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上旬初赛开始了,这次省里举办的青少年篮球联赛致力于发掘各个学校比较有潜力的篮球运动员,所以本次初赛阶段就有各个大学的教练,还有一些专业机构前来考察。
    二中这次初赛没有碰上北中,但是小组赛第一场就遇到了方育外国语学校, 这是新北城那边一所很有名的私立高中, 学校规模很大, 都是些有实力背景的孩子, 校方每年在社团活动投入的经费也相当巨大,多次进过市三强的队伍,去年秋季赛方育外国语也打到了市第五的战绩。
    比赛的当天上午,苏一灿负责协调大巴,一早就等在学校门口,最早来的是殷佐, 一身黑色运动服斜挎着运动包, 细长的单眼皮没有任何温度,好像永远不会笑一样。
    苏一灿几步走到他面前,说了句:“没想到第一场就对上方育,放轻松,尽力就行,重在参与。”
    殷佐只是淡淡地转头看向她,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输?”
    苏一灿哑口无言,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前天拿到分组名单,昨天校长就找她谈过话了,让她比赛当天尽量安抚好队员的情绪,赢面几乎没有,但是不要再做出什么失态的事情,去年那事坚决不能再发生了,所以今天的比赛学校压根没重视,就她跟着,主任都没去。
    她本来以为大家会像去年对上北中那样垂头丧气,但所有队员都提早集合,没有人抱怨,各个表情都挺严肃的。
    而当她看见岑莳从学校大门走出来时,整个人都怔住了,他把头发剃了,那头飘逸的卷发荡然无存,一眼望去,干练的金棕色短碎衬得眉骨更加深邃,她想起了曾经在视频中看见过的样子,那时他就是这样的一头短碎,眉眼炯炯有神,像赛场上仿若所向披靡的狼,那是他人生中最巅峰的时刻。
    再次看见他这副模样,苏一灿是震惊的,以至于拿着登记表都忘了收回视线,直到岑莳走到大巴边才轻描淡写地掠了她一眼,直接上了车。
    大巴开出学校后,岑莳一个人坐在最后,手上拿着个pad,轮流叫人过去交代着什么,其余人也都在低声交谈,篮球队的气氛谈不上高涨,但也没有多丧气,这点倒是出乎苏一灿的预料。
    或许因为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赛,所以他们学校和方育的比赛来看的人并不多,仿佛队员还没进场胜负已经确定了,无非是比分的问题。
    岑莳带着队员做赛前准备时,苏一灿负责跑前跑后核对名单办理各种签到手续,和主办方对接,等她忙完大步走回去时,首发的五个人已经准备进场,岑莳也回到场边坐了下来,没再说什么。
    她不禁朝对面望去,方育那边正红色的篮球服,小伙子们精神头也很足的样子,大概由于上那个私立学校的小孩家里都比较有钱,方育出来的人身上没有那种痞劲儿,反而感觉眼神里都透着一种优越感。
    苏一灿走过去,将办好的材料交给岑莳,岑莳接过看了眼,苏一灿便在一边找了处地方坐下了。
    比赛正式开始,他们这边首发的魏朱、万向阳、殷佐、徐清和赵琦,有些让苏一灿意外的是,何礼沐坐了板凳,就坐在岑莳旁边,神情严肃。
    前半场比赛双方打得都比较吃力,二中的战术配合可圈可点,竟然一时间让方育那边原本以为轻松的比赛变了味,有些自乱阵脚,不过在第一小节后,他们很快调整过来,比分一直压制着他们这边,逐渐越拉越大。
    比赛进行到第十五分钟的时候,原本坐着的岑莳突然站了起来,场中的赵琦立马朝他看去,他两个手指在胸前交叉了一下,赵琦迅速点头,对万向阳使了个眼色,队伍立即调整防守体系,在方育那边又一次发起进攻时,赵琦和万向阳猝不及防地交换防守位,对方球员有些始料未及。
    这种思路便是迷惑对手,迫使进攻球员在猛烈进攻的状态下突然遭受不同的防守方式,来不及思考如何进攻,从而给对方队伍来带不安,打乱整个队伍的进攻节奏。
    殷佐猝不及防地从外线突破,看准了对方的运球路线,直接抢断,一个长传,魏朱回身带球上篮,看台发出一阵呼声,四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打出了一波小高潮。
    对方教练有些意外,他比赛之前做过调查,二中这支队伍重整时间不长,几个月时间做到这种配合度大大超乎预料。
    而在这波小高潮之后,对方的一对一战术遭受到很大程度的干扰,虽然方育的人身体素质和基础都还行,但到底是学生,经验有限,无法在短时间适应这种不同变换的防守体系,中场结束时,比分已经缩短至十分,岑莳把万向阳换了下来,在这之后比分来回徘徊,始终无法再赶超上去。
    最后一小节的时候,岑莳拍了下何礼沐的背问道:“看明白了吗?”
