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她并不陌生,小时候,蒲伯与学堂里的先生都给她讲述过,不过她一向只留意到其中主角荆轲、秦王嬴政及燕太子丹的事迹,如今反复回忆那晚细节,想起庄文太子当时看的那页,除了荆轲,她还曾瞥见樊於期的名字,遂着重看关于樊於期的情节。看到秦将樊於期与赵国作战惨败,得罪于秦王,逃亡燕国,获燕太子丹礼待,而樊於期父母宗族却被秦王诛杀,荆轲刺秦王之前,为设法取得秦王信任,私见樊於期,与其商议……目光落于这一段上,蒖蒖再三品读:
    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
    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
    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
    她默默思索半晌,忽然抬头问立于她身后也在看书的赵皑:“官家当年身为皇子,一向与齐栒不和,若张国医在他授意下投靠齐栒,就算齐栒不知道他们有私交,但张国医此前出入宫禁,曾受先帝倚重,因职业的原因,又频频与宗室来往,齐栒老奸巨猾,岂会轻易信任他,把病体交给他诊治。张国医是不是为此做过什么?”
    “他为取得齐栒信任,出卖了他的朋友,当时的司谏林昱。”赵皑答道。顿了顿,他凝视着讶异的蒖蒖,补充说明,“也就是林泓的父亲。”
    赵皑自从得知蒖蒖心仪林泓,很快暗暗把林泓家世背景查了个遍,知道林泓父亲的往事,但因此前不知张云峤有可能是蒖蒖父亲,这些事从未与蒖蒖说起,事到如今,遂决定把自己所知的告诉蒖蒖:“林昱的父亲,林泓的祖父,因主张北伐,被齐栒构陷贬谪往崖州,患病客死他乡。张云峤与林昱原本私交不错,后来林昱常进谏弹劾齐栒及其党羽,令齐栒很恼火。张云峤投靠他时,告诉他自己曾在林昱家中看见一幅应藏于秘府的晋人尺牍,因林昱早年曾任职于秘府,齐栒便指使党羽攻讦林昱监守自盗。此后沈瀚站出来说明那尺牍是先帝赐给他,他转赠林昱的,齐栒党羽便又说无功不受禄,林昱收这等厚礼是受贿,与沈瀚结成朋党构陷大臣,于是林昱被下狱问罪。沈瀚经爹爹在先帝面前据理力争,才避免了牢狱之灾,但也被追责补外几年。林昱在狱中病倒,张云峤去为他诊治,这回大概是齐栒派他去的,最后,如齐栒所愿地没治好,林昱很快死于狱中。不久后,张云峤便成了齐栒的随侍医师。”
    蒖蒖听后沉吟须臾,又与赵皑说起一事:“我出宫被山石与逸马攻击那次,庄文太子与蒲琭辛救了我,送我去见林泓。那日在林泓家中,蒲琭辛说多年前曾与官家、一位太医和一位文士相聚于一处山中小院,还说太医的娘子很会做菜,林泓长得与那文士相似。如今想来,那日他见到的,恐怕就是张国医和林昱。”
    “林泓听见他这样说是何反应?”赵皑问。
    蒖蒖道:“他说他父亲并不认识什么太医。”
    赵皑闻言道:“林昱与张云峤的瓜葛在朝中算不得什么秘密,林泓必然也知道,那样说大概是因为恨极张云峤,不想承认父亲曾与其有私交吧。”
    蒖蒖默然,少顷把那册《史记》递与赵皑,目示樊於期那段,问赵皑:“你说,有没有可能,张国医投靠齐栒之前出卖林昱,甚至导致林昱身亡,是官家和他们二人商议谋划的结果?”
