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陛下曾有两患,一是萧氏专权,二是长平公主与之分庭抗礼,可如今这一患已平,第二患也将要除去。将军不妨猜一猜,您的将来,是高官厚禄,还是功高震主呢?”
    杨毓捏紧手指,“休要妖言惑众!”
    孙岚从袖中取出密信,道:“这是我家公主要我带给将军的,公主说,将军现下可自立为王,将来与公主划境而治,从此互不干涉,好过回去遭遇灭顶之灾。”
    杨毓没有伸手去接,孙岚明白她的顾虑,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边,而后拱手退下了。
    此时杨毓尚不知晓,自孙岚入帐那刻起,已有人将两人动向记下,传入京师。
    宫中,长宁将那密信丢给木云砚,木云砚仔细看过,对长宁道:“果然不出陛下所料,长平公主意图策反杨毓。”
    长宁平声道:“剩下的事,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木云砚道:“陛下放心,臣这便按计划行事。”
    长宁早就传召过木云砚商议云州之事,也预想了将来会有的各种可能,如今倒也没什么可慌张的。
    杨毓一时没能拿定主意,而攻城之事她不敢停,可却只派了一小部分人马,两厢僵持着。而一日之后,木云砚亲自来了云州外,取出长宁圣旨,将长宁旨意昭示天下,称只要长平主动停息战火,回京领罪,长宁可从轻发落,云州百姓亦不会受其连累。
    杨毓心中念头翻转,回到营帐中,木云砚另外将一封密旨交到杨毓手中,笑着同她道:“将军常年戍守边关,如今又带兵征讨逆臣,陛下怕将军惦念家人,已经让人将贵府千金和正君都接到宫中了,等将军回转,便可与家人团聚。不过陛下体谅将军辛苦,若是将军觉得乏累,您麾下副将骁勇善战,自可替将军解忧。”
    木云砚话音一落,便立刻有人进帐来,正是她的副将,原来竟成了皇帝的人。杨毓心头一震,恨自己一时贪念,竟险些酿成大祸,连忙道:“劳烦木大人回禀陛下,臣必会尽忠职守,不负君恩。”
    木云砚拍了拍杨毓肩膀,“杨大人能这么想是最好不过。”
    木云砚并未回京,而是留了下来,她乃是文臣,可杨毓却对她颇为忌惮,对手下亲信道:“这人不愧是陛下近臣,言行举止皆有陛下痕迹,此人看似温和,可言语之中却藏了刀锋,只要我有异心,杨家的结局绝不会比萧家好到哪里去。”
    云州城破那日,孙岚跪在长平身前苦苦哀求,“公主忍下今日之辱,卧薪尝胆,将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时啊!”
    孙岚是要她进京认罪,长平如何不明白,那旨意已下,长宁有留她性命之意,但之前五年的圈禁,几乎让她发疯。更何况,她能回到云州是因为长宁为了制衡萧家有意放水,现下情况不同,长宁不会再给她机会。
    长宁会为了王朝的安定,为了太女,将她圈禁至死。
    “你不必劝了,本宫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云州。”长平背过身去,她提着剑往外走,身影逆着光,孙岚跪在地上看着她寥落的背影,远远传来一声,“我永远都是云州的王。”
    夜色深重,长宁歇在了立政殿,她已安睡许久,可心头忽而一阵刺痛,她捂住胸口,坐起身来,萧璟本就浅眠,立刻也清醒了,他扶着长宁的肩膀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那刺痛之感来去匆匆,长宁神色茫然,萧璟将她揽入怀中,“做了噩梦吗?”
    若是噩梦还好,可这般毫无征兆,心里只觉得空荡荡的。长宁没有想明白的事,到了第二日午时如当头棒喝,密信中的每一个字她都认得,长宁坐在殿中久久不能言语。
    长平昨夜自刎于公主府,其近臣孙岚殉主。
    长宁的手紧紧捏在扶手上,佩兰见她脸色苍白,慌忙传太医过来,长宁却挥手道:“不必了……”
    长宁的手撑在桌案上,慢慢站起身来,她独自去往宫中祭堂,这里供奉着先帝的灵位。长平之死非她之过,但长宁却难以心安,“母皇,你会宽恕我吗?”
