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也有些震惊,是地动了。他忽然想起一事,问:今天十九?苏离离想了想,点头。木头站在略微稳定下来的土地上,缓缓道:上次李师爷推太乙数,说到十二月十九甲子日有天劫,难道是说的这个?
    仿佛回应他的话,地下猛地一抖,木头足尖飞快点地一掠,抱着苏离离跳到一块开阔平展的岩石上。地面山间都扬起尘埃浮土,天地间有一种极低的鸣响,沉溺却浩大,仿佛置身在了另一个世界。大块的岩石从山上滚下来,苏离离身在木头怀抱,倒也不觉害怕了,对木头道:我们不能在这里,快离开这山崖。
    木头依言背负了她,朝山外跑去。身边的树叶簌簌而落,鸟惊飞,猿哀鸣。大地摇晃,人像被放在了筛子里簸着。饶是木头身手矫健,反应敏捷,也几次险些摔倒。苏离离紧紧抱着他脖颈,仿佛他是这动摇世界里唯一的依靠。
    一路飞驰,离了山道,行至阳关大路,半个时辰进了一座城镇。半日时间,日星隐耀,山岳潜形。满眼都是惊慌的民众,携老扶幼挤在街上。有的房屋倾斜坍塌,路上也裂了大fèng。苏离离牢牢地拉着木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木头道:若是太平丰和之年,遇到这样的事,朝廷还能有个应对。如今这四分五裂,各自为战,可就麻烦了。
    入夜竟飘起了细雨,淅沥不停。苏离离缩在木头怀里,躲在糙棚下看着檐边雨滴。大地时不时地颤抖,虽不如白天,却仍然吓得人人不敢回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苏离离悄声问木头,地为什么会震啊?
    木头叹道:书上说地震是因为阳伏而不能出,yīn迫而不能烝。君以臣为yīn,父以子为yīn,yīn阳失衡所以地震,是子逆父,臣逆君之徵。
    苏离离慢慢道:不知道莫大哥他们怎么样了。伏在他膝上朦胧睡去。
    一夜风声鹤唳,都没有睡好。
    是日,祁焕臣驾崩,消息由京城飞鸽传到潼关。天明时分,祁凤翔的前军便与朝廷的兵马打了起来。他太子大哥早有防备,当日登基,便饬令各部平叛。之后数日,没有一天停息,两方都打着诛逆的旗号,在这一带辽阔平原上一通混战,属地参差,早没了界限。
    苏离离与木头折而向东行了十余日,这边灾况稍减。这天正坐在路边歇息,苏离离摸了gān粮出来吃,没吃两口,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有些畏缩地挨过来,看着她手上的饼子。苏离离见他眼神百般渴望,便掰了一块要给,木头似乎想阻难,顿了顿又止住了。
    那孩子接过来,三两口吞下去,又眼巴巴地看着她。苏离离见不得他那样神色,看一眼木头,木头毫不迟疑得把饼子收了起来。苏离离摊手道:你看,我也没有了。那孩子像看个大恶人似的看着木头,满脸控诉,泫然yù泣。
    这时,身后一个布衣农夫过来唤了一声,牵了孩子手道:小毛不哭,爹爹换了一把粟米,咱们回家做饭去。唉,就是没水。
    木头道:是井水沉下去了么?
    农夫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容貌出众,气质清贵,叹道:先生不知道,我们这里没井,祖上就守着一条河。就不知为什么,前两天河水突然没了。从上游逃来的人还说,那边连日下雨,可这几天连河底都露出来gān了。他指一指十数丈外,喏,那不是。
    苏离离抬眼看去,那里一片土色,有一带宽宽的凹槽,颜色新huáng,竟是河chuáng。他们所站之地低矮,竟在一处河弯之上。木头沉吟半晌,忽然站起来,看了那河chuáng半晌道:这河水平日流得急么?
    农夫道:急啊,虽是冬天,河下暗流却也多,有时候打渔撒网,一拽就知道劲大力沉。
    那冬天也不结冰?
    要结几日,不过是一层薄冰。
    木头再想了片刻,断然道:这位大哥,这里住不得了。
    怎么?
    河水突然断流,必是因为前几日地动,山石阻住了水路。上游连日下雨,河水正该bào涨,不出几日便要冲破阻石。到时流下来,这里地处河弯,又在低洼之地,会被河水淹没的。
    农夫瞠目结舌,半晌摇头道:那那怎么会,我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又没个近亲,叫我搬到哪里去。
    苏离离听得明白,从旁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房屋冲掉了可以再建,只要人没事。
    农夫仍是摇头道:冬天发大水,那是从没有过的事。不可能,不可能。
    木头既无奈又急促,地震之后,河水先涸而后发,前朝是有先例,记录在册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孩子挣脱父亲的手,去扭苏离离的衣裾,怯生生道:饼
    脚下隐隐抖动,三人俱是愣住了。苏离离正对河岸,一指道:你们看!上游河道有什么白色的东西蠕动着过来,是波làng。木头大声道:快跑!
    他一指河对岸,往河弯那边跑,越远越好!一边扯起苏离离就走,那孩子拉着她衣角,一绊,险些跌倒。苏离离拉住那孩子的手,拖了他便走。孩子哭道:爹一时拉扯不清。
    木头用力将她一拽,连挟带抱,提气飞跑。跃入河道,奔了百余丈时,水声已近,木头一脚踩在水里,大喝一声,拉起苏离离提气纵跃,离岸沿半尺。一个大làng打来,顿时万千力道如入棉絮,被波làng卷到水底,随沉随浮。
    苏离离不谙水xing,全身入水便慌了,幸而木头将她抓得极紧,也不知在水里翻卷了多久,方被他拉到水上,只觉头顶一轻。她睁眼咳水,木头抹着她脸上的水,道:你没事吧?
