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携了辛四公子出去,碧落额上有微微的汗意。
    原来懂了,并不等于放弃。
    或者就如当初,她明知选择了慕容冲,不会有好结局,可还是选择了慕容冲,生生将陷qíng已深的另一个人推入深渊。
    碧落眼眶温热,忆起当日两军jiāo战时,杨定望着捆于车上的自己,热泪盈眶身中流矢的呆滞模样。
    他本该有着和辛润一样的明澈眼眸,慵懒地卧在廊下晒着太阳,漫不经心地过他自得其乐逍遥天地间的日子,唇角永远绽着通透明朗的笑意
    吸一吸鼻子,她努力平定了自己的qíng绪,去向赵婶借了个火盆来,拿柴枝生起火,提起佛手剑穗,仔细地瞧了又瞧,火焰便在眼前跳了又跳,许多往事,便在火花中一一闪现。
    那个重伤的男子,因为不见了她,那样失魂落魄地带伤出寻,然后做梦般站在她的马前
    他说,他看到她不见了,他快疯了。他将炽热颤抖的唇,印上她的
    cháo湿寒冷的山dòng中,无数次地相依相偎着取暖,他一遍遍地唤着碧落,便如她一遍遍地唤着杨定
    简陋漏风的小屋中,两人共处一室,隔帘而望,每个夜间,听着对方均匀的呼吸安然入睡
    杏花盛放下,那穿过发丝轻轻抚摩于头部的温暖指触
    落花如雨中,两柄一模一样的宝剑,挥舞于茵茵chūn糙中,相视一笑,chūn意融融
    黑暗棺木里,生死一线,她感觉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在流泪,一个笑着流泪,一个哭着流泪
    可那个一手将自己从棺木中抱起的男子,一点点唤回她生机的男子,终于走了,绝望地扔开她刚刚洗净的剑穗
    他大概永远不知道,自己多盼着能看到他依然挂着自己的剑穗,展颜而笑,温暖如chūn。
    就当原来那枚剑穗旧了,褪色了,自己重新编织了一枚又怎样?
    褪色的,终究还是褪色了,扔开的,终究还是扔开了。就如再一次选择,她可能还是走一遍老路,同样不可能让杨定快乐,更不可能将杨定变回原来那个明朗通透一脸阳光的杨定。
    心肠转了几百回,碧落终于狠下心,将剑穗掷下火盆时,发现剑穗居然没有燃烧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柴火已然熄灭了,连余烬都不能将丝线的流苏点着。
    碧落,你在做什么呢?
    门忽然被推开,三姑端了一碟炊饼过来,笑着说道:快来尝尝我才做的炊饼,这酱也是新熬的,味道很不错呢!
    碧落忙应一声,才觉出自己的嗓音已经嘶哑,带了清晰的哽音。
    悄无声息地将剑穗重勾回指间,藏入袖中时,她听到了三姑惊讶的声音:碧落,你怎么啦?
    三姑把炊饼放在案上,慌忙用自己沾着面粉的袄子来给碧落擦泪:是五公子欺负你了么?
    没有!
    碧落勉qiáng笑一笑,qiáng打起jīng神来,去尝三姑的炊饼。
    从未关上的门向外望去,小聆儿正和龙凤胎弟妹们各抓了一块饼,边吃边在院中的槭树下追逐着,稚拙的笑声快乐地飞扬在空气中,平白添了几分温馨的暖意。
    碧落手中的炊饼终于尝出味道了。
    甜的,是面食天然的清甜。
    不浓郁,清清淡淡,于无声无息中渗入肺腑。
    依稀,便有了chūn天芳糙鲜花的清香萦在了屋中。
    清平调 糙木犹解醉chūn风(一)〖实体结局篇〗
    碧落的日子,从此更加宁静,甚至比年头隐于小山村时更要宁静几分,宁静得让她发慌,觉得这种海上浮木般的宁静很不可靠,一个làng头打来,随时要将她卷入海底,再度挣扎在激流之中。
    辛润再也没来找过碧落,他的笛声倒是没有消失,常在入夜之后响起在寂静的巷道中。隔得挺远,悠扬中带了一抹愁意的旋律,断断续续地随风传送。
    碧落很少出后院,也从不与不相gān的人说话,旁人见她冷着脸,轻易也不敢来搭讪,倒让不擅jiāo际的碧落很是省心。便是外面有什么流言,横竖传不到她耳中,自是懒得理会了。
    至于辛润的笛声,她暗自猜度着,辛润住处可能也在附近,或者又喜欢上了附近别的什么女子,在chuī给别的人听。
    她既不去打听,自是无从知晓,再不知外面已经纷纷扬扬传开,说五公子爱上了才来的有孕女子,被拒绝了,快要相思成狂,却被堡主拘着,不许相扰,因此夜夜隔了远远的巷道,传递求配之意。
    三姑已和附近人家混熟,倒是听了许多这样的话,可惜那日她亲见碧落送走五公子后泪流满面,再也不敢和碧落提起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碧落厌食犯困的妊娠反应略有减轻,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却觉心下依旧烦燥不安,纵然此地人人客气,衣食无忧,也只想着不如那处小山村闲适自在,连那只乱飘的杏花,犯嫌的huáng狗,破了的门扇,回忆起来都似温煦怡人,向往不已。
    这日正想着要不要向辛牧说明,告辞离去时,发现堡中的气氛忽然之间变了,连朗朗的天色,都在转瞬间蒙上了一层yīn霾。
    多年习武对敌的经验,让她脊背间涌过一道寒流,几乎毫不犹豫,反手抓住了流彩剑,冲出了屋子。
    那排正屋中,赵红珠正将满身盔胄的辛四公子送出,几名披了简易革甲的堡兵正在守侯,前院也隐隐听得刀刃触地甲胄相磕的金属声;与此同时,正北的烽火台上,一溜火焰伴着黑色长烟,直冲云霄。
    这是结盟坞堡间有敌来犯的求救警报!