    何礼沐点了点头,他接着问道:“能不能拿下?”
    “我尽量。”
    岑莳撇了下嘴:“能不能?”
    何礼沐站起身扔掉外套目光坚定:“能。”
    岑莳对万向阳挑了下下巴,把两个人同时换了上去。
    岑莳原本就是打控球后卫这个位置出来,这个位置在球场上等于半个教练,需要能解读比赛情况,掌握对手特征,处理各种突发状况,这大半年来,他有意把何礼沐往这个方向培养,而今天他也给足了何礼沐的时间。
    所以他一上场,就带领全队改变进攻速度,万向阳也已经调整好最佳状态,两个精力充沛的球员一下子拉快了比赛节奏。
    何礼沐只上场十分钟,却能够有意识地主导比赛,比分不断缩小,到最后完全持平。
    第一场就打出了加时赛,看台仅有的观众全部沸腾了,这场原本毫无悬念的比赛立马变得充满看点,陆续有人拿出手机开始录像。
    就连苏一灿都有些坐不住了,从座位上站起身双手抱胸紧盯着场内,加时赛一开始,方育就直接夺下球投了个两分,场内一片喧哗,对面方育的人几乎全部都叫了起来,仿佛胜负已定。
    苏一灿皱起眉回头去看岑莳,岑莳依然稳坐在板凳上,双手撑膝,短发张扬,眉眼却凛着,她想起无数次在篮球馆听见他对那些队员说的话“坚持到最后一秒。”
    在方育夺下两分后便开始全力防守,场上气氛瞬时间紧张得窒息,二中这里也一直难以突破,僵持了两分钟后,时间开始倒计时,那是苏一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篮球竞技比赛的刺激,比她们花游比赛完了宣布结果还要刺激,她的肾上腺素不断攀升,最后十秒的时候她转过了身去看岑莳,然而岑莳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就那么一瞬,她突然隔着几步的距离被他眼里的光怔住了。
    下一秒身后一片狂吼,她迅速回过头,只见魏他们全部冲到中场,疯了似的把殷佐举了起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马去看比分,二中仅以一分赢了方育,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凤南二中,一个从没在市里露过头的校队,第一场比赛以绝地反杀的逆袭赢了市里蝉联决赛圈的强队,直接将方育淘汰了,消息一经传出,几乎所有关注此次比赛的人都十分震惊。
    大校长直接就把电话打到了苏一灿这,问她消息属不属实?
    还在比赛场的苏一灿确认了这一消息,整个二中从老师到学生都炸了。
    这次比赛一结束,有两个人就受到了高度关注,一个是在下半场比赛一上场就带动整个团队节奏打出配合的何礼沐,他超出这个年纪的篮球智商,和对全场的把控能力受到了外界的议论。
    还有一位就是在最后十秒以后仰式三分绝杀逆袭比赛的殷佐。
    当天加时赛的小视频就在各个高校之间传开了,等到第二场二中的比赛时,前来观看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比赛期间,苏一灿的课都是其他老师代上,校领导让她全程跟着篮球队参加此次联赛,保证队员们的后勤保障工作。
    那一周的时间,苏一灿基本上跟着他们同吃,同行,同训练,同开会,除了他们换衣服的时候,她被迫站在休息室门口,还经常被一群臭小子捉弄,告诉她换好了,然后她进去的时候,要么看见苗英音慌急慌忙地提裤子,要么看见魏朱抱着两个胸羞涩地缩在角落。
    本来他们是想看看苏老师害羞的模样,但是苏一灿很淡定,进去看见剩下几个磨磨蹭蹭的队员,都会来一句:“要不要我替你们穿啊?速度点。”
    为此,她整天还要跟个老妈子一样跟在他们后面收拾到处乱扔的毛巾,忘带的手机,喝到一半的矿泉水。
    某天几个队员在一起吃饭闲聊时,还说道:“你们看苏老师多淡定啊,还害羞呢?害羞这个词跟我们苏老师无缘。”
    岑莳在另一张桌子上吃着饭,不知道想起什么,低着头笑了下,又慢悠悠地抬起视线朝他们看了过去:“谁再没事找事干,我先让你们害羞个够。”
    大家默默低头扒饭,比赛期间唯一的乐趣也被教练扑灭了。
    也正是那个星期跟着篮球队进进出出的,苏一灿才偶然看见岑莳随身携带的pad里面记录了这次参赛所有队伍的赛前分析,专业详尽,虽然这对他来说只是一份短暂的工作,但他依然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热情和精力。
    那时苏一灿才深刻地体会到,上天夺走了他健康的身体,但无法夺走他对篮球的热爱,他能够为了这份热爱另辟蹊径,破釜沉舟。
    不知道是被这群小子感染,还是被岑莳身上那种坚定的力量触动着,在市里比赛期间,她抽空回了趟省队。
    十年了,她无数次路过这个地方,但从来没有勇气停下。
    保安室的人早就换了又换,没人认得她,问她是来干嘛的?
