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娘子说得没错, 她给歆儿开的药方子里,都没用去苦味、涩味的药材,歆儿还不是照样喝下去了?
    “尊夫人怕苦?”林娘子挑眉,瞧着简铭。
    简铭被林娘子瞧得不大自在, 轻咳一声:“她比歆儿也没大几岁。”
    “哦?侯爷这是把尊夫人当作小孩子疼了?”林娘子哂道。
    简铭的神情更不自然了。
    季凝是他妻子, 他可从没想把季凝当闺女养。
    至于对季凝体贴关切, 那也是因为……
    “歆儿是将门之女。”将门之女若是喝个药都怕苦, 那可就太对不起祖宗了。
    简铭岔开了话头儿, 林娘子却不大买账,她飘悠悠道:“尊夫人是公主殿下之尊, 也非寻常啊!”
    简铭闻言,敛眉沉声:“她不是太后亲女, 这其中有什么算计,尚未得知。”
    这道理林娘子该当知道的,简铭不知道林娘子何以屡屡戒备季凝。
    虽然,若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来,季凝的身份、季凝被赐婚入常胜侯府这件事,没法不让人戒备。
    常胜侯府中人,不是有许多,还在戒备着,甚至算计着季凝吗?
    简铭眸子幽深。
    细细算来, 侯府之中能护住季凝的,也只有他了。
    “侯爷说的是, 说不准尊夫人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呢!”林娘子笑了笑。
    也不知这话说得是否真的出自真心。
    简铭倒不大计较这个。
    无论是否出自真心, 林娘子既与他为友, 就绝不会害他在意之人。
    “侯爷既然伉俪情深, 我又何苦做那坏人?”林娘子哂笑。
    说着, 极快地翻出医箱中的笔墨,在一张纸笺上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这是新方子。侯爷让他们照着这个方子给尊夫人煎药就是了。”林娘子将尚未干透墨迹的纸笺递了过去。
    简铭端详了一番那张方子,大略还是之前的几味药,所不同者,添了两味类似甘草的药材。
    简铭道了声“多谢”。
    “侯爷先别忙着说谢,所谓良药苦口,我的意思,尊夫人以后该改一改这怕苦的脾性。不然……若是连这点子苦都吃不起,怎么和侯爷长长久久?”林娘子道。
    简铭微微一笑:“她怕苦自怕她的,本侯不让她吃苦,也就是了。”
    林娘子:“……”
    林娘子重又收拾好医箱,告辞。
    “城门关了,你此刻如何回城?”简铭问道。
    “我不回城,”林娘子从容道,“我原就是在丹霞山中采药的,常青寻到我,把我请到这儿为尊夫人瞧病。如今,我还会丹霞山上去接着采药。”
    “圣京城里的生药铺子什么药材没有?你孤身一人在深山里,终是不妥。”出于朋友之义,简铭不放心林娘子一个孤身女子在深山里。
    “能有什么不妥?”林娘子倒是浑不在意,“丹霞山里尽是你们豪贵之家的别院,莫说是狼虫虎豹了,便是兔子都难寻到一只。侯爷莫不是还要对我说,大齐京畿不安定,有宵小为害?”
    简铭被她质问得一噎,知道她性子里的那股子孤介劲儿又作怪了。
    简铭自问还算得上“豪贵之家”,可丹霞山里并没有常胜侯府的产业啊!
    丹霞山景致既美,山色且俊丽,有“一步一景”的美誉,多为文人骚客所喜。很多富贵门阀之家也看中了那里的风景,着实在那里建了几所别院。
    可若论丹霞山里占地最大、耗费最奢靡的,是皇家的别院啊!
    先帝喜鲜,又好山水,即位后不久便将丹霞山中最盛的一处划为私苑,斥巨资修建,彼时在朝中上下引起轩然大波。
    许多臣子,尤其是谏臣们,力陈先帝此举不妥。
    将大笔的国库银钱用在建一所可有可无的私苑上,还建得极近奢华,全然不管不顾,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明君所为。
    但先帝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听劝,还和臣子们杠上了,还因此处置了几名谏臣。
    甚至为了向臣子们彰显自己不可更改的帝王意志,私苑尚未建好,先帝就亲笔题就“揽玉别苑”四个字,作为这所私苑的名字。
    其实直到先帝驾崩的时候,这所耗费靡巨的私苑,都没有落成。
    先帝身后,这所私苑的建设便渐渐停滞了。
    无他缘由,皆因着此前被拨到这里的款子改作了他用——
    当今天子登基之后,选了丹霞山的至高处,建了一所离宫。
    皇帝颇有些子承父志的行径,臣子们不是没反对过。
    但皇帝的性子,比之先帝,其执拗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帝尚能稍稍顾及臣子们的心情,时而想想国库如何、百姓如何,当今天子则真真是刚愎自用,暴怒之下大殿上杖责谏臣的事都做得出来。
    近些年来,王家的势力越做越大,帝后不和已经翻到了明面上;南楚不安分,时不时的就要侵扰边地;北方异族也偶尔南下大大秋风……种种迹象,意味着国本不固。
    大齐的国本都要被动摇了,还有几个臣子顾得上关心皇帝在圣京边上建的那所离宫?