    赵皑接过书迅速浏览完那一页,也不惊讶,从容道:“我也想到了。张云峤悬壶济世多年,声誉极佳,应是一位正人君子。如果是卖友求荣的人,爹爹也不会如此看重他。齐栒通敌卖国,大肆诛锄异己,爹爹和林昱,与齐栒之间都有国仇家恨,便联合张云峤,设下一个类似刺秦的计策,为让张云峤获得齐栒的信任,铲除大奸,林昱自愿慷慨赴死,用自己的性命,把张云峤送到齐栒身边。”
    蒖蒖黯然垂目,忆及林泓那日听蒲琭辛提起太医时的神情与回答,心知他必然认定了张云峤是杀父仇人,却未必知道父亲当初很可能是怀着樊於期这样的初衷赴死……忽然悚然一惊,对赵皑道:“所以,林泓那日公然拒婚,宁愿以梅为妻也不娶我,是不是因为,有人告诉了他我是张云峤之女?”
    赵皑沉着应道:“如今看来,很可能是这样。只有这个原因,才能令他那么君子的人不顾你尊严,当众拒婚。”
    “谁告诉他的?”蒖蒖怅然问,“官家知道么?会是官家么?”
    “不会。”赵皑推断道,“若谋杀齐栒是真,这等事自不便公之于众,爹爹肯定会保守这个秘密。事隔多年,为免节外生枝,也没必要告诉林泓张云峤和你的关系,何况他还不一定知道。就算要说,也会耐心解释他与张云峤的苦衷。林泓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若知来龙去脉,便不会迁怒于你,就算不想与你成婚,也会私下好好说明,不可能当众再拒。”
    “也不会是庄文太子。”蒖蒖旋即道,“若他在聚景园宴集时便已知道这些事,薨前那晚何必再看着荆轲篇出神,只有刚知道才会这样细细思量吧……”
    回想那时情形,她不禁双目微睁,刹那间想通了一件事,“那天夜里,他显得格外患得患失。我伺候他吃完橙子,想告退时,他忽然拉住我,说那天林泓来找过他……还问我,如果有一天,林泓向我道歉,说他错了,我会不会跟他走……他肯定是刚知道那事不久,担心林泓得知真相后与我再有牵绊……”
    “你是怎样回答的?”赵皑问。
    “我说,我会跟林泓走,然后等他把我追回去……”蒖蒖此时情绪有些失控,呼吸渐趋急促,头低垂下去,不自觉地紧捻着裙带的手在颤抖,“我是说笑的,我并不想走……为了让他安心,所以我,我……”
    “所以你什么都答应他。”这一瞬赵皑心如刀绞,但还是强抑住心中悲苦,让自己保持着平和神情,温言对她道,“好了,好了,不必再说下去。”
    霎时泪如泉涌,蒖蒖崩溃地捂住脸,泣道:“我不知道殿下为什么忽然……到底是不是我的原因?”
    赵皑在她面前半蹲下,取手巾递给她拭泪,轻声安慰她:“我后来问过韩素问,他肯定大哥的死与这无关,说当时大哥已经痊愈了……你再想想,大哥自己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蒖蒖惘然抬首,怔怔想了许久,然后告诉赵皑:“他跟我说过一句话,让我去找杨子诚……可是我随后被囚禁在岛上,什么消息也不知道。逃出来后在殷琦的小院里住过一阵,向殷瑅问起杨子诚,他说杨子诚第二天就失踪了,一直音讯全无。”
    “杨子诚若非与大哥的死因有关,便有可能知道是谁要害大哥。如今不知是自己躲起来了,还是被人灭口……”赵皑沉吟片刻,又勉力对蒖蒖呈出鼓励的微笑,“我会派人寻找他。我们虽在追查真相,但你别太过自责,目前并无证据表明是你导致大哥辞世。振作起来,像你以前那样积极地生活,别让自己一直沉浸在这事的阴影中。”
