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府来人送拜帖, 不同寻常人家,简铭得亲去处理。
    他却并没急着走, 而是先恭敬地请老太太先走。
    老太太会看不出来,他这是担心自己在和二太太继续在这儿,难为季凝吗?
    还真是个颇有些能耐的丫头啊!
    这才入府几日?
    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睇了一眼季凝。
    转头却招呼二太太:“你前儿不是说,仲达在外面奔波,该派人送夏季的单衣衫吗?”
    二太太被问得怔了怔神,只得不情不愿道:“是,二老爷说是还得两个月回来。”
    “眼看着天气热了,得赶紧收拾了, 派人送去。”老太太道。
    二太太不自在地撇了撇嘴——
    老太太这话什么意思?
    还不是催促着她,赶紧去给简仲达收拾单衣衫吗?
    哼!打着内帑采买的名头,其实是在外面胡混吧?
    二太太心中暗嗤。
    单衣衫晚送个一时半刻的,也热不死简仲达。老太太这么说,还不是点她,让她赶紧离开,别插手这里的事了?
    二太太无法, 只得顺从得像个极孝顺的好儿媳, 陪着老太太离开了。
    虽是离开,二太太心里还是怨愤的。
    她以前以为老太太偏心偏得狠, 只是对简琮。
    可今日的事, 二太太心里也不由得犯嘀咕:老太太还真拿简扬当回事了?言行之间,倒像极力替简扬开脱似的。
    还有那个姓季的丫头……
    虽然老太太没拿正眼儿瞧她, 可这不瞧也有不瞧的门道儿。
    万一, 老太太也不敢招惹她呢?
    但是当日, 老太太可是默许自己难为那丫头的……
    二太太心里越发觉得不托底了。
    她不会是被老太太当一把好刀使了吧?
    二太太越想越觉得心里别愣愣的不舒服。
    她原是恭恭敬敬地缀在老太太身后的, 得着机会朝身后的史嬷嬷递了个眼色。
    史嬷嬷眼珠儿转了转, 会了意。
    她仍往常一般随侍在二太太身后,心里面已经盘算着,怎么觑着没人的时候溜开,好去打探消息。
    偌大的祠堂内,只余下了简铭、季凝,以及跪在蒲团上的简扬。
    简铭没看简扬,而是向季凝道:“你先回去歇着。”
    对着季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是温和。
    季凝深深地看着他,想到还在那里的简扬,观简铭的意思,似乎没有让简扬起来的意思。
    老太太方才说,简扬的事让简铭这个做父亲的来处理。
    无论简铭怎么处置简扬,那都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应有之意,旁人无权置喙。
    季凝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干预。可是,若让她对简扬的事不管不问,她心中着实不落忍。
    纵然简铭是严父,对待一个还不满十岁的孩子,也不宜太过严苛吧?
    严于教子不是坏事,可若是因此父子成仇,那并不是季凝乐意见到的。
    “侯爷,”季凝还是忍不住开口,“让大郎换个地方吧!”
    简铭闻言,剑眉微耸。
    “方才老太太也说了,列祖列宗在天上,已经看到大郎认了错。而且,祠堂里凉气重,大郎若是因此染了病,还不是侯爷心疼?”季凝又道。
    这番话,跪在斜前方的简扬听得清楚,脸上紧绷的倔强,略有松动。
    简铭的脸色也稍有缓和,沉声道:“去书房等着!”
    这句话是对简扬说的。
    去书房等着,而不是“去书房跪着”,也即是说,简扬只要老老实实在书房里等着他父亲回来就行了。
    季凝暗松了一口气。
    她方才说让大郎换个地方,没有说让大郎换个地方跪什么的,便是留了些转圜的余地,也算是迂回着替简扬求情了。
    想来,简铭是听入了心。
    简铭冲儿子低喝罢“去书房等着!”,便不再理会儿子。
    “手这样凉?”简铭温声说着,手已经覆上了季凝的手背。
    季凝脸上微烧。
    这里是简家的祠堂,她总觉得简家的列祖列宗就在头顶上看着呢,何况还有简扬这个小辈在那里?
    “嗯”。季凝轻应一声,轻轻抽回手。
    简铭不以为忤,朝她笑笑,便自顾离开了祠堂。
    季凝怔立了两息,脸上的红热方消退了些。
    她凝神看到前面,简扬仍倔强地跪在那里,仿佛在和谁置气似的,不禁摇头。
    这父子两个的倔脾气,倒似一脉相承……
    这般想着,季凝的心口涌上一阵酸意。
    简扬是简铭和别的女人的孩子,他如今九岁,那便是简铭……十七岁的时候,和那个女人诞下了他。
    那时候的简铭,也是个少年,就……已经做了父亲了?
    季凝的心尖儿上又划过一阵酸涩:简铭他……喜欢简扬的生母吗?简扬的生母,又是谁呢?
