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顾铭和风雪心照不宣,他们再也不提做爱的事。
    顾铭一直很清醒。他盯着风雪入睡,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平缓绵长,他才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出门。
    时间还很早,才夜晚十点过。成人的世界里,正常的入睡时间一般是在凌晨过后。
    所以顾胜和阮小馨都没睡,顾铭打过去的电话响铃不到一秒便接通了。
    顾铭打电话之前就做好了和顾胜好好谈一番的心理准备,他知道想从顾胜手中要走十万块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他准备了很多腹稿,却完全没派上用场。这通电话的另一头,从始至终只有阮小馨的声音。
    时隔一年,顾铭第一次和阮小馨说话,他心中的离思越发强烈。
    冰冷的手机不断传出阮小馨的啜泣声。这世上最容易崩溃的人果然是万千少年少女的母亲,她们的心情全都融入到眼泪与哭声中。
    顾铭压着心绪安慰道:“妈,你别哭,我现在很好,你不用担心。”
    阮小馨:“儿子,你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家?”
    顾铭:“妈,我现在在很远的地方,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等我把这件事做完,一定回家看你。”
    阮小馨:“要等多久?”
    顾铭:“很快。”
    阮小馨:“儿子,你哥和你嫂子上个月出了远门,要等很久才回来。妹妹在外地读书。去年你爸把煤矿卖了。现在家里只剩我们两个人,我们什么都不做,就等你们三兄妹回家。”
    顾铭擦了擦眼角,强笑道:“妈,我会回家的。”
    阮小馨:“嗯,我和你爸都等你。你一个人在外面这么久,肯定吃了不少苦。你打电话回来是不是缺钱了?你要多少,妈明早就汇款给你。”
    顾铭心里酸涩。他一直忍着没说出来的话,却被阮小馨抢先一步问了出来。
    顾铭只好硬着心肠说道:“妈,我现在的确需要钱,你能给我转十万块吗?”
    阮小馨:“儿子,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顾铭:“做一件必须做的事情。”
    阮小馨:“那你拿到钱之后还回家吗?”
    顾铭:“等这件事做完,我一定回家!”
    阮小馨:“你要做什么事情?犯法吗?”
    顾铭:“不犯法。”
    阮小馨:“我知道了。你把银行卡号给我,我明天一早就把钱汇给你。你在外面别亏待自己,想吃什么,想穿什么,放心买就好了。钱不够再打电话和我说,你爸把家里的钱都交给我管了,你要多少我都给。”
    顾铭:“妈,谢谢你。”
    阮小馨:“你爸就在旁边,和他说几句。”
    顾铭:“好的。”
    顾铭能听到阮小馨递手机给顾胜的声音,但听筒里却没有话音。寂静的通话持续数秒,听筒里传出“嘟嘟嘟”的声音。
    顾胜直接把电话挂了。
    时至今日,父子两人的矛盾始终没有解开。顾铭不知道自己能和顾胜说什么,反过来顾胜也一样。
    所以他们的通话都在不言中。
    次日清晨,顾铭收到到账短信,阮小馨真的打了十万块给他。
    顾铭稍稍放下心来。他拿到了钱,之后的事情便好办多了。
    他要办理出国护照,还要去领事馆签通往挪威的出入境。
    他不懂这些东西,风俊便教他。
    一个星期过后,顾铭和风雪都顺利拿到出国护照,因为他们是出国旅游,还必须签证。
    签出入境证件也是一件相当磨人的事情,没有具体的办理时长。
    顾铭和风雪都在等待。
    时间如沙子一般流逝,风雪的身体变得越发糟糕。
    她又回到了医院,每天都靠各种医学仪器与药物支撑。
    顾铭一直守在病床边陪她。
    某一天,顾铭的手机响了,来电的是木缘沂。
    顾铭从电话里得知,她把婚纱照砸了,但带走了“蓝梦”。她回了铜梁老家。她亲口说的“我发现我爸妈对我也并没有我所想的这么糟糕”。如果不出意外,她会在偏远贫瘠的小村子里嫁人生子,平平淡淡度过下半生。
    顾铭能听出她的话语中的悲伤,但他无能为力。一个本就身陷悲伤旋涡的人,没可能去救另外一个人。
    这通电话结束,顾铭的心绪变得更为压抑。
    风雪道:“顾铭,你的手机铃声换了。”
    顾铭点头道:“以前是《倾尽天下》,现在是《煨酒忽忆旧关河》。”
    风雪还记得铃声的调子,她哼唱道:“天堑长河落白沙茫茫天下只余他少年将军冰冷的盔甲和白雪相拥坠下……”
    顾铭道:“你的歌声还和以前一样好听。”
    风雪摇头道:“我的声音早就不好听了,只不过我能唱准歌曲的调子,不至于太难听。”
    顾铭道:“但和我唱的歌相比,这已经算是天籁之音了。”
    风雪笑了笑,接着凝声道:“你刚才忘了问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顾铭问:“什么问题?”