    苏离离喘息道:没事。回顾方才河弯,已是一片泽国,那父子二人都不知去向。
    水面漂着些浮糙杂物,也有家具桌椅。水流湍急凌乱,似要将数日的压抑都发泄在下游的土地上。一个方形长箱子浮在水上,木头伸手一捞,捞那件木质家什的一角,细看之下才看出是一具黑漆棺材,尺寸偏小,板子也才四寸厚。他攀了棺材边缘,将苏离离顺了进去,自己扶在棺边,被水冲到岸边一撞,又带入了江心。
    苏离离急叫道:你也上来!木头摆手,这棺材载了她,已入水两尺,他再上去,非翻覆不可。棺材在水里摇晃,苏离离一点不敢乱动,却牢牢按住他手背,生怕他被水冲散。木头道:别怕。上游来水似源源不绝,一时半刻停不下来。
    两人在急流中回旋脱不了身,像巨大的力量在拉扯。水流至柔,木头yù要用力,又无从用起;yù要借力,又无处可借。他自己倒不怕水势多大,可这具棺材几经摔打,一旦散架,苏离离在这般波涛中能坚持多久。水声中木头果断道:把你的流云筒背好。
    苏离离茫然地点了点头,流云筒缚在她的背上。
    木头沉声道:姐姐,你听好。我在碧波潭一年,水xing已练得极好,你不要担心我。
    苏离离看着他明净的眼,骤然明白了他的意图,用力抓住他的手,眼里迸出了泪意,用力摇头道:不,木头,不要。
    木头一手扣着棺沿,曲了食指和拇指,竖起余下三指,道:三天,你不要走远。三天之内,我会找到你。
    苏离离哪里听得进去,连连摇头大声道:不,不,不。
    木头反手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吻,唇上的温热透入她皮肤。他微微一笑,相信我。
    内息随经脉而行,浑厚的内力都凝聚在掌心,他注视着她的脸庞,用力地一推。苏离离坐着的棺材劈波斩làng,如离弦之箭冲向水流边缘。木头却朝着相反的方向更快速地沉去,一个làng一卷,不见了。
    木头!苏离离看着他湮没在水里,嘶哑地喊叫,天水茫茫,寻不见他在哪里,苏离离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棺材在岸边一撞,余力未消,竟直冲上了平沙水岸。棺底磨着沙砾,顷刻间停了下来,啪嗒一声,侧板向外倒下。苏离离坐着一动未动,眼望着面前浑浊的水,二十年来聚散于她,总是如此匆促。
    她轻声叫道:木头。悱恻凄楚,空旷无边。苏离离伸手抚摸着手背,默然坐了半天,揉了揉眼,将流云筒取下来摇了摇,对着棺材挡板扣动机关。十余枚钢针铿然钉在挡板上,所幸还没有被水浸坏。她唯一的武器,照样背好,站起身将凌乱的头发挽了挽。风寒水冷,湿透的袄子贴在身上。
    木头在身边这许多时候,一直是他照顾着她,苏离离百事不用上心,竟也没磨平了心志。她曾经一无所有,也不畏惧再次失去。苏离离冷得抱紧自己,一步步朝前面平地上走去。走出几步,又回头看看水,生怕木头一会就从那里冒了出来。看半晌,又转身走。三天,他从不骗她。想到这一点,心里稍稍安定。
    河岸上半坏的棺材兀自伫立,像一个最沉默的告别。在她危险的时候,是木头和棺材救了她,这是一种宿命,还是巧合。她又回头看了那棺材一眼,它仿佛给了她莫名的熟悉的力量,带着一点贯穿生死的哲理,让这力量坚定而可靠。苏离离深吸一口气,寒风中渐渐走远。
    暮色四合时,才看见一处人家,屋子很窄,挤了十数个人,都是逃难来的流民,敌视地看着她。苏离离无处可挤,也无饭可讨,只能央他们给点火。其中一个老者迟疑了片刻,摸了一块打得快光了的火石火刀给她。苏离离真心实意道了谢,又走出里许,才找着个背风的地方,捡起一堆枯叶,打了半日才将火打燃。
    手脚已是冷得麻木了,她缩成一团烤着,渐渐才觉得三魂七魄回到了身上。往日跟木头行走江湖,有时也会在荒郊野岭受冷,但与他在一起,似乎也不觉得冷。这难道就是佛家说的境由心生?只觉qíng之一字,永远参悟不透,时有新奇,是人生中从未领会。苏离离摸着手背,似有他唇吻的余热残留,低声念道:木头,木头。
    仿佛这两个字从唇齿间辗转出来,便能与他亲近一些。眼见得皓月千里,静影沉璧,心里思忖他应该也脱困了,又在哪里,也许就在来找自己的路上。这样一想,心中几许雀跃,听得道上马蹄声响,也失了警觉,站起身探去。
    一队快马过来,是兵。苏离离连忙要躲闪,已被看见了。几个兵痞游上前来,勒马道:喂,这小子是哪里来的,身上带了多少钱啊?通通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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