    她的脑海之中,倏的忽闪过“沈知意”这个名字。
    郝嬷嬷说过,不要随意提起那位如意阁阁主的名字;沈知意还特意送过季凝时新的胭脂水粉等物做礼物……虽然,那些礼物都被季凝转送给了玉篆。
    不管怎么说,大人的事和眼前这个无辜的孩子无关。
    季凝便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如何,她长到十七岁,连自己生母的名字、身份都不知晓。
    她太清楚那种被大人之间的过往牵连的小孩子,是多么的可怜了。
    季凝幽幽默叹,看着眼前跪在那里,身形细瘦的简扬,仿佛看到了曾经无助的自己。
    她朝简扬走了过去,站在他的身旁,温声道:“你父亲走了。他让你去书房等着他,你这便去吧。”
    简扬原本跪在那里,身体绷得笔直。
    他等着,等着季凝离开之后,才肯起来,遵照父亲的吩咐,去书房等着继续被训教。
    他以为季凝不会多搭理他,他父亲离开了,季凝就会照着他父亲说的“先回去歇着”呢!
    孰料,这个女子竟然朝他走了过来,还站在他身边,和声细语地与他说话。
    简扬苍白的小脸儿上,两道眉毛不自在地皱起。
    眼前这个他该尊称她为“主母”,名分上是他的继母的女子,他只见过一面。
    她明明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做了父亲的妻子,他们兄妹几个,以后都得尊她为嫡母。
    简扬在宫学里上了半年学,对于礼法是知道一些的。
    因为对礼法比弟弟妹妹们知道得多,年纪也比弟弟妹妹们大了好几岁,他懂得也多些。
    可是这却让他对季凝的抵触之心更甚——
    这个女子,他听旁人说过,是太后的女儿,是有封号的公主。
    公主嘛,她的身份一定是尊贵的。
    是不是,只有这样身份尊贵的女人,才能嫁给父亲,做父亲真正的妻子?
    简扬每每想起这桩事,都觉得心里难受得慌。
    他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娃娃,对于自己的身世,他从小到大没少听下人们悄悄地说。
    小孩儿的心很敏.感,尤其是像简扬这种,从小缺少了疼爱的小孩儿。
    从记事起,简扬就知道:弟弟简琮是曾祖母的心肝儿肉,曾祖母一意要给简琮改名。那个“琮”字,是嫡子甚至是宗子才配拥有的名字。
    简扬曾经是懵懂的,在曾祖母给弟弟改了名字、改了的名字入了族谱之后,他就渐渐明晰了一件事:这座侯府,这些家业,包括父亲的封号……所有一切,将来都是弟弟的。
    那是他没有任何资格沾染的。
    还有一件事,简扬也是知道的——
    他永远不会像歆儿那样,得到父亲真正的疼爱。
    哪怕简扬也很清楚,歆儿是女孩儿,是妹妹,又一直体弱多病,合该被长辈们多疼爱些;而自己这个做哥哥的,也应该多对她好。
    简扬每次看到父亲和歆儿在一起,都被歆儿逗得哈哈大笑,那是在他面前从没有过的样子,简扬都黯然地垂下脑袋。
    他想,他是做哥哥的。既为长兄,就应该强大起来,将来为弟弟妹妹们撑起一方天地吧?
    怎样才算是撑起一方天地?
    简扬的小脑袋瓜儿里思索了很久。
    他最终还是觉得,像父亲那样,做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统率千军万马,护家卫国,才是真正的顶天立地。
    那份小小的男儿志向,在简扬的心里渐渐发芽、成长。
    他想让它们长得茁壮,直到长成参天大树。
    那些,来自曾祖母的宠爱,简扬可以假装不在乎地让给弟弟。
    那些,来自父亲发自内心的疼爱,简扬也可以不在乎地让给妹妹。
    他以为,他只要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做个真正的大英雄,这辈子就值了。
    “这辈子”,对于一个才九岁的孩子来说,太过遥远。
    简扬望不见自己这辈子的尽头,他觉得,要做父亲那样的大英雄,一定是要精通武艺的。
    哪个男孩子不喜欢舞刀弄枪呢?
    何况是如简扬这样的,一心地想要做“父亲那样的人”。
    事实却是,他的父亲根本就没有让他习武的打算。
    简扬并不迟钝,他懂事得早,日子久了,也瞧得出来,父亲压根儿就没有让他习武的打算。
    不然呢?
    一个习武的小孩儿应该做什么,简扬很清楚——
    东海公的孙子,六岁起就有专门的武师给他喂招;平国公的嫡长孙,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学扎马步……
    他们都不喜欢那么枯燥的习武生涯,简扬却羡慕得紧。
    他有一次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请示父亲,收到的是父亲冷森森的眼神,和冷森森的拒绝。
    简扬就知道,他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习武了。
    简家是将门世家,简扬姓简,然而他却没有机会习武。
    也许不仅是没有机会,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有资格……
    郑守礼他们说得也许是真的:他的母亲,或许就是个青.楼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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