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城东天星寨的一封家书彻底掐断了凌栗多日来想要逃避的苗头。
    将盯着“吾儿亲启”的眸子唤回些神来,再将手汗满布的五指松缓,凌栗有些颤动的拇指与食指终于在深吸了口气后拆封开了信纸上的封蜡。
    奈何尚未一目十行地将书信大致阅读完毕,眼角处的酸涩感却是先一步涌上,连带着本该无孔不入的心脏都被撕开角落处那份微不可见的伤疤,露出了原本最柔软的肉粉色。
    原来对于凌栗打小以来的特别之处,凌老夫人早有察觉。
    可那份猜想实在是太过于惊世骇俗,以至于心中已经有了了然,凌老夫人还是想做着最后的挣扎。
    然而挣扎归挣扎,当屡屡问起慕名请来的齐大夫,凌栗病情到底如何?得来的答案往往皆为“凌老夫人无需担心,凌兄并无大碍。”时凌老夫人心中便知一切都已成定局。
    幸好的是,在面对人生重要选择的时候,凌栗愿意将目前状况直白讲述给家中人。
    即便过程有所隐瞒,所有细节过往都被一笔带过,但这份坦诚在无形间都足以让凌老夫人有着足够的勇气面对一切。
    不过接受一个人的特别之处并非易事,凌老夫人所能做的大概除了每日旁敲侧击打探凌老爷对于此事的态度,而后对症下药外,就只有日日诚心跪拜于门前桃花树下。
    “吾身老矣,虽知前路艰难,却早已有心无力,所做之事唯有日夜祈祷,以求吾儿与相伴之人长安。”
    ……
    齐府西苑儿内,与院外的寂静不同,暂居于此的小杨子正拦住了欲要离去的季大少爷所有去路。
    瞧着个子挺矮,两只胳膊却是伸得笔直的小朋友,季言叙大手一抬,径直提溜着对方的衣领处将人吊离了地面。
    而在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嚷嚷声时,讨厌鬼原本舒缓的眉头不由紧皱起来,“……你可知在邑都城中乱用‘吕’姓可是死罪?”
    “有何不知!”
    丝毫没有被恐吓之言吓到,反倒在被衣领传来的紧束感弄得有些呼吸不畅时,小杨子仍在从容不迫地拍着钳制住自己的手,眼神淡然地示意眼前人快将他放开。
    待双脚真的触碰到真实地面,空气也止不住地拥入时,方才听到小杨子一如既往的冷静道:“这破姓氏也就只有那些个心肠歹毒之人视若珍宝,若等某日我回去了,定会将这邑都吕姓覆了不可!”
    似是带着恨意,小杨子原本冰冷的眸子在提起某些个恶心事儿时不自主变得有些猩红。
    也正是这份突如其来的细微变化令季言叙意识到了眼前这位不过十余岁的小朋友身份可能并没有齐府小傻子想的那般简单。
    不过任由小杨子有了翻天的本领,在早已成家立业的季言叙眼中看来皆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不,刚发现某个欲要将他拉为同盟的小朋友产生了些即将透露出更多不为人知秘密的苗头时,季言叙竟是在简单敷衍地点了两下头后大步流星地朝着院外走去。
    “……我此番来寻季大侠您,正是看中了您的威望,若您真能助我一臂之力,杀了此刻出现在城西内的杂耍戏班,日后我定以黄金万两酬谢!”
    “小娃娃成日里不该打打杀杀。”
    “……那等我日后在族中站稳了根基,答应您个要求如何!”
    “要求?”
    承诺总比钱财来的实在,应是真的感兴趣,季言叙将就快要踏出院门的右脚收了回来。
    可即便是在应允着小杨子的承诺,院内那抹玄青身影却是未将余光分给身后小朋友分毫。
    而在院外“碰巧”出现的一抹金色却是在接收到了某道赤、裸裸视线同时,听到了一句交易达成。
    “既然如此,还望季大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为好!”
    ……
    今夜的处境和盛夏时节那晚的狼河寨有些相似。
    看着高悬于漆黑夜空中唯一一道亮色,季言叙不得不感慨古人的智慧。
    莫不是这就叫做“月明星稀”?
    只是在此般月色模糊中,他与身边人的氛围也在悄然中变得有些微妙。
    此刻他们两人所在之处乃是凌栗特意向齐小夫人借来的。
    原因无他,只因齐府隔壁的深宅大院里有着一处二十年前,某个新婚之人为了讨得新娘子欢心,特意建筑而成的摘星楼。
    此楼应是除了官家之外最高的去处。
    也是邑都城中观赏“十五月亮,十六圆”的最佳场所。
    不过相较于季言叙的随心所欲,刚刚特意将人引来的凌栗却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小小紧张。
    “……刚才听见你和小杨子做了场交易,可是……近日缺钱花?”