    注定不会有人回答她,殿中空空荡荡,她眼前晃过儿时的画面,长平拉着她的手在宫中奔走,回头看着她时笑得天真烂漫。
    她的皇位染了亲生姐妹的鲜血,这便是皇权的残酷。长宁低头抚着腹部,将来她的孩子又会有怎样的命运?
    长宁下旨将长平按公主之礼下葬云州,杨毓班师回朝,木云砚留在云州收拾残局。
    转眼便到了腊月,外面下起了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庄彦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带着几个小宫侍出去堆雪人。长宁午睡刚醒,她坐起身来,见萧璟正在殿中煮茶,她披了衣衫走到他近前,萧璟连忙扶她坐下,又拿了水貂绒毯盖在她的膝上,“外面冷得厉害,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就起来了?也不唤我。”
    长宁凑近闻了闻茶的香气,“好香。”
    萧璟见状笑了笑,道:“这茶有些浓郁,你饮不得,我已经让人备下了糖蒸酥酪,想着等你醒来吃。”
    长宁刚要说话,腹中孩儿却突然踢了她一下,她失笑地看着萧璟,萧璟凑在她腹部,也被踢到,他神色温和,轻声细语道:“不可对你母皇无礼。”
    长宁心头一软,抚着萧璟的头发,“若是孩儿出生,该为她取什么名字呢?”
    萧璟眸中一瞬失落,只是长宁没有看见,他柔声道:“你是她的母亲,自然是要由你取名。算算日子也快生了,你可要快些想。”
    只是萧璟没有想到这孩子竟在长宁腹中多留了一月,他以前听人说,女子怀胎若耽误久了恐怕不妥,常召郑太医过来为长宁诊脉,可郑太医却说长宁无碍。
    除夕那夜的宫宴,卫渊清安排的极为妥当,萧璟不得不承认,他如今行事越发稳重,面面俱到。元正之日,长宁还要早些起身接受百官朝贺,可却没想到,长宁当夜竟有临盆迹象,好在太医已经在宫中候着。
    长宁这一胎虽不算艰难,但也折腾了两个时辰,萧璟在榻前紧紧握着长宁的手,听着她痛呼之声,在心头道:他宁愿没有孩子,也不想再让长宁受这等罪。
    卫渊清深夜得了消息,可却被拦在殿门外,他在外面来回踱步,祈祷长宁安然无虞。婴孩啼哭之声响起,他心头突然松了口气,到后来瑞祥将他扶住,殿内宫人快步走出,朝他道:“恭喜贵君,陛下诞下一位小皇子。”
    卫渊清良久才有了回应,他轻声道:“也好。”
    殿内,萧璟拿着绢帕擦着长宁额头的汗,她体力尚存,让佩兰将孩子抱过来,萧璟的心思全在她的身上,长宁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傻子,也不看一眼孩子吗?”
    萧璟看着襁褓中孩子那皱巴巴的小脸,眉头也不自觉地皱着,长宁知道他在想什么,“初生的婴儿都是这样,日后自会生得好看些。”
    萧璟握着她的手,“这是你的孩子,自然会像你的模样,又怎么会生得难看呢?”
    长宁唇角弯了弯,她声音有些疲惫,道:“你过来,我有话要告诉你。”
    萧璟附身过去,只听长宁在他耳畔道:“取名的事只能由你来了,不可敷衍,不然这孩子将来只会怪你这个爹爹。”
    萧璟怔然,他定定地望着长宁,“你说什么……”
    长宁疲惫的眸色中掩藏不住温柔,“难道你还不懂吗?”