    身为大齐臣子,边军主帅,这些个糟心事,每每想起,简铭都觉得头疼。
    其实何止林娘子这个大齐的普通百姓,对当今朝廷颇有怨意呢?
    “天色近晚,山里今日就别去了。”简铭说道。
    他又唤来常青,命他带着两名侍卫,何时林娘子回城,何时护送。
    “莫说是这个时辰,便是半夜里,我也曾在山中待过。侯爷还要每次都要护送我不成?”林娘子不买账。
    又向常青道:“常先生还想跟在马后面跑吗?”
    常青不由得咧了咧嘴。
    他之前于丹霞山中寻到林娘子,两个人就一匹马,林娘子还是个女子,如何共乘?
    常青当时就谦让说让林娘子骑马,自己跑步跟着。
    谁承想,林娘子听了,连半句客气都没有,径自上了马,一路疾驰。
    可怜常青,两条腿几乎跑断——
    他哪想得到,似林娘子这般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是个大夫,马术竟是那般精湛?
    林娘子执意不接受护卫,执意再入丹霞山,简铭也不好强求。
    他送了一匹马给林娘子骑用,又亲自送她出了田庄。
    庄口,林娘子翻身上马:“侯爷请回吧!”
    她说罢,朝简铭点了点头,也不废话,拍马疾驰而去。
    很快,身影就化作了天边的一个黑点。
    简铭盯着那道渐渐消失的影子,沉吟。
    常青侍立于他身后,不禁道:“侯爷不觉得,林娘子的马术太好了吗?”
    “她时常在外行走,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常青欲言又止。
    简铭睨他。
    身为简铭的手下,常青最是了解简铭最厌烦下属回话的时候吞吞.吐吐不痛快。
    常青遂利落道:“属下觉得,林娘子说不定是南楚人。”
    简铭没言语。
    常青又道:“侯爷当初被林娘子所救的地点,便是南楚与大齐的边界山。侯爷想,若林娘子是大齐人,何苦巴巴儿地跑去南楚那里行医?”
    这些话,常青憋了好几年了。
    他忠心于简铭,生怕林娘子这个来路不明的什么时候害了简铭。
    简铭于此事看得倒通透:“即便她是南楚人又如何?这些年来,她可曾害过我?”
    常青想了想,点了点头:“侯爷说的是。林娘子还医治了咱们大姑娘呢!”
    “这不就是了。”简铭转身,往回跺。
    “既为朋友,信义为先。她既待我不薄,我又何须在意她的身份呢?”简铭信步走远。
    常青杵在原地,深以为然。
    他们为军的人,骨子里便是血性,没有那么多朝堂大人们的弯弯绕心眼儿,认定了朋友就是朋友。
    朋友就是朋友,不因出身、身份、地位,而改变在彼此心中的分量。
    林娘子的马术是不错的。
    她早年间,曾得名师指点,也曾在富贵堆中过活,正经的狩猎之中也曾猎过几只小兽。
    那样的日子啊,如今不提也罢!
    她紧了紧缰绳,将脑中忽然冒出来的浑不相干的念头甩开。
    那些事,已经很多年不曾映现在她的脑海中。而今思及,仿若隔世。
    林娘子以为她早就将那些往事都忘却了,不承想,今日见到了季凝,这些就都一股脑地翻了上来。
    季凝的那张脸,季凝下颌上的那道浅痕……就在她的眼前萦绕,挥之不去。
    罢了!
    林娘子对着马臀狠抽一鞭,像是要抽散脑子里不相干的念头。
    那马吃痛,“希律律”一声咆哮,甩开四蹄飞奔起来。
    山道之上,纵马疾驰带起的风,掀动林娘子的发丝,将她鬓间的几缕碎发吹起,在风中划出了一道淡墨色的痕迹。
    “哧哧”的山风极劲,刮在脸上,有些痛意。
    林娘子是不大在意这些的,她此刻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将要入山采的那几味药。
    其中,就包括她几日去常胜侯府为歆儿例行诊脉的时候,将要开的方子里的两味药。
    将关注力放在药材上的好处,便是不用再想些有的没的。
    却也有一样坏处——
    她太过专注于采药的事,浑然忽略了,身边有危险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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