    风雪道:“你没问木缘沂有没有怀你的孩子。”
    顾铭沉默。
    风雪问:“你在躲避?”
    顾铭道:“我问与不问都没有区别。如果不出意外,我以后再也不可能见到缘沂。纵然她真的怀了小孩,并且顺利地生了下来,我和那孩子也没机会相认。”
    风雪道:“你的心好狠。”
    顾铭道:“其实这世上没有真正狠心的人。如果某个人真的能做到铁石心肠,那只能证明他已经别无选择。”
    风雪问:“你真的没有选择吗?”
    顾铭沉声道:“当我在七年二班的教室里注意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了选择。”
    风雪别过头去睡觉。
    顾铭不由得想到昔日的苏沁。她也曾狠心,但狠心的另一面是温柔。或许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狠心或温柔,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温柔时,未必不是对其他人的狠心。
    这是一个相对世界,万事万物都不存在绝对。
    所以顾铭狠心吗?
    所以顾铭温柔吗?
    这种事情早已没人能说得清。
    如果有,那个人不是风雪,而是韩贞。
    韩贞在安静数月之后,忽然又变得活跃起来。她又一次拨通了顾铭的电话。
    顾铭盯着手机屏幕的来电显示发呆。
    风雪问:“韩贞打来的,你怎么不接?”
    顾铭道:“响铃还没结束,我在想到底接不接这个电话。”
    风雪问:“有什么好想的?”
    顾铭道:“我大概猜到韩贞要说什么,但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风雪问:“一定要知道怎么回复才接吗?”
    顾铭道:“是的。”
    风雪问:“万一你猜错了呢?万一韩贞要说的话和你想的不一样呢?你不怕下一个躺在病床上等待七色堇开花的人的会是韩贞吗?”
    响铃还在持续,已经超过一分钟。如果顾铭再不接听电话,通话便会因长时间无人接听而挂断。
    顾铭沉吟着,终于按下接听键。
    风雪又说对了,韩贞要说的话果然和顾铭想的不一样。顾铭以为她会质问自己这段时间在干什么,她会撒娇,会发火,甚至说很多威胁他的话。
    可没有,她只淡淡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来古路镇见我”。
    顾铭道:“快了。”
    韩贞:“快了是多久?”
    顾铭:“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一年。”
    韩贞:“那我等你一年。”
    仿佛韩贞早就习惯了等待。她不问任何多余的事情,只问时间。
    顾铭忽然想到,今年的河灯节快到了。
    他又对她撒了谎。河灯节那天,他可能还在永川,也可能已经飞到了国外,但一定不在河边。
    风雪问:“你会让她等你一年吗?”
    顾铭苦笑着摇头道:“我没说让她等,是她自己说的。”
    风雪问:“你会失约吗?”
    顾铭道:“这只是她单方面的约定,就算我过期不至也不算我失约。”
    风雪道:“韩贞说你很温柔。”
    顾铭皱眉道:“我怎么不知道?”
    风雪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做过无数件伤她心的事,但她一直觉得你对她很温柔。”
    顾铭问:“为什么?”
    风雪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和你遗忘的那段记忆有关。”
    顾铭问:“我遗忘了什么?”