    赵皑派了几名心腹内侍,让他们回临安打探杨子诚的消息,并请殷瑅暗中派信得过的逻卒一同寻找。但人海茫茫,一时也难以获得确切讯息,直到入冬时也无佳音传来。
    这期间赵皑继续处理宁国府事务,特别关注圩堤工程,经常亲自纵马前往惠民、化成二圩工地观察工程进展。一天夜里,他自化成圩归来,手持一束在路上采的蜡梅,驰向鹿鸣楼,要给蒖蒖送去。那日白天,陌上乍见花开,想起蒖蒖常在酒楼中插花,他放缓步履,漫步于花影中,不禁露出温柔笑意,霎时决定摘取一些供她插瓶。
    此时蒖蒖已长驻鹿鸣楼,湛乐楼平时则由宋婆婆和卫清浔派出的助手管理。她为鹿鸣楼设计了新食单,佳肴既有临安与宁国府的经典风味,也不乏自己的创新菜品,吸引了不少新旧客人。蒖蒖明白湛乐楼环境清雅,适合三五好友闲聊议事,鹿鸣楼处于闹市,气氛则要热闹得多,客人需要伎乐助兴,卫清浔举办簪花会,目的便是让城中人都知道,鹿鸣楼有全城最美的歌舞伎。蒖蒖又听客人闲谈,知道广州有许多色艺俱佳的胡姬,有歌舞侑酒的酒楼往往宾客满座。见客人们说起时满目期待,她便派人去广州买来两名精于歌舞的胡姬,献艺于鹿鸣楼。如此一来,鹿鸣楼门前果然终日车水马龙,客人源源不绝,比以前更热闹几分。
    赵皑来到鹿鸣楼时,时过二更,当日的顾客已散去,卫清浔见近日生意兴隆,心情不错,这晚便命胡姬在厅堂歌舞,自己与蒖蒖并肩而坐,推杯换盏地饮酒自娱。
    赵皑进到楼中,见是这般情形,不由蹙了蹙眉。卫清浔见状,故意一搂蒖蒖的腰,笑着与她碰杯,两厢依偎着将酒饮下,然后怡然问赵皑:“大王要不要坐下饮一杯?”
    赵皑不答,径直走到蒖蒖面前,把蜡梅递给她,然后转身便要走,蒖蒖当即起立,问他:“二哥,你用晚膳了么?”
    她声音隐含关切,听得赵皑心中一暖。他沉默一下,摇了摇头。蒖蒖便道:“这里的膳食凉了,我去给你煮碗面吧。”
    蒖蒖把花插入瓶中,便朝厨房疾步走去。赵皑稍待片刻,实在不欲与卫清浔独处,便尾随蒖蒖而去。
    蒖蒖在灶台前烧水煮面。赵皑默默在桌边坐下,奔波一天后,在这充满烟火气的环境里,凝视着她烛光中为自己忙碌着的身影,忽然鼻端一酸,感觉到一阵从未体会过的寻常百姓的俗世温暖。
    “圩堤修筑得还顺利吧?你最近在忙些什么?”蒖蒖随口问,手中动作仍未停歇,也没有回过头来看他。
    “还好。工程没问题,只是圩堤腹内被废弃的荒田太多,目前在招佃户耕种。”赵皑定了定心神,开始回答她的问题,“我规定每亩将来只须纳课子五升,是很优惠的条件了,但此事进展仍不太顺利。那些荒田多年无人认领,佃户们也不敢轻易报名耕作,担心地将有收成时原主忽然出现,要收回田产,如此佃户会血本无归。我承诺若原主回来,也须待佃户收完庄稼后才能收回田产,可佃户还是顾虑重重。”
    “这个容易。”蒖蒖道,“你不如报请朝廷批准,以后明文规定,凡耕种荒田满五年,又按时纳课子者,可将耕种的荒田充自己田产。五年内如有原主来找,就等当时种的庄稼成熟后,让佃户收了,再把田还给原主。佃户没什么资产,一定渴望拥有自己的田地,要让他们看到希望。如此,佃户有了把荒田收归自己所有的希望,一定会积极去领荒田来种。就算原主回来,根据此前规定分配,原主和佃户也应无异议。”
    赵皑遂问:“原主是五年后回来的又该如何?”