    苏一灿站在大门前,望着熟悉的楼,不时有一些年纪很小的女孩背着运动包有说有笑地从她身旁走过。
    时光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爸爸第一次将她送来这里,亲手交给潘教练,从此开启了她在省队的生涯,那时是真的苦,但每天都是有奔头的,爱做梦,也坚信梦想肯定能实现,天不怕地不怕,好像这个世界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时的苏一灿是张扬的,可是也有资本张扬,她只要站在那,仿佛浑身都散发着无法阻挡的光芒。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让自己的光芒蒙了尘,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心情是忐忑的。
    直到身后有辆车开了过来,电动门开了,车子从她身边滑过,就在那辆车开进大门后突然又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人,有些吃惊地回头望着她,那人看着已经上了岁数,但苏一灿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她有些动容地叫了声:“丰主任。”
    电动门缓缓滑动着,年过半百的丰主任激动地大步走了回来对保安室喊道:“快开门。”
    年轻的保安不知道什么情况,再次把门打开,丰主任大步往外走,却忽然停在门前,对着苏一灿招了下手:“还不快进来。”
    苏一灿低下头走到大门前,心情也跟着起伏,几步路对她来说却是无比沉重,她停在门前,抬起头望向丰主任,眼里充着复杂的光迈入省队的大门。
    当初她在省队的时候,丰主任对她很照顾,如今他也到了快退休的年龄,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见苏一灿,他带着苏一灿踏进楼里对她说:“你可总算肯回来了,我听潘教说前阵子在市体馆碰见过你,她还说以你这拗脾气大概这步难迈了,你从这里走后,你们潘教一下子失去两员大将,整个人都老了好多,真是为你操碎了心,你知道吧?”
    苏一灿的眼神紧了下,无声地点点头,沉默地垂下视线,丰主任还是和以前一样唠叨,潘教练就总说他婆婆妈妈的,但他对这些队员们是真的好。
    苏一灿不禁问道:“现在队里怎么样?”
    丰主任对她说:“我带你去看看。”
    路上的时候丰主任说起:“我们现在的情况啊,想送出国训练没有经费,几年不出成绩上面费用更难批,我和你潘教是在这待惯了,外面新招过来的教练好些承受不了压力,现在搞游泳的,不像你们那时候,有归属感。
    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缺教练,特别是经验丰富的教练,你也知道,这个项目,没有好教练根本带不出成绩,潘教精力不如从前了,年轻时的腰伤现在上了岁数也不能经常下水。
    国内教练不好找,引进外面的教练又没法给人解决住房,提供好的条件,谁愿意来呢?
    我们和浙沪那些富豪队还是不能比啊。”
    苏一灿沉默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靠近熟悉的游泳馆,还没踏进去就听见潘教练中气十足的声音。
    丰主任领着她进去,两人站在边上,苏一灿的目光落向那些年轻的运动员们身上,此时正在做着陆上柔韧训练,一排小姑娘腿踢到180度,丰主任在旁问了句:“怀恋吗?”
