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素影,一身清骨,是我在这人世间最后的着落之处。不论我是生是死,我总希望他还是这红尘万丈中举世无双的绝美风景。
    遗世独立,萧萧落落,纵然寂寞了些,他的清雅风华,也可以是我最后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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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临四年十二月十五日,我和太子萧桢带两万兵马来到牛首山,迅速被秦易川接应过去,带往一处修缮颇好的山dòng中,见到了萧彦。
    他果然病得厉害,我在他的榻边一边看着当地的舆形图,一边等着,守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见他迷蒙醒来。
    阿墨他转动着明显失了光彩的眼珠,叹道:朕原想给你除了那个让你不痛快的祸害可朕怕做不到了
    我俯下身,微笑着在他耳边道:父皇放心。如果你不能除了他,那么,女儿来!欠我们父女的债,我会一一讨还!
    萧彦便笑了笑,抚摸着我的发,不知是欢喜,还是痛楚,呻吟道:可这不该是女儿家做的事啊,不该啊
    可什么是女儿家该做的事?
    被人捆起来,奉送到仇人身边,从此以色事人,qiáng颜欢笑?
    再聪明些,便如母亲那般,凭藉玲珑心思,也算保了半世的富贵荣华,却终究忍不住满心的空虚,宁愿自己在青灯古佛憔悴老去,静静度过余生。
    该我做的也好,不该我做的也好,我总得让自己和家人好好的。
    我侧了头伏在萧彦身边,笑得很轻松,仿佛给女伴约着正要出行的金闺小姐。
    可我知道,外面等我的,不是前呼后拥欢声笑语的凤鸾宝车,不是玉蝉金雀珠翠满头的闺中密友,不是糙薰风暖桃李堆锦的chūn日风光。
    而是战车,军队,滴着血的刀刃和红着眼的将士。
    避无可避,一出山dòng,便迎来了斥侯送至的紧急军报。
    秦易川额间滴汗,却不得不禀报我和太子萧桢:太子殿下,安平公主,我军和北魏军在荆南渡遭遇,段子非段将军在血战中阵亡!
    我吸一口气,沉声问道:目前战况如何?能不能拦截魏军过江?
    秦易川低头道:臣将全力阻止魏人过江!但目前皇上病势沉重,公主最好先带皇上回宁都静养为好!
    我走到山城高处,透过冬日萧杀的山林,望向前方的江水。
    夕阳西下,浩缈江波涂了一片金粉,在尽头与淡红的天空相接处,有青灰色的一线,向两边起伏绵延着,便是对岸了。
    算时辰,此时也该是渔歌唱晚的时候了。可此时江中看不到半条船,不论是江的南侧,还是北侧。
    近处的沙滩,寒风晰晰,葭苇萧萧。几只沙鸟飞过,斜掠而下的翅膀,和尖锐的几声唳鸣,远远听来,居然有几分凄惶和悲伤。
    现在不是我们退的时候。我从容答道,我和父皇在此静候将军佳音!
    金甲凛,素影弄银戈(四)
    秦易川不敢辩驳,只得道:那请太子和公主带着两万兵马在此护卫皇上,前方有任何动静,臣立刻会派人禀报公主。不过,臣建议公主和殿下,不论胜负皇上的安危,还得放在第一位。
    我自是明白他的意思。
    连段子非都战亡,他手下的水军伤亡必定惨重。
    拓跋轲备战多年,再次亲率大军南侵,必定志在必得。秦易川虽是率兵抵拒,只怕未必能拦得住他们。
    如果抵敌不住,梁军撤退,形势虽然更是不利,但只要有梁帝在,梁军便有主心骨,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若是萧彦和我们在牛首山出了什么事,群龙无首的南朝各路兵马,才真的会一溃千里。
    秦大将军放心!我微笑承诺,太子殿下和我自会护好父皇,不让魏人有机可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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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秦易川和雷轩、宋琛等人率驻于牛首山的梁军拔营离开,太子萧桢迟疑着问我:宝墨妹妹,我们真的呆在这里么?
    我见了他期期艾艾畏首畏尾的模样就烦燥,问道:不呆这里,呆哪里?
    萧桢缩了缩脖子,低声道:父皇病成这样,还是尽快回宁都调理才好。话说,我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啊,不如把这两万兵马还带回宁都去,好好守着宁都吧!想我们宁都数朝古都,城池坚固,撑个三五个月不成问题。到时南方诸路兵马也该赶来相助了,一定可以解围了!
    我瞪他一眼,道:桢哥,你别忘了,你是当今的太子殿下,一举一动,当以全局为重。前脚大军才开往前线为你的江山卖命流血,后脚你便胆小如鼠脚底抹油,还是太子皇上一起撤了,你让那些将士怎么想?
    萧桢苦着脸道:哎墨妹妹说得自然是对的。但早知如此,我们又何必来?就是拓跋顼另率了八千骑来,我们也大可另派将领前来拦截。如今都给牵制在这里,可如何是好?
    我真是郁闷他的不求上进,怒道:什么如何是好?我们便把这牛首山当作魏军的坟墓,将他们全给埋骨于此,顺带除了拓跋轲,给你日后的江山断了后患,不是更好?你是未来的帝王,难道只想偏安一隅,留着北魏君臣日日窥伺着江山三千里河山?