    蒖蒖答道:“佃户辛苦耕作荒田多年,五年后理应把田地判给他们。不过若寻来的真是原主,也不能让他们蒙受损失。宁国府被废弃的荒田很多,到时带他们去认领另一块便是了。”
    赵皑斟酌后道:“听起来颇有理。我会上奏请示朝廷。”
    不久后蒖蒖煮好一碗菌蕈鸡汁面,端至赵皑桌上。那汤色黄澄澄地,煞是诱人,赵皑立即引箸开始进食。
    蒖蒖见他吃得迅速,像饿了许久,便问他:“你今日进过午膳么?”
    “没有。”赵皑道,“白天太忙,又是在田野里,周围人烟稀少,没有食肆可进食……倒是带了些干粮,但也没什么胃口吃。”
    “如今天凉了,干粮冷冰冰的,肯定也不好吃。”蒖蒖想想,在厨房里翻找一番,取出个银食盒给赵皑看,“以后你再要去圩田,便提前一天告诉我,我一大早做好饭菜盛入这种食盒,让人送到府治给你,你带去圩田……还可以请工匠打造一个小支架,到了午膳时,你找个避风的地方,把食盒搁在支架上,下面燃一小截蜡烛,便可以加热饭菜了。”
    赵皑运箸的手暂缓,刻意埋低了头,不欲让蒖蒖看见他泛红的眼眶。
    蒖蒖倒没留意他此刻的变化,仍在想怎么完善自己的方案,须臾叮嘱他道:“加热饭菜时你先在食盒中加一点点水,这样饭菜不易糊。”
    赵皑仍垂着头,低低应了声“嗯”,然后快速搛起剩余的面条,两口吃完,随即端起碗,把汤也饮尽了。
    第三章 萤火虫
    自听上次蒖蒖说师姑秔杂以十里香可为米饭增香后,卫清浔一直让鹿鸣楼用此法煮饭,近日师姑秔存货不多,她便又吩咐人去湖州购买,蒖蒖知道后对她道:“师姑秔这两年产量不高,价被哄抬太甚,如今未必值得购买。其实江南两浙一带品种佳、味道好的稻米有很多,例如徽州有桃花米,色白偏红,煮成米饭格外香软,苏州有红莲稻,米粒较肥,吃起来也很香,而昆山有一种在湖边生长的香稻,香味尤在红莲稻之上。另外,镇江的灰鹤、芦花白、早红芒、晚红芒,以及临安的早占城和晚熟的雷里盆,都是粳米中的精品。我们不妨都买一些来试试,说不定客人会更喜欢。”
    卫清浔觉得可行,蒖蒖又道:“既要去当地买米,不如顺道把那里上好的糯米也买一些回来,例如徽州的牛虱糯,临安的金钗糯,昆山的乌丝糯、佛手糯、闺女糯,镇江的羊脂、虎斑、柏枝……都是适合做食品和酿酒的好糯米。”
    “不愧是掌过御膳先尝的人,说起天下米粮,如数家珍。”卫清浔笑道,“本来煮点饭,酿点酒而已,用不上那么多不同品种的米,不过听你列举这些好听的名字,我倒生出几分兴趣,想看看这些米到底有何异处。”