    他已经接受这孩子不是他的骨肉,但长宁此刻却告诉他,这是他的孩子,他们两人的孩子,萧璟嘴唇翕动,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萧璟一瞬间便明白了长宁当初的思虑,她是怕这孩子将来受萧氏的连累,如今即便仍要记在卫渊清的名下,萧璟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夏史有云,熙和八年,帝诞育长子,取名羲云,父贵君卫氏。
    第124章 终章(上)
    卫渊清亲自来领罪,将一……
    卫渊清每日看过黎奴后, 就会去紫宸殿照料长宁,便也无可避免地同萧璟共处一室。瑞祥跟在卫渊清后面,刚走进内殿, 便听见萧璟和长宁的说话声。
    他绕过屏风走了进去,萧璟正抱着羲云, 长宁轻轻握住羲云的小手, 两人相视一笑, 明明已经瞧见卫渊清过来, 可萧璟视若无睹,长宁温声道:“黎奴没过来吗?”
    宫人搬了把椅子过来,卫渊清却没坐下, 走到榻前掖了掖长宁的被角,这才回道:“昨日倒是吵着要来,但如今正是爱闹的时候, 怕她不知轻重, 倒让你没办法好好歇着。”
    卫渊清方才的体贴之举,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但佩兰侍立一旁,瞧见这两个男人暗中针锋相对的模样, 噤若寒蝉。
    卫渊清对长宁嘘寒问暖,又看向萧璟怀中抱着的羲云,笑了笑,道:“羲云的满月宴我已经让人去筹备了。”
    长宁抬眸看了卫渊清一眼, 语声温和, “你行事我最放心,不过近来你一直忙于两处,也莫要太累了。”
    卫渊清笑着道:“为儿女奔波, 又怎么会累?”
    萧璟闻言嘴角抽了抽,透出一抹嘲讽的笑来,卫渊清倒也没久留,他的确忙碌,但临走之前却同长宁说晚些再过来。
    卫渊清走了,萧璟却依旧一声不吭,长宁隔着被子轻轻踢了踢他的背,萧璟的脸都拉了下来,长宁忍不住笑意,“你方才的模样倒像是屋檐上挂着的冰凌。”
    羲云在萧璟怀里睡得正香,他轻轻将羲云放在长宁身边,压低声音道:“我只是受不了他假模假式的样子。”
    长宁假意嗔怒,看着他道:“渊清又怎么惹到你了,你如今也二十有七,怎么越来越像个孩子一般意气。”
    萧璟仔细想想,自己的确没有必要同卫渊清计较,“好好好,日后我让着他些还不成吗?”
    长宁抿唇一笑,她回想当初生下黎奴后,萧家之事亟待解决,薛迹又传来病重的消息,那一年她都不知自己是如何捱过来的,如今生下羲云,一切难题都已解决,她倒生出几分惫懒来,像做了个不理天下事的昏君。
    卫渊清处理完正事已过午时,瑞祥将午膳送来,抱怨了句:“主子您如今忙得不可开交,那位倒好,只守在陛下身边献殷勤。今日他抱着小皇子那般亲近,丝毫不把您放在眼里。”瑞祥说完,忽而想到什么,忙道:“他该不会是已经知道了吧! ”
    卫渊清连一丝惊讶也没有,颇为淡定从容,瑞祥问道:“主子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卫渊清淡淡道:“我也是做父亲的人,又怎么会连这些都没察觉。他心里在想什么,那双眼睛是掩藏不住的。”
    “不过就算他知道又如何,即便有君后的身份,可萧家的罪过始终抹不去。”
    卫渊清默认了他的话,“萧璟心里怎么想,我并不在意。重要的是宗正寺里的玉牒上,羲云是记在我的名下。”
    萧璟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羲云虽是皇子,可长宁依旧为羲云行了盛大的满月礼,他只能看着卫渊清抱着羲云,接受各方庆贺。
    而卫渊清命人筹备的这场满月宴也的确别出心裁,宴后,皇宫上方亮起烟火,绚烂夺目,长宁走出殿来,身后跟着后宫卿侍,卫渊清牵着黎奴立在她身旁,长宁心中的确欢喜,可她侧眸看向萧璟,却见他目光中透着寥落,长宁伸手与萧璟十指紧扣,衣袖宽大,遮住了指尖,却遮不住眸中脉脉温情。
    只是过了年后,卫宴的身体每况愈下,竟未熬过春日便病故了,卫渊清身心俱创,长宁准他出宫为卫宴守灵,可他竟一夜之间多出几根白发。