    苏一灿笑了起来,丰主任说道:“知道潘教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吗?平时皮,训练起来动作做得比谁都到位,别人没做好,还会帮着教练骂人,潘教每次提起你,都是又爱又恨。”
    苏一灿的目光朝边上一身运动装的潘教练看去,似乎也注意到他们这边,潘教练交代了几句就朝他们走来。
    看见苏一灿直接张开双臂给了她个大大的拥抱,对她说:“欢迎回家。”而后重重在她后背上拍了两下。
    苏一灿的情绪也有些激动,那些丢失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好像在这个地方,在看见潘教练时都回来了,心情也跟着激荡,久久无法平复。
    潘教练带着她往运动员那走去,对她说:“怎么样?”
    苏一灿回了句:“都挺小啊。”
    潘教练笑道:“跟你刚进队的时候差不多,是你长大了。”
    潘教练停在几步开外,问她:“还想回来吗?”
    苏一灿感觉自己的心在颤抖,空气里是熟悉的味道,刺激着她的大脑皮层,唤起她内心蠢蠢欲动的渴望,那是和她血骨连着的东西,这种热爱仿佛生来长在她的身体里。
    她哽咽了一下,很快又压制住那股情绪,对潘教练说:“刚才听丰主任说了些队里的情况。”
    潘教练爽朗地笑道:“他啊,就怕我哪天告假回去了,这些姑娘成了没人要的散军,比我还着急,让我多打电话联系联系你,我跟他说这事急不得,得你自己想明白了走出来,别人劝你都没用。”
    苏一灿低下头,轻声说了句:“让您操心了。”
    潘教练也有些动容:“是啊,是让我操了不少心,所以也该让我轻松轻松了,你有几年从教经验,又是搞这项运动出身的,了解规则和技术,会带学生,也懂训练那套,趁年轻早点过来,我还能再带你几年,以后省队在你手上,你培养出几个好苗子,不见得这辈子就不能和世锦赛甚至奥运会打交道,路都是靠人走的,灿灿啊,你浪费的十年该捡起来了。”
    苏一灿低着头,心情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听见“世锦赛”和“奥运会”,好像过去那些梦历历在目,如此清晰地告诉她,她放不下,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放不下。
    潘教练带着她往前走,对她说:“我们这里虽然谈不上高薪,但起码比你现在待的学校稍微强些,以后你真能带出成绩,该有的都会有,人生的路啊,还是要自己争取的。”
    正好走到这些运动员后面,姑娘们到底岁数小,个个好奇地回头看她,不知道谁悄声说了句:“苏一灿,真的是苏一灿。”
    所有运动员都回过头来,脸上洋溢着无以言表的兴奋,像围观稀有动物一样。
    苏一灿挑起眉稍看向潘教练:“她们认识我?”
    潘教练说了句:“继续练。”
    然后对苏一灿说:“跟我来。”
    她把苏一灿带到游泳馆外的展示窗前,橱窗里是一些省队过去的战绩和照片,苏一灿停下脚步,意外地看见了自己,那年,她应该才16岁,拿着奖牌高举过头,脸上是稚嫩却兴奋的光彩,而她身边站着的,是那个早已消失在这个世上的身影,自从尤靖离开后,家里人拿走了所有关于她的比赛照片。
    她没想到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突然再次见到曾经她们比肩而立的样子,她的目光落在两人牢牢牵着的手上,那时,她们的目标都是进军国家队,参加奥运会为国争光。
    她还能记得尤靖走前对她说的话,她说“我们两个人无论哪个去都一样,个人技术你比我扎实,去了以后能更快融入集体,亚运会选拔你胜算更大,还是你去吧。”
    那时,尤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她希望她们两人当中有一个人能走到那个最大的国际舞台,尤靖把机会留给了她,可随着尤靖的离开,她寄托在苏一灿身上的梦也一并沉沦了。
    此时再次站在这张照片前,苏一灿竟然觉得自己愧对于尤靖的信任,愧对于家人和教练的培养,愧对于自己付出多年的艰辛,这便是她始终无法走出的心结,那最后一道结不是因为别人,不是当年那件事,是因为她放弃了自己。
    潘教练对她说:“你走后,我们这里的运动员没能再超越过你们当时拿下的成绩,进队的都会观看你们那时候的视频,听着你们的辉煌历史过来的,对你能不熟悉吗?”
    苏一灿的泪眼模糊了,潘教的手重重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对她说:“十年前我和你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你小,又遇到那样的事,听不进去,也走不出来,现在我再对你说一遍,姑娘,胆子大点往前看,只要你敢往前迈,你的精彩还在后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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