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陆离瞧着那小小的孩子心里一软,一攥袖口,叩首告退。
    方至门口皇帝便叫住了他,道:“朕叫宗泽在上书房等着,你顺道去带他回去吧,告诉他这几日朕放他的假,不必来书房伴读。”一顿又道:“你也在家歇着,不必来上朝。”
    方说着,喜儿就一把扑倒在他怀里,手脚并用的往他身上爬。皇帝笑笑,一把抱起了她,瞧她挣着身子往外探,便吩咐丫头拿狐裘。
    腊月的天,寒风刺骨,皇帝裹着她溜了好大一圈儿。先是去长春宫里,她挤到合惠的小床上,一巴掌把他拍醒,唬得合惠手脚一弹,一个激灵惊醒。连嬷嬷都吓得肝儿颤,他倒很是沉得住气,睁开眼与喜儿大眼儿瞪小眼了一会儿,看见她头上带的绣了一对小彩凤耳朵的虎头帽,一把就扯了下来。
    喜儿给拽的一个趔趄,待反应过来,小手刚伸出去就被提溜了过来,皇帝拿了帽子遮住她光溜溜的脑袋,先是训了她一句不许惹事,又把合惠抱起来,甚是严肃的与他道:“喜儿是妹妹,你是哥哥,就是打你也不许还手。”
    两个都听不懂,一边一个儿在他腿上坐着,合惠老老实实,小喜儿就手脚并用,要把他挤下去。
    “我来吧。”敏妃瞧了便过去,把合惠接了过来。
    “你个小霸王。”皇帝又气又笑,一腾出手就点她脑门,一面随口吩咐敏妃:“叫乳母给他穿上衣裳,昨儿去瞧太皇太后,说是又念叨他们了,朕带他们去趟寿安宫。”
    去寿安宫,自然也要顺道走一趟慈宁宫,孙辈众多,皇太后待他们,疼爱有余,亲切不足,偏出了喜儿一个例外。
    皇帝头回带她过来的时候喜儿八个月,自个儿啃着点心瞧了她半天,最后把没啃完的大半块糕点送给了她。
    皇太后哭笑不得,却从乳母手里接过了她,她也乖,坐在她怀里玩手上的五色缕串的小核桃手串,摇手晃给她看,偏还是她给的一对,只引得太后发笑,与皇帝道:“这是要成精了。”
    皇帝赔笑,心道方才分明是在扯,她那是带链子带的腕上不得劲儿了,想叫解下来。
    小喜儿最爱叫人抱着,为了能赖在你身上,她能使出浑身懈数叫你喜欢她。
    软软的一团,看着就叫人心生怜爱,皇太后难得偏爱些哪个孩子,偏就叫她降住了,连带合惠也喜欢了一些。
    喜儿坐在她怀里吃东西,连吃带掉渣,看皇帝喂一口合惠,她还要吼一嗓子。
    皇太后给她掉了一身的碎屑,难得不嫌她,拿绢子给她擦一擦嘴,与皇帝道:“你甭把她惹哭了。”
    她霸王,皇帝就故意气她,越发把合惠抱了过去,一面道:“您瞧她这会儿英雄,回了启祥宫就老实了。”
    说启祥宫太后就拧着心,闹来闹去,到今天也没个消停。李氏但能清清静静的过日子,她也不再操心了。不愿意跟他分白这些,她啜口茶换了话题:“听说浙江巡抚殷陆离进京了?”
    皇帝手上一顿,“儿才召过他,额涅有什么见教?”
    皇太后道:“明儿宣他进宫我瞧瞧。”
    “额涅……”皇帝语塞,但叫她一横,“温禧见天儿的往南跑,你们打量我是瞎子聋子?”