    蒖蒖随后列出清单,卫清浔遂派几路人分别往这些稻米产地去购买,最后买回来的米多达数十种。蒖蒖想起临安嘉会门外有一片供皇帝躬耕劝农,祈求农事丰收的天家籍田,为八卦状,中间有圆阜,周围八丘,每一丘分为四块横田,每块田地里种着不同的庄稼,大豆、小豆、大麦、小麦、稻、粟、糯、黍和稷之类,庄稼生长时从高处看去,色彩各异,十分悦目。于是蒖蒖画出八卦田的图样,改为银盘图纸,交给银匠,打造出多个可盛食物的大银盘,然后在每一格横田中加以产地、形状、色泽不同的粳米或部分杂粮,又以白糯米和黑糯米填充太极部分,放进大甑子中蒸熟,凡在鹿鸣楼或湛乐楼订八人以上宴席者,皆赠一盘这样的八卦米,并附上一张可按图查询各格粮食品名的八卦图纸。
    这八卦米别致的造型便很引人注目,客人得知每一格中粮食产地、味道各异,更是大感兴趣,往往会各取少许,逐一品尝,并加以点评。蒖蒖又让使女们以小布袋盛各种米,注明品名,在酒楼旁售卖,如此一来,品尝过八卦米的顾客常会挑自己喜欢的品种再买一些回家食用。
    一次可令食客品尝到三十四种粮食的八卦米很快名扬宁国府,又为酒楼吸引来一大批顾客。许多客人订的宴席不足八人也会自愿出钱求购,其中有些是喜欢钻研美食的老饕,有些则是家有田产,欲寻求良种耕种者。卫清浔为售卖的小袋米定价颇高,然而卖家仍络绎不绝,好些品种很快销售一空,令卫清浔不得不迅速派人去补货。
    蒖蒖根据稻米断货的情况,结合酒楼侍者们上报的客人反馈意见,列出最受欢迎的品种名单及购买地点,交给了赵皑,对他道:“圩田工程进展顺利,圩内荒田也分配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让田主和佃户选种耕作。这些品种是鹿鸣楼和湛乐楼的客人愿意花钱买的,品质上佳,可建议农户广泛耕种。种好了,产量足的话,或许还能卖到外地去。”
    赵皑薄露喜色:“我正在处理选种的事呢。领荒田耕种的佃户许多连购买稻种的钱都没有,我已决定由官府出面购买稻种,借贷给他们播种,等庄稼成熟后他们再偿还。目前在考虑去何处购买,看来我们心有灵犀,你这名单来得正是时候。”
    蒖蒖微笑道:“你能用上最好了,我还担心你早已定夺,我多此一举。”
    “你关于饮食的意见总是很有道理,只要你愿意告诉我,我任何时候都愿意听。”赵皑语气淡淡地,却显得很诚挚,须臾又提起另一个话题,“对了,还有一事,也须请你相助:宁国府位于长江以南,自古以来,家家户户主食多为稻米。但是南渡之后,大量北人南迁,迁来的北方民众主食以面食为主,而南方人种麦较少,非但宁国府,如今整个江南两浙,面粉都供不应求,所以麦价大涨。官家一向提倡农户五月种水稻,十月收获后,再翻耕田地种二麦,来年四月麦子成熟收割,翻耕之后又可继续种水稻。如此,一年之中稻麦两熟,二麦产量大增,能平抑麦价,田地也不至于闲置几个月。但南方人重稻米而轻二麦,宁国府农户也是这样,大多宁愿种双季稻也不愿种二麦,而无论早稻晚稻,皆不能越冬,从土地利用上看,也不如稻麦两熟。你可否带着酒楼厨师,多做些好吃的面食,让更多人品尝,从而接受面食,让农户意识到种麦的好处,自发地种麦?”