    卫宴一死,长宁对卫家的态度便成了各方关注之事,不知是为了太女考虑,还是为了平衡朝堂势力。长宁下旨,赐金治丧,追赠卫宴为丞相,谥号文贞。
    卫姚丁忧去职,长宁封其为颖侯,也算保了卫氏一门荣宠。
    卫宴生前最为疼爱渊清,她的病逝让卫渊清深受打击,这段时日又太过忙碌,卫渊清竟病倒在榻,长宁去了清凉殿,见他比从前憔悴许多,抚着他的脸颊,轻声道:“父母注定无法一直陪伴儿女,我知道太傅之死让你难以接受,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
    卫渊清搂住长宁,靠在她身前,眼泪不断流了出来,长宁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宽慰道:“你还有我,还有黎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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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又到秋日,黎奴快满三岁,卫渊清几次询问为她择太傅之事,又推荐了数名人选,皆是博学多识之才,长宁却迟迟未定。直到黎奴生辰那日,他才知道,原来长宁心中早就有了人选,木云砚。
    卫姚对她十分不喜,卫渊清倒是没什么,可论起做学问,他并不觉得木云砚比得上他挑选吗几人。长宁缓缓道:“朕要选的是太女太傅,储君之师,若只懂学问,日后该如何治理这天下?”
    卫渊清一时语塞,“是我疏忽了。”
    长宁知道他也是爱女心切,自然不会怪罪。
    立政殿里,玉林抱着羲云,庄彦在他身后跳来跳去,羲云也跟着他瞧。庄彦在萧璟身边这么久,自然知道这小皇子是萧璟的骨肉,也听玉林无意间透出几句,知晓萧家之人并未真正被处死,他的心结这才算解开了。
    庄彦一停下来,羲云就努嘴看着他,似有不满,庄彦叹了口气,抱怨道:“我大概上辈子欠了你家小主子的,这都跳了快半个时辰了,他怎么还不睡?”
    玉林笑道:“你小时候恐怕也不会比小皇子好多少。”
    庄彦不满地看向内殿,低声道:“他们睡得倒香,可是苦了我了。”
    玉林轻斥他一句,“什么他们,那可是主子。”
    羲云听不懂他们两人说的话,见两人停下,便张着胳膊扑腾几下,庄彦叹声道:“若是你们殿下再生一个,只怕我要累死在宫中了。”
    玉林哼道:“我巴不得殿下能儿女双全。”
    长宁午膳后便在萧璟这儿午睡,萧璟将羲云丢给玉林看管,陪着她一起睡着了。
    庄彦刚抱怨完不久,便有宫人匆忙来禀报,道:“灵侍卿犯了疯病,宫人一时没有看住,他竟爬上了屋顶,还在上面跑了起来。”
    玉林惊讶出声,“怎么会有这等事?”可他不敢耽搁,便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内殿,轻声唤道:“殿下,殿下……”
    萧璟顷刻便醒了,长宁还在他怀中睡着,他低声问道:“什么事?”
    隔着一层帷幔,玉林将方才宫人说的话转述给他,只是话音刚落,长宁便醒了,两人匆忙起身,收整好衣衫后坐辇车去往明成殿。
    萧璟将长宁扶了下来,她仰头看着在明成殿垂脊上坐着的阮衡,吩咐道:“快让侍卫上去,把他救下来。”
    宫人面露难色,“陛下容禀,不是奴才们不敢去救,只是奴才们一上去,灵主子他就要往下跳,奴才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庄彦本就是来看热闹的,他托着下巴,瞧着屋顶上那个有些疯癫的男子,轻声问玉林道:“什么来路?陛下怎么那么看重他?”
    玉林怕他又要胡说八道,几句堵住他的嘴,“这是灵侍卿,唤陛下一声表姐。”
    庄彦恍然大悟,竟还有这样一层关系,也难怪她对这个疯子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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