛心,又添了些怨恨,“到底是着了他的道,今日入宫,桌上的菜肴我一口没动,只喝了那杯酒,怪不得他说一酒泯恩仇,原来是要取我的性命。薛芩,你现在还觉得你的儿子那般无辜善良吗?我告诉你,他比谁都狠。”
    薛芩蓦然转身,“你只说是迹儿害你,可他为何要害你,你敢说吗?”
    薛正君被她这话噎住,猛然咳了几声,薛芩看着他的眼神透着失望,薛正君苍凉笑道:“是啊,是我自作自受,可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这样的话,他不知说过多少遍,薛芩不愿再听,动身出门。薛正君的手无力地放下,韦来道:“既然是薛迹害了您,那咱们便求个公道,即便陛下宠着他,可您是命夫,他也不能这般无法无天。”
    “难道现在你还不明白吗?他已经油尽灯枯,根本毫无顾忌,可我却不行,他更是清楚这些,我斗不过他的,他必会将我害他生父的事闹得天下皆知,晗儿到时该如何在宫中立足,我依旧没有命可活。”
    韦来哭道:“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
    薛正君道:“以前我从不信命,可如今不得不信,他们父子两人,生来便是我的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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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宁一下早朝便回了甘露殿,她回到殿中轻唤一声“阿迹”,薛迹便将纱幔掀开,轻声道:“我在,今日可没有赖床不起,只不过腿上没有力气,便只好坐在榻上写字。”
    长宁笑了笑,问道:“早膳可用了?”
    “用过了。”
    长宁似乎对这回答并不满意,道:“我还没用,陪我一起再吃些吧。”
    薛迹点点头,“好。”长宁伸手扶他下榻,随意问了句,“你方才说在写字,都在写什么?”
    薛迹犹豫一瞬,道:“没什么,不过是闲暇打发时间罢了。”
    长宁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道:“今日早朝,你母亲告假了。”
    薛迹疑惑地看着她,长宁缓缓道:“说是家中正君生了重病。”
    薛迹神情有些不自然,长宁以为这是他是和那薛正君向来不睦的缘故,可没过半日,宫外却传来消息,说是薛正君性命垂危,长宁便特许薛晗出宫一趟。
    两日后,薛正君殁,薛晗在薛家替他守灵。而再见到薛晗时,他瘦了许多,薛迹不知如何关切他,他失去了父亲,虽是自己所为,可自己当年不也是如此孤独绝望。
    只不过薛晗的眼神中还多了些挣扎,那是薛晗第一次没有叫他兄长,而是恭恭敬敬地唤了他一声,“荣君。”
    薛晗怕是知道了什么,而他们的兄弟情谊,终究还是回不到过去了,也罢。
    陈太医说起薛正君暴亡之事,唏嘘不已,“这人作恶多端,许是上苍都看不下去了,这才让他死于非命。”
    对于薛正君的死,薛迹却没什么感觉,他以为手刃仇人会十分畅快,可没有,即便薛正君死了,被他害死的人也回不来。
    天气稍稍回暖一些,薛迹裹着斗篷出了甘露殿,自那次宫宴之后,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出来了,连外面和煦的阳光都觉得刺眼。
    御花园中正针锋相对,关行云道:“我对贵君也只是依礼侍奉,薛侍君却说我是曲意讨好,若我将这话说给贵君听,不知贵君会如何想?难道你平日里往甘露殿跑,也是在讨好?”
    原来是薛晗和关行云,薛迹本不想插手,可听到薛晗说了一句,“我与荣君并无瓜葛。”
    关行云笑了起来,“这么大的靠山说不要就不要了,薛侍君还真是孩子心性。”
    “你……”
    薛迹咳了一声,关行云往这边看过来,脸色微变,又笑着冲薛迹行礼,“见过荣君。”
    薛迹漠声道:“云侍君今日倒是清闲啊,既然这样,不如常去本宫的甘露殿坐坐,陪本宫解闷。”
    关行云讪讪道:“荣君说笑了。”
    薛迹瞥他一眼,“本宫没有心思与你说笑。既然你不想去,便快些从本宫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关行云不敢招惹他,悻悻地离开了,薛晗也朝他拱手行礼,正要离去,薛迹却忽地将他唤住,“你当真要与我这般生分?”
    薛晗道:“宫中人皆以为我痴傻,难道荣君也这样觉得吗?父亲弥留之时,最放心不下我,让我提防于你,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可韦叔却告诉我,父亲并非病故,而是中了毒,只是下毒那人却是要父亲心甘情愿去死,你要我如何不怀疑你?”
    薛迹没有再说什么,薛晗盯着他看了许久,似乎在等他解释,可最后无奈地笑了笑,从他身边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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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一些时日,薛迹的病越来越重。天还未亮,长宁便要起身去上早朝,薛迹近来浅眠,昨夜又咳了许久,她刚一起身,薛迹便醒了,长宁温声道:“你再躺着歇会儿,我下了朝便来看你。”
    薛迹轻轻嗯了一声,长宁在他额上落下一吻,便起身更衣。
    早朝之后,长宁心有挂念,刚刚将朝中事务忙完,连佩兰送来的茶都未饮上一口,便走出紫宸殿,佩兰忙跟上去。
    长宁坐在御辇上,刚绕过玉凉池,便见池边草丛之中几朵不知名的小花儿开了,长宁忽而问了一句,“御花园里可也有花开了?”
    佩兰忙道:“正是,昨日听宫人提起过,不过如今春日尚寒,还未见满园姹紫嫣红。”
    长宁想到那一日薛迹对梅花甚是喜爱,便同佩兰道:“先去御花园一趟,朕想去折几支花来。”
    御花园中只有兰花和桃花开了,长宁亲自下去折了几束花枝握在手中,唇角轻轻勾起,想着薛迹见了这些定会十分开怀。
    长宁如往常一样走进甘露殿,却见殿中宫人跪了一地,垂着头不敢出声,长宁心头揪起,花枝上的木刺陷入她手心里,她一步步走近,只见内殿中素纱被风吹起,透过纱幔,她看见薛迹躺在榻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长宁想唤一声,可喉间却像是被什么窒住,发不出声音来,陈太医匆匆赶来,见长宁愣在那里,他连忙上前,刚刚触及薛迹的手腕,便觉肌肤冰凉。陈太医颤抖着手去触薛迹鼻息,又轻推薛迹的胳膊,可他却早已没了反应。
    陈太医委顿在地,颤声道:“荣君,仙逝了……”
    殿中宫人哀痛之声顿起,长宁却忽而喝道:“不许哭!”她的手如筛糠一般抖动着,指着殿中宫人道:“滚,都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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