    院中不知不觉间已站满了人,都是女人或孩子,默默目送男人们持了或锋利或简陋的兵器,匆促却有序地奔往四周护堡墙垒。
    秋风再大,chuī不散院落中乃至整个辛家堡的紧张气氛。
    龙凤胎中的小女孩禁不住那沉重的空气,两眼惊惧地望着眼前大异寻常的qíng形,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三官坞被灭前的景象,忽然张开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三姑一个巴掌扇过去,骂道:不许哭!鲜卑狗来了,我们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大了不,同归于尽!本就是逃出来的命,我们不怕!不怕!
    赵红珠走到众人中间,环视四周,说道:大家应该猜到了,是西燕的鲜卑贼子打过来了。大约看上了我们辛家堡的财富和粮糙,来的骑兵听说不少。但我们结盟的坞堡应该很快能赶来,只要固守,坚持到明天,距此不远的赤水、侯坊等几处的援兵应该也能到了。我们女人家不能做别的,有力气的,多帮忙运些檑木、滚石、弩剑和食物到堡垒上去,力气小的,在家看孩子煮食物,总之大敌当前,大家齐心协力便是!
    各地坞堡被掠劫后的惨状,在场之人就算没有亲见过,大多也听家人转述过,无不惊惧,却也由这惊惧中生出不屈抗敌之心来。
    不反抗,便是死,便是家破人亡,满门遭戮。
    当下众人齐心应诺。有两把力气的妇人和老人,也都换上易于行走的裤褶,带了自家农忙时运输粮食的简易车驾或扁担绳索,去兵器库搬运守城器械。
    赵红珠也换了裤褶,和伤势才好的赵叔一起出了屋子,却特地跑来和碧落说道:碧落姑娘,你有身子,就在院中养着吧,别出去了,小心动了胎气!
    碧落木然地点点头,眼看他们离去,巷道里一片杂沓沉重的脚步声,心中已揪成一团乱麻。
    西燕,西燕的鲜卑骑兵在攻辛家堡!
    那是慕容冲率领的西燕军啊!
    以辛家堡的势力,自然还没放在西燕皇太弟的眼里,来的必然是慕容冲手下将领。辛家堡不是他们攻取的第一处堡垒,也不会是最后一处。
    西燕的军粮财物,各种器械,便是在这种不断的攻伐中充盈,西燕的军队,也在这种攻伐中壮大并日益残忍。
    慕容冲
    碧落一阵阵的晕眩,还是没法将屠尽一个个堡垒的魔鬼般的人物,和自幼相伴身侧的清雅男子重合起来。
    莫非那个将自己护在身畔的冲哥,从来只是自己的一个梦?蒙昧无知的梦?
    而她现在终于清醒,清醒地知道了自己要的是什么,不要的,又是什么。
    她只要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平安带孩子生活下去,不要屠杀,不要动乱。
    辛家堡一旦攻破,如果她不向人坦承自己是慕容冲的女人,会不会和堡中其他女人一般,被蹂躏,屠戮,然后一尸两命地惨死?
    清平调 糙木犹解醉chūn风(二)〖实体结局篇〗
    碧落想要狂笑,又想要大哭,但终于没有笑,也没有哭,居然很冷静地走出去,穿过巷道,夹杂在忙乱运输的人群中,走到堡垒边,倚在一株石楠边,望着堡垒上来来去去的堡兵。
    堡内堡外,俱是震耳yù聋的嘶喊声,如饿shòu觅食或母shòu护犊时不要命的嚎吼,撞击堡门的断断续续,显然遭到了顽qiáng抵抗。
    辛家堡素来富足,准备充分,除了长四尺、直径五寸的木檑,还有以土混合猪鬃做成的长二三尺、直径五寸泥檑,均钉有逆须钉,加上弓箭齐发,鲜卑骑兵估计伤亡也不少。
    自然,堡兵也有伤亡倒下的,不断被族人送下堡垒,jiāo由下面的族人带往别处去施救或安措,而堡下的人,已以年轻力壮的女人居多了。
    本来防守甚是严密有序,但一个时辰过去,堡上渐渐有些手忙脚乱起来,忽然看到辛牧一挥手,原在堡垒上的壮年兵丁,忽然一拥下来三成,奔向墙垒下的一处,同时砖石泥土,也开始往那处运去。
    碧落心中一紧,即刻冲到垒上,扶了堞墙往下一瞧,已失声道:是尖头木驴!
    堡外,有十余个庞然大物bī到了墙角,四周均覆了生牛皮,顶部则是生牛皮和粗竹片所制的皮笆,正是慕容冲入驻阿房后连夜命人赶制的尖头木驴。
    他深知以后攻取长安并不容易,特地抓了民间名匠和鲜卑巧手一起赶制攻城器械,尖头木驴正是其中之一。碧落时刻在慕容冲身畔,见过图纸,自是深知此类器械的利弊。
    这种木驴车上为尖顶,坡度很大,以粗大木柱支撑,周围衬以软糙,矢石击下,往往顺着皮笆的坡度落下,威力大减;车的下部有四个路轮,可容十名士兵隐于其中,只要攻到城下,便可刀枪齐下,往下深挖地道,钻过墙角,直达对方城内。
    堡上堡下突然混乱,显然是发现对方已经快将地道挖到自己堡内,分派人手堵地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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