    此刻的栗老板真是天真的可怕。
    要不是当下他的神情过于诚恳,一双狐狸眼也止不住地透出对于答案的向往,想必一晚上连续被人怀疑两次“钱财净失”的季言叙定会潇洒抽刀,将镶有不下百颗宝石的剑鞘扔过去给不开眼的凡人瞧瞧世面。
    当然这份英勇身姿在季言叙的脑海中仅仅是一闪而过,就被扼杀于摇篮中了。
    毕竟此前狼河寨的神识交汇误差引发的一系列不必要麻烦多少还是令季言叙头疼了好一阵。
    “其实我最近……的确有些手头紧。”
    这边毫无信服力的解释刚落下尾音,那头待听见府中最有钱的人都即将穷的响叮当时,爱财如命的凌栗终是在本性的趋势下眉头紧促,口中所言也尽是他没钱,也绝不赊账的残忍拒绝。
    可当脑袋猛然清醒,意识到那些不过脑子的脱口直言稍显不合时宜时,就看见原本还有些紧张的栗老板瞬间恢复到了往日里的狗腿子样,同人打着商量。
    “其实我那些个原则都是对外人而言,我同季兄这般熟,今夜!只要季兄开了口,我凌某人就算上刀山,下火海,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你真的能为我连命都不要?”季言叙问得甚是怀疑。
    “绝大部分时间里定不可能,但……”
    凌栗回答的理不直气壮,至于后面对于两人的自我诅咒尚未诉起,就被早已心知肚明的季言叙彻底打断。
    “你莫用些虚无缥缈的承诺打发于我,若真想要聊表心意,不如你回答我个问题可好?”
    一听对方有问题提出,凌栗赶忙正襟危坐,可真当听清楚所问为何时,一双宽肩却又不自主地耷拉了下来,连带着双眸都不免有些落寞。
    “如今您我境地虽是可笑,可季兄在年少时分难道就没有奢望过一间小屋里长久住着个三两人?”
    季言叙问的问题极其简单,他就是单纯好奇为何有关天星寨,栗老板出手的东西都是以三为主。
    比如三个一份,做成小宝塔造型的各式糕点。
    再比如两双鞋底下不多不少加起来的三朵黑莲。
    好似只要稍作观察就能发现,凌栗的日常生活中总是萦绕着那个数字。
    然而有关对于“三”的执着却是从未有人质疑,也从未有过任何人会像季言叙一般从不把自己当做外人的肆意发问。
    “三”这个数说来还挺简单,数完“一”、“二”便到了“三”。
    但当某些毫无意义的数字在被岁月的打磨中赋予了另一番含义时,原本触手可及的事物也会变的远在天边。
    在尚未明白自己特殊性之前,凌栗有向往过简简单单的一家三口。
    在那个家里会有一个他,然后在多年闯荡后遇见一个可以相伴终生的人,没准儿再等上个四五年,他们之间还会期待着一个小小生命的出生。
    只是这份再平常不过的愿望总会在一场恍然大悟后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也许今日不是季言叙刻意提起,就连凌栗自己都未曾察觉到过往数年的一份向往会在时至今日演变成无数执念。
    “其实……圆儿哥可以无偿给你实现愿望的。”
    一句听起来有些傻气的安慰逗得凌栗一笑,惹得夜色都变得柔和起来。
    等到笑意渐缓,眼角都被点点泪水袭染之际,栗老板总算想起将仪态收敛,轻咳两声后方才悠悠然把握住主动权,道,“既然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如今我的疑问还望季兄好心相待……不知季兄是何时将主意打到了凌某身上?”
    季言叙不假思索道:“一次初见。”
    凌栗:“……季兄说的可是狼河寨外客栈那次?”
    季言叙摇头,“那次初晨时的一见芳容。”
    话题有些久远,久到最近的日子过得太过于畅快,都令季言叙有些忘记之前数百年有关城南季家的那点子陈年破事。
    如果说多年来季娣筱受着的是族中人暗里的打压,那么他,季言叙此人就是明面上受着竹迪子的区别对待。
    以至于在过往的极多时刻中季言叙都有些怀疑,可否邑都城的每位父亲都像自家父亲一般做事毫无章法,且对他能动手就绝不动口。
    也许正是因为长久以往的“不公平”待遇让世界观尚未成型的季言叙在对待外界事物时产生了偏差。
    季家大少爷打心底里认为,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才造成了无数个“南月筱”的出现。
    而在目睹了季娣筱多年来的经历后,季言叙暗下决定,定不可将这一代的悲惨延续到下一代。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五年前的某一天,圆儿哥的忽然出现还是打碎了他的完美计划。
    那一天,在狼河寨外,季言叙的脑子有过一闪而过的轻生念头,而他也在干粮耗尽时强行压抑住了寻求食物的本能。
    或许当日巴妥司的出手相救算得上是巧然,可凌栗的突然闯入在早已绝望的季言叙眼中便是一道光的存在。
    一道踏上奈何桥前被他余光瞥见的人间星闪。
    那一刻发丝披散,背光而立的凌栗被季言叙坚信成了人世间神明的存在。
    如果说凌栗能够喜欢上他,那定是本性作祟,可季大少爷对于栗老板的死缠烂打,除了他一根筋的认定了天上仙外,更重要的是他别无选择。
    他想放手一搏,想要无距离地疯狂靠近。
    他还想像疯狂的信徒一般,不顾世俗眼光霸占着神明的所有视线。
    “栗老板,我听老人家们说有处风光无限好的地方,不知季某可否有幸邀您一同前往瞧瞧?”
    凌栗浅笑,“不知季公子所说之处名唤为何?若真有机会,我倒是可以抽空一陪。”
    “那便一言为定!”季言叙若有所思:“只是要想寻得那‘南墙’处,怕是要多费几个我和栗老板的脑袋不可……”
    邑都城内的风俗还是一如既往的苛责,可此时此刻摘星楼上的两人心中却是多了份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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