    蒖蒖略一沉吟,再对赵皑道:“我回去想想,应该可以试试。”
    蒖蒖决定以一种更引人关注的方法来做此事。她说服卫清浔让自己每隔七日在那举行簪花会的院子中隔出一露天圆形临时厨房,自己在其中做面食点心,允许客人和路人围观,并在院门前立一招子,公开招募精于面食者前来向自己挑战。挑战者与蒖蒖在院内厨房中各做一款面食,任人围观,做好后同时置于酒楼门前销售,两人做的面食数量一致,每位客人限购一份,先售罄者获胜。若挑战者获胜,蒖蒖会立即让人奉上十贯钱以为奖励,并再与他商议一个价格,作为挑战者转让配方制法,许可鹿鸣楼和湛乐楼此后烹制售卖的费用。
    蒖蒖在尚食局早已学会做各类面食,如今除了太学馒头、水滑面等可作主食的,还常挑当地人很少见的做:糖榧子、糖薄脆、煮沙团、雪花酥……每一次做的都不一样,手法看得人眼花缭乱,面点造型精致,令围观者一见即有食欲,一摆出去很快会被抢购一空。常有人自告奋勇来挑战,然而能胜过蒖蒖者很少。渐渐地这院内厨房的挑战又成了继簪花会后鹿鸣楼的一大盛事,一到日子便有人早早来排队,准备围观,而宁国府中但凡精于面食者,无论厨师或寻常主妇,大多都跃跃欲试,想来争那笔不小的彩头,或击败蒖蒖,一举成名。蒖蒖又在城中找了几个小门面,开了数家鹿鸣楼旗下的面食铺,每次挑战结束,获胜的面食次日便会在面食铺中销售,经围观挑战的路人自发口口相传,面食销量也十分不错。而围观过蒖蒖做面食的人,往往会想自己模仿着做,若做成功了,对面食的兴趣大增,面粉也买得越来越多。
    这一日蒖蒖决定公开做京中一道面点——玉灌肺,而前来挑战她的看起来像个外地人,一位四十多岁的清瘦文士,似乎游历至此地,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见一时无人站出挑战,又顾院中所备食材,有自己需要的,遂开口表示自己可做一些油铗儿,“请宋娘子指教”。
    两人备好食材,便开始在临时厨房中各自忙碌。蒖蒖做的玉灌肺是用面粉与油饼、芝麻、松子、胡桃、茴香六味拌合,擀开再卷成长卷,入甑子蒸熟后切成块以供食用。干果杂于热腾腾的面卷中,口感甘香,也对健康有益,所以这点心一向为京中贵人所爱。那位文士做的油铗儿则是一种油饼,和面过程无甚特别,但选用的馅料是腌制好的雪里蕻干菜与偏肥的五花肉。他将雪里蕻干菜略泡发,洗净切末,五花肉切成小丁,拌匀,调了调味,然后包成饼,以油煎熟。形状平平无奇,出锅时也没特殊香味逸出,但当他与蒖蒖按惯例取自己做好的面点切成小块先请周围人品尝后,许多人都对这油铗儿露出了强烈的兴趣,反复询问可否再尝一块。
    蒖蒖亦取一块油铗儿入口品尝,一嚼之下脂香满溢,吸饱油脂的雪里蕻咸香滋味与肉味相辅相成,配合得天衣无缝,越嚼越香。是种非常家常的味道,就像老祖母做的下饭菜,吃着吃着,这并不复杂的小面食和它传递到手心的热度一起,会令人很快感觉到这冬日里家常日子带来的小温暖。
    两种面食送至酒楼门外售卖时,油铗儿果然略胜一筹,卖完时玉灌肺还剩两份。蒖蒖表示输得心悦诚服,向那文士询问允许鹿鸣楼做这种油铗儿的费用,那文士笑道:“这是我家常食物,食材与做法都无稀奇之处,我也不靠厨艺谋生,你们想做就做,不必付钱给我。此番来到宁国府,我也听说过一些宋娘子的事迹,若我所料不差,宋娘子此举主旨不在获利,应该是想借公开做面食引导此地居民重视二麦,促进二麦种植。既如此,娘子示范的面食用料和做法不如再简单一些,让居民易于模仿,这样更利于传播,甚至流传后世。”