    “儿省得了。”皇帝摸摸鼻子,但一颔首。
    转回启祥宫,小喜儿是最不乐意的,她闷闷不乐的藏在阿玛的狐裘里,等听到朝云的动静才拿小手扒了个洞出来,瞧眼是她,很是开心的张开了短短的小胳膊。
    皇上裹的严实,一路风霜冷气,她浑身都犹是热乎乎的,鼻尖上还有细细的汗意,朝云小心的抱过她来,问了句格格要去找娘亲么,得她首肯,便抱她去了暖阁。
    她娘亲不爱抱她,她有点意识了以后却喜欢亲近她,回回努力,回回挫败。
    下头进了杏仁茶,明微写字累了正用,朝云把喜儿抱过去,将进门怀里的小人儿就啊呜叫了一声儿提醒她看她。
    明微瞧来一眼,她便一乐,张着小手叫朝云抱她过去。眼见得明微搁下了杯子,以为她要抱她,方要高兴的一头扎进娘亲香香软软的怀里,就见她转眼拿起了书本,叫朝云把她搁在对面。
    小喜儿是呆不住的性子,见天儿要晃,晃到明微面前就赖着不想走,明微缠不过,就叫把她月子里睡得小摇篮拆了腿搁在炕上,把她放在里头坐着。这篮子是红木酸枝所打,分量颇重,四周架子围的也颇高,刚好能防着她爬来爬去。
    头一回把她搁在里头的时候,拨浪鼓、虎头娃娃、泥摩罗、机械小人儿至于许多珠宝首饰摆了一篮子,喜儿满是新奇,自得其乐的玩了半日,后来玩厌了,就企图叫她抱,没料一闹就叫丫头抱了出去。
    这以后就不敢再闹了,明微叫她坐着,她就乖乖坐,不叫她摇拨浪鼓就不摇,委屈巴巴的扯她的布娃娃,有时候无聊到睡觉,睡醒了赶上她娘亲心情好,才会抱一抱她。
    喜儿虽然十分喜欢她身上的味道,更是十分喜欢让她抱,可也没喜欢到能叫她牺牲一下午的自由来换。一见着那个篮子,她立时八爪鱼似的扒在了朝云身上不肯下来了,直到他阿玛换过衣裳掀帘子进来,把她的小鞋子脱掉放在了炕上。
    明微不肯叫她在炕上乱爬,喜儿试探的踩了踩软绵绵的绒毯,回头看她阿玛,得他首肯才踩了上去,踮脚溜着桌沿儿走了两步,停停走走,直走了一半就不敢动了,眼巴巴看着明微手边的杏仁儿茶。
    “给她拿半盏没放茶的来。”明微吩咐朝云,待送过来,自己却没动手的意思,皇帝便接了,唤喜儿过来,十分耐心的拿调羹喂她。
    “噢唔。”喜儿偎在他怀里,一边喝一边不死心的和她说话。
    “老实喝。”明微瞧了她一眼,即低头翻书。
    喜儿扁扁嘴巴,一头扎进了皇帝怀里。皇帝一把抱起她来,一手却还端着茶,交于陆满福拿着,但道:“娘亲要忙,阿玛带你去看自行狮……”
    各地办工厂,推新郑,下头也就搜罗了不少洋玩意儿进呈,有些模型摆件儿交给了内务府研考,有些就堆在了启祥宫。
    他见不得明微冷待孩子——即便也没有多冷——也不愿再为此与她争辩,每每这个时候总抱了喜儿出去,竭尽所能的哄她高兴。
    于明微,这样安安稳稳的,他已经没有所求。便是合惠也不再时不时抱过来勉强她瞧了,回回提醒着她自己的孩子被别人养着,还不如随她所愿。但能好好教导,叫合惠长大了能够晓事,也算得造化了。
    纯金打造的狮子,每一根毛发都雕刻的清清楚楚,不知用了什么机关巧括,只要按下肚子底下的开关,就会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一边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吼声。
    “哈哈!”小喜儿倚在他臂弯里,开那狮子朝自己走来,半点不怕,只乐得拍手欢喜,待走近了,一把抓起来砸在了地上。
    小狮子摔在地上,一命呜呼。
    “哦?”她懵懵的回头看阿玛,不知道为什么它突然不动了。
    皇帝捡起来瞧了瞧,递给陆满福,叫他送去造办处修,而后抱起喜儿,无奈又疼惜的捏她的小脸,“你个小惹事精。”
    第91章 红鸾之喜
    早起天有些阴, 像是要下雪的样子,朝云才伺候明微起身就听下头禀长公主来了,不由略微吃惊。
    虽长公主一走一回,是必然要到启祥宫打声招呼的,却从没这么早过。
    明微迎出去, 见她大冷的天连个手炉也没拿,裹个披风就来了, 冻得双手冰凉, 便一面叫丫头拿了自己的给她,一面问她如何这早晚过来。
    “昨儿……”长公主欲言又止, 但道:“我一晚上没睡着,索性进宫来找你说说话。”
    “怎么了?”明微倒茶给她, 抬手挥退丫头,长公主便挽住了她, 道:“昨儿晚上皇上使人告诉我,殷陆离上了折子,请改科举。”
    明微一惊, 转念算日子,这些天过得不知今夕何夕,似也就是这个时候了。
    她安抚的拍了拍她, 但问:“怎么改?”