    萧桢不敢争辩,gāngān一笑,瘦长的脸颊皮肤都皱到了一起。微躬了身,他低声道:妹妹说得是,妹妹说怎么办,那便怎么办吧!
    我不知该不该为他这样没骨气的话语气倒,哼了一声,自去巡视我带来的二万兵马。
    这二万兵马中,有八千是原萧桢部下的,看军容倒还整齐,真不知这个越来越婆婆妈妈的太子殿下,当年跟在萧彦后面在闵边打仗时,到底是怎么冲锋陷阵的。
    也许,是我真的太专权了一点,bī得他不得不节节后退,不敢与我争竞?
    可我并不要他的江山,我只要我和我想保护的人的平安一世。
    这样要紧的时候,我也顾不得收敛了xing子去安慰他,趁着天未完全黑下来,带了十余名近卫,到附近山头糙糙查探了一番,才回去匆匆吃了点晚饭,继续陪着萧彦。
    把御医召来细问时,说是一时尚不妨事,但显然需要调理,再也经不住车马劳顿,更别说手提长枪上阵杀敌了。
    想萧彦也是一代英雄,从平民起家,一步一步,在血与火中成为文武双全的大将,继而审时度势,坐到了如今九五之尊的位置,如今却一脸菜色躺在简单的卧榻上,再不知争竞要qiáng了那么多年,有着什么意义。
    就为了,如今身上裹着的龙袍,和盖着的明huáng锦衾?
    从人端来药,我让人扶了他坐起来,亲手一勺勺喂着。喂到一半,他才似从昏沉中渐渐醒过来,抬起几日内便深凹下去的眼睛,咳嗽了两声,才望着我道:阿墨,怎么是你啊?一路赶过来不累么?早点休息吧!
    我微笑道:父皇,等你吃完了,我就睡。
    萧彦点点头,又喝了两口,忽问我道:阿墨,你怕不怕?
    我怔了怔,道:怕什么?
    怕拓跋兄弟打到江南来,灭了我们大梁,将我们父女擒为阶下之囚?
    我沉默,然后嫣然一笑,怕。所以我不会让他们灭了我们大梁。即便他们有命攻过江水,我也要把牛首山,变成他们的葬身之所。
    萧彦盯着我,虚瘦的脸庞渐渐浮上一层笑意,手掌依然有力地握住我手臂,含笑道:好!好!有这样的志气,果然是我萧彦的女儿,呵呵!
    服侍他睡下后,我令人多掌了灯,又打开舆形图,细细研究牛首山的地形分布;然后又到外面帐篷,召来了当地的老山民,细细询问相关河流、山川的走向。
    如果拓跋轲攻到江南,我在此地以逸待劳,天时、地利、人和,都已占尽。
    若不能在第一时间将他击溃,等他站稳脚跟,那么,连宁都也将会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萧彦只赞扬我的志气,只为我的志气感到安慰,可心底,大约并不认为我有能力和拓跋轲斗吧?
    金甲凛,素影弄银戈(五)
    我也在自问,我斗得过拓跋轲么?
    那个拥有过我的身体,却不曾拥有过我心灵的男人,那个以可怕的方式,在我生命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的男人,那个有着我双倍体重的高大男人
    不论我愿不愿意承认,他都曾是我这世上最亲密的男人,甚至连将我从小养大的萧宝溶,也不曾和我那般亲密。
    闭上眼,又似感觉到他炽热的身躯,不均匀的呼吸,和温暖有力的抚摩
    那种让我倍感屈rǔ的痛楚和愉悦,在白天的暄闹似乎已能完全被我忘怀,却会在午夜梦回时突然钻出,让我蓦地惊起,从此遍体生凉,冷汗涔涔。
    他是我持续着的噩梦;或许,自相山别后,我也成了他持续着的噩梦了。
    但噩梦总有终结的时候。
    以他的死亡,或我的死亡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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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临四年十二月十八,拓跋轲率魏军qiáng攻江水成功,先头部队三万余人率先冲过江水,驻扎于江南沙鸥滩。秦易川率剩余的梁军一边禀知驻于牛首山的萧彦等人,一边想趁魏军立足未稳时将他们逐批歼于沙鸥滩。
    我闻命后,即刻借以萧彦旨意,令他不得主动攻击,即刻转回牛首山,保护伤病的萧彦、太子等人回京,并借使者之口流露出打算迁都苍南,待萧彦恢复后再伺机逐走魏军的想法。
    与此同时,本就因败亡甚惨而惶惶不安的梁军中开始流言四散。
    关于梁帝萧彦的重病难愈,关于太子萧桢的软弱无能,关于安平公主忌惮魏帝、yù带父亲远走南方躲避的惊惶
    大战前被全力封锁的负面消息,如水纹般迅速在梁军中扩散开来。
    双方在对方军中各有眼线,想来这些负面消息,会和梁军的军心不稳消息,一齐传到魏军耳中。
    十二月十九日,秦易川率军攻入沙鸥滩,竟被魏帝拓跋轲率军亲自反击成功,退入牛首山。
    几乎同时,原驻于牛首山保护梁帝萧彦的兵马开始撤退,梁帝、和太子萧桢、安平公主各乘一辆华贵车辇,在众人簇拥下仓皇离去。秦易川、宋琛、雷轩等人扼住牛首山的几处要道,以其为屏障,阻拦魏军的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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