    赵皑知道这日蒖蒖的行动,处理完公务便信步至鹿鸣楼来观看。彼时围观者已散去,而蒖蒖仍与那文士在院内叙谈。赵皑见蒖蒖与那人聊得容光焕发,满面笑容,顿时有些不悦,咳嗽一声,缓步走向他们。蒖蒖侧首见是他,笑着请他过来与那文士见礼:“这位是曾之谨曾先生。”
    曾之谨听说赵皑身份,立即躬身长揖,赵皑也迤迤然还礼,而面上仍是淡淡的。曾之谨很快告辞,蒖蒖送他至门外,不忘反复邀请:“明日鹿鸣楼的宴会,曾先生一定要来呀。”
    待她回来,赵皑问她何故对曾之谨如此热情,蒖蒖把今日之事说了,又道:“曾先生家学渊源,他祖父的兄弟曾安止是熙宁年间进士,感叹于当时士大夫只乐于写书论花木,而轻农事,便自己写了一部论稻禾的《禾谱》。曾之谨先生也潜心研究农事,对选种、种植都很有心得,如今在写一部论述农器的《农器谱》。清浔邀请宁国府拥有大量田地的乡绅明日来鹿鸣楼赴午宴,我便请曾先生同来,向他们传授些农事知识。明日你也来吧。”
    赵皑迟疑道:“明日公务繁多,不知能不能过来……”
    “一定要来。”蒖蒖告诉她,“清浔与乡绅们说你会出席,他们才都答应来的。”
    次日的午宴,趁着乡绅济济一堂,卫清浔故意向赵皑问起圩堤修筑状况,赵皑将工程进展介绍一番,卫清浔又道:“我近日也在惠民圩买了一大片田地,那块地原本有自己的私圩,但年久失修,如今到处是缺口。不知公圩修筑得是否足够坚固,我们是否静待公圩修好就行了,不必再为圩内田地修私圩?”
    赵皑道:“公圩虽然坚固,但为防万一,你们最好还是为圩内私田再修一道私圩,如此若遇上大洪灾,就算洪水漫过公圩,内部还有私圩保护田地,这双重防护,足以令田地旱涝保收。”
    卫清浔笑道有理,当即表示要为自己的田地修私圩,赵皑亦含笑表示一待她修成,将公开嘉奖。在座乡绅顿时坐不住了,纷纷附和,争先表态,都说愿意为自己田地修私圩。蒖蒖旋即问卫清浔:“我看楼主买的那块地附近是新近被佃户认领耕种的荒田,他们肯定拿不出钱来修私圩,不知楼主能不能帮帮他们,把这一片也顺便修了。”
    “这有何难。”卫清浔笑道,立即命人取来惠民圩的地图,提笔一勾,把自己田地附近那一片的荒田也圈上,“就按这路线修吧。”
    这下众乡绅不敢唯她马首是瞻了。私圩虽不如公圩高宽,花费要少很多,但若要连附近的荒田一起修,也是一笔巨款,于是众人或相顾无言,或眼观鼻鼻观心,都不再开口。
    卫清浔偏偏把地图推到近处的王员外面前,指点着说:“我本想把这条线再划过去一点,但一看,那边快到王员外的田产了。以员外的实力,难道还需要我这晚辈管邻近田地之事么?我把私圩修到员外田产附近,倒怕人说我年轻不懂事,故意到员外跟前炫耀。”
    王员外只好尴尬笑道:“那片荒田邻近老夫田产,也是有缘,理应由老夫顺带修筑私圩。”
    言罢也提笔,圈出了自己准备修的范围。
    其余乡绅见状,当着赵皑之面,也不便继续沉默了,一个个相继画圈,把公圩内荒田的私圩认领殆尽。
    见此结果,赵皑心情大好,笑着举杯向众人道谢,又把曾之谨介绍给他们,推杯换盏之余,引导着众人向曾之谨请教选种及选择新奇好用的农器之事。大家逐渐放开胸怀,相互祝酒畅饮,直到酒酣耳热,宾主尽欢。