    “废八股,并行文艺理农工商医。”长公主深深拧眉, “他力主开阜通商, 去岁又办船工局, 舍八旗亲贵而招商给了民间富商,朝堂上早已得罪了一大堆的人,有多少人就等着纠他的错处。这折子若问世,便是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届时勋贵清流,必都群起而攻之。珩哥儿已将折子留中,也不准他上朝,可他的脾气……”
    明微自认识她以来,从没见过她有半分失色的样子,为殷陆离,是头一次。她却没法子替她做什么,只抚着她的手臂低叹一句:“君子证道,不问生死。陆离舅舅若是想去做的,我们没人劝得住他。”
    “我知道。”长公主掩唇,深深吸气,“他自有他的一腔抱负,我没想过牵绊他,明微,我就是心里乱的厉害。”
    明微伸臂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我母亲年未及笄,已名满天下,至年长,更以一介女流,为天下文人推崇;我父亲虽一失足成千古恨,曾却未满而立,便位及中堂,是大晋开国以来,入阁汉臣第一人。诚为有伯乐故,亦因敢为天下先。”她的父亲母亲,身成名就,又岂是顺风顺水,不经风浪。明微笑笑,但继续与她道:“我生平唯一服气的一人,却不是我母亲,也不是我父亲,而是陆离舅舅。在我眼里,我父母的才华可计,陆离舅舅的才略,却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要为天下论,未必辩不出个黑白。”
    她说殷陆离,眼里犹有光芒闪烁,那是她深藏心底,永远不会忘却的美好。她拍了拍长公主,“你要相信他。”
    “有回他醉了,我与他说话。”长公主缓过来,轻轻吐了口气,“他说他生平最悔是负气南下,没能看顾你一二。说他授课,从未见过聪明如你的学生,你若为男儿,必当大用。”
    “这话我倒是当之无愧的。”明微挑眉轻笑,“他只我一个学生,也没得机会去领略旁人的聪慧了。若为男儿便算了,我只知道,公主虽为女儿身,亦不输男儿。天下女子,能匹配我陆离舅舅的,只此一人。”
    “好你个坏蹄子!”长公主向来一身豪气,少有女儿态的时候,为她一说,只觉双颊滚烫,伸手就去呵她痒痒。
    明微最不禁痒,她一伸手便讨饶:“好姐姐,饶了我。”
    一时朝云过来,请她们过去用早膳,长公主才撂下手,同她去用早膳。不料才喝了口汤,门上就禀赵平求见。
    赵平算是长公主近身伺候的内侍,明微瞧了瞧她,长公主但把勺子一搁,叫传人进来。
    赵平显是有事要禀,打千儿问安,碍于明微在前,却迟疑不言。
    明微起身回避,只叫长公主按住,对他道:“你且说,有什么事?”