    风雪摇头道:“韩贞没说。”
    顾铭点头道:“我知道了。”
    风雪问:“你知道什么了?”
    顾铭道:“我知道我永远也想不起那天发生的事情了。虽然我哥对我说过,而且说得非常详细,但他只能从他的视角述说。我和韩贞之间的一些小细节,他未必知道。我大概知道那天发生的事情,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风雪问:“你有没有想过另一个可能?”
    顾铭问:“什么可能?”
    风雪道:“可能你并没有遗忘什么,那个故事是顾恩哥和韩贞串通好来骗你的。”
    顾铭摇头道:“我相信我哥和韩贞可能会串通,但他们没可能对我撒这种谎。而且我爸妈都承认那天的确发生了很多事。”
    风雪道:“那你就多想想七色堇,或许能想起什么。”
    顾铭摇头道:“没必要了。”
    风雪问:“为什么?”
    顾铭道:“因为我已经知道韩贞口中的七色堇是什么了。”
    风雪问:“是什么?”
    顾铭道:“是我们小学都学过的一篇课文,《七色花》。”
    风雪惊讶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铭失笑道:“看来韩贞都对你说了,不然你不会这么惊讶。”
    风雪道:“别卖关子。”
    顾铭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微笑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强项,好在记忆力不错。韩贞第一次对我说七色堇时,我就想到了这篇课文。”
    风雪点头道:“你说对了,的确是《七色花》。但我不会告诉你这篇课文藏了什么玄机。”
    顾铭微笑道:“我本就不打算问。”
    风雪道:“这是你和韩贞的事情,等她什么时候想告诉你了,自然会说。”
    顾铭道:“所以你该和我说说北极光。”
    风雪摇头道:“北极光就是北极光,没什么好说的。”
    顾铭和风雪的出国手续迟迟不能办好,风雪的身体日渐虚弱。到了后面,她连呼吸也变得困难,几乎离不开吸氧器。
    他们从办理手续到手续齐全,一共等了二十七天。
    风雪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医院医生又一次提出老生常谈的话题,便是劝风雪转去大医院碰碰运气,说不定凭借优越的化疗技术,她体内的癌细胞能得到些许控制,她还能多活一段时间。
    风雪拒绝了。
    在出国手续完全落实的当天,风俊便替顾铭和风雪定好机票。
    从中国重庆到挪威特罗姆瑟,并没有直达航班,中途需要转乘两次,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江北机场到凡塔阿机场到奥斯陆机场再到特罗姆瑟。
    这种连续转乘,对正常人而言就已是非常折磨之事,对风雪而言更是苦不堪言的煎熬。
    但她熬过来了。
    顾铭,风雪,风俊,周时梨四人顺利抵达了特罗姆瑟。
    他们四人都不懂挪威语。幸好风俊的英语等级很高,而英语作为全球通用语言,大多数挪威人也都懂,他们方才能与当地人交流。
    特罗姆瑟靠近北极圈,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城市,被称为“北极之门”。此外它的旅游业非常发达,能带动整个国家的经济发展,还被称为“北方巴黎”。
    风雪的身体状况已不能承受半点冷气。
    风俊把她安置到酒店里,并且第一时间寻找当地导游。
    风雪蜷缩在被窝里,用明亮的目光看向窗外。
    她欣喜道:“顾铭,看,下雪了。”
    顾铭看向窗外,只有白茫茫的空气,没有雪。
    他涩笑道:“小雪,现在是七月,就算是靠近北极的特罗姆瑟也不容易下雪。”
    风雪摇头道:“不对,你看错了,外面早已是冰天雪地,不然天怎么会这么冷?”
    顾铭轻抚她的脸,努力露出微笑,点头道:“是的,外面下起了茫茫大雪,每一粒雪花都和你一样美丽。”
    风雪道:“我是雪,你就是风,不然我不能飞舞。我是画,你就是诗,不然我就少了意境。顾铭,你替我作一首诗吧。”
    顾铭问:“你想听什么诗?”
    风雪道:“七绝诗。你要把‘朱陈笑谈闭皓月,携手千里映繁星’这首诗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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