    事后赵皑问蒖蒖,是不是她劝卫清浔修私圩田的,蒖蒖道:“她先看出我公开做面食意不在赚钱,询问我目的。我说钱赚到一定量以后就不再影响自己生活,只是账簿上不断增加的数字而已。她已经成宁国府首富了,钱多一点少一点其实关系不大,但若用部分用不上的钱来做做好事,造福百姓,则是行善积德的行为,会有福报。而且,使更多人活得安定富足,不比自己多赚些用不上的钱更显得有成就么?她觉得有道理,我便顺势建议她修私圩了。不过设这宴会让乡绅们也出钱修圩,是她自己想出的法子。”
    次年四月,惠民圩工程过半,圩内的荒田已开垦不少。将近小满时,赵皑来邀蒖蒖同往惠民圩,看看去年冬天种下,而今即将收割的小麦。
    两人各乘一马,沿着修好的圩堤,驰向金色麦田处。一路惠风和畅,堤上杨柳依依,圩内沉甸甸的麦穗在风中此起彼伏,泛起的麦浪映着太阳呈出一层柔软辉光。
    他们在一片一望无垠的麦田边停下,赵皑一指麦田,对蒖蒖道:“这片麦田的主人本来只想种双季稻,冬天预备偷个懒,睡过去,但吃了你做的面食,又见万人争购面粉的盛况,终于改了主意,赶在最后关头找人翻耕播种,种麦越冬。”
    “他运气不错。”蒖蒖笑道,“去年到今年都风调雨顺,还降了瑞雪,麦穗长势好,他必定会赚得盆满钵满。”
    赵皑亦笑道:“不知这些麦穗里有没有两歧麦。若一株麦上长出两个穗头,会被视为祥瑞,是时和岁丰、海晏河清的象征。”
    “我们去田里找找?”蒖蒖建议道。
    赵皑笑而颔首。于是两人将马系在堤柳上,沿着阶梯下至麦田中,开始寻找两歧麦。弯腰细寻良久而不见,蒖蒖站直拭拭汗,失望之下怅然望向远方,却闻身后的赵皑扬声道:“那里好像有!”
    蒖蒖回首一顾,果然见赵皑面前不远处一株麦上似乎长着两个穗头,立即笑逐颜开地疾步赶过去,但行动间忽然感觉到踩到了什么软软滑滑的东西,低头看去,顿时吓得魂不守舍:踩到的竟是一条蛇,此刻已经盘旋而上,缠住了她的小腿。
    听蒖蒖一声惊呼,赵皑迅速过来,见状想也不想,一伸手便把蛇生生从蒖蒖小腿上拽下,而他握住的是蛇身中段,那蛇挣扎着回首缠着赵皑右手,霎时咬了他手臂一口。
    赵皑左手将蛇扯下,抛在田中,右手抽出佩剑,连挥数下,把蛇斩为几段。见蒖蒖面色煞白,安慰地朝她一笑,道:“田地里的,多半是水蛇,不碍事的。”
    蒖蒖过来细看那蛇,见它背部黑色,身上有白色横纹,并不像无毒的水蛇,顿时忐忑起来,托起赵皑的手,查看伤口。
    赵皑仍然微笑着说不痛,但不久后蒖蒖即发现他右手似乎动弹不得了,伤口也渐渐渗出血来。蒖蒖焦虑地看看四野无人的周围,既担心又难过,两滴泪夺眶而出。
    “没事,一点也不痛,只是手有点麻木……”赵皑仍在试图安慰她。
    蒖蒖见眼下只能自救,当机立断,取出手巾将他伤口上方的手臂扎紧,减缓毒素沿着血脉上行,然后双手握住他的手臂,低头含住他伤口,去吮他伤口内毒血。
    赵皑立刻想把手抽出来,但蒖蒖全力把住,不许他缩手,坚持一口一口将伤口的血从深色吸至鲜红才放开他,掉头将口中残血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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