    赵平是个伶俐人,但应个是,即言简意赅的禀道:“奴才一早去殷大人府上盯着,就见谷安川在门上候着,等府里开了门,他就进去了,不多时殷大人就随他出了门。奴才一路随在他们后头进了宫,方才瞧着,谷安川是领他往慈宁宫去了。”
    太后召他,长公主讶了一讶,“额涅召他做什么?”立时派了他去慈宁宫打探消息。
    赵平直到快晌午了才回来,去了一趟慈宁宫回来,仿佛手也不是手,脚也不是脚了,软脚虾似的扑通跪在地上,惘惘道:“奴才恭贺主子大喜,才太后娘娘做主,把殷陆离指给您做了额驸,已叫传谕万岁爷,命内阁大学士拟旨。”
    一字千钧似的,他紧张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一句话说完。
    “你说什么?”长公主脑中轰的一下炸开了,蓦地站起身来,但听赵平小心翼翼的回道:“皇太后将主子指婚给了殷大人。”身子不由一晃,拔脚就出了门。
    长公主额驸早丧,守寡数年,此时太后指婚,消息早已传遍了内廷。她从启祥宫一路走去,但凡脸熟一些的奴才,都会道一句恭贺长公主大喜。
    她脚步匆匆,先只皱眉,听到后头便将袖子一甩,呵斥他们住嘴。最后赶上殷陆离是在隆宗门,谷安川引他出去,她呵了一句站住,稳着脚步赶上来,吩咐谷安川退下。
    “长公主。”殷陆离如常与她揖礼。
    “殷大人。”长公主挺着脊背,面上三分笑意,竭力维持着仪态,“本宫不知太后误会了什么,如若给你造成了困扰,我与你道歉。请你放心,此事我不会叫你为难。”
    当年逗留扬州,她不是没有暗示过他,只他也暗示了拒绝。她见他不足半个时辰,却在扬州留了三日消化,三日以后决定再不提及。
    可心是没有办法变的,她阻挡不了想要靠近他的感觉,因此他在哪里,她就在哪里。他没说过什么,她也不说,不计结果,不问前程。
    殷陆离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就低下头去,一揖到底,“臣在朝中多有树敌,朝不保夕,不配长公主千金之躯。微末之人,不敢有辞,损伤公主颜面,请殿下禀明皇太后体察。”
    言下之意,他拒绝她会叫她没面子,换她去找皇太后说明白,拒绝了他。长公主点了点头说好,“你走吧,我一会子去慈宁宫。”
    殷陆离一顿,揖首告辞,方走两步,即听她喝站住。
    她跟上来,站到他面前,“世人以为我为亡夫守节,是因夫妻情笃。从没有人晓得他死了有十多年,我一次都不愿意想起他。我为他守节,只因不愿再嫁一个令我讨厌的人。如今我要拒绝你,只有以为他守节的理由,我一辈子都要这样过下去,你以为,还会有比这更坏的结果么?”
    殷陆离低眸不语,她往前一步,逼问:“殷陆离,你娶不娶我?”
    寒风裹着风沙贴墙刮过,吹得人脸上刀割似的生疼,殷陆离站了许久,抬手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到她身上,但道:“天冷风大,请公主回宫。”
    长公主裹着犹带他体温的衣裳,一路走到慈宁宫,犹有些恍然。
    “额涅——”她挨着皇太后在脚踏上坐下,将脸贴在了她膝头,才觉得双颊滚烫,像火烧一样。
    “傻孩子。”太后慈爱的抚着她的发顶,“我儿眼光不错,这个殷陆离,除了长的老相了一些,有个儿子,倒是没什么不好了。”
    “母妃,你今日似乎很高兴。”逢着日子,容钰下学就飞去了启祥宫,打从去热河时他憋红了脸叫出一句母妃,便日日不绝于口,尔然还会感慨一句亲娘。
    “是。”明微点头,手上铺展着画卷,面上尽是藏不住的笑意,“大约七八年以来,最值得高兴的一日。”
    他问为什么,转头就叫了句阿玛,起身请安。
    皇帝难得没抱喜儿,是自己个儿过来的,嗯一声叫他起来,但道:“你妹妹在耳房玩,你去瞧瞧她。”
    容钰很有眼色的告辞,皇帝抬眼,瞧她手上微顿,问道:“要做什么?”
    “画幅画送给他们做贺礼。”明微拿镇纸压平了宣纸。
    他往前走了一步,“我帮你可行?”
    曾几何时,画舫游船,携手作画,画不尽的风流,作不尽的默契。明微执笔,望着画纸半晌无言,蓦然回首笑道:“突然不知该画什么了。”
    她撂下笔出去,打帘时但听后头一句:“朕等你想起来。”
    不知几时下了雪,外头一片骚动,宫女太监个个儿都往外伸着脖子。她走出去,鹅毛似的雪花打着旋飘落下来,一片紧接着一片,前赴后继,似要淹没了整个紫禁城。容钰伸出手仰着脖子欢呼:“下雪了。”
    明微抬手去接拿纯白的雪花,落到手心,一股冰凉的寒意。
    皇帝站在檐下,捧着斗篷看她,过了一会儿便将衣裳给了朝云,叫她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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