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长安以北四十里的蔡家坞。
    长安杨定苦笑着打量他一番,道:那么我带你一路同行吧!我正要回长安。
    啊,你果然是神仙!
    少年欢喜地跳了起来,污血淋漓的双手就要往杨定身上蹭。
    杨定忙退一步,叹道:小兄弟,你先找个地方把身上清洗一下吧!
    少年垂头瞧着自己的模样,一吐舌头乖乖地跟在杨定身后,看着杨定点燃火把,一把将那坞堡燃起,眼睛里才闪起一抹难过的水光,哽咽道:这里的人很好。可死了给烧成一具具枯骨,连谁是谁都分不出了。
    杨定看着火焰吞吐,低沉道:等他们亲戚闻讯赶来时,他们早就腐烂得分不出谁是谁了。何况这么大热天,腐尸很容易引起瘟疫,不如一把火烧了gān净。
    你好像懂很多。少年默默跟在他身后走着,再不敢用自己一身的污血去碰杨定或杨定的马,只是忽然又笑道:对了,我叫秦韵,家里人都叫我韵儿。你呢?
    杨定。
    杨定?我叫你阿定吧!
    阿定?
    杨定有点牙疼。这算是什么称呼?
    还从一个小不点的少年嘴里唤出?
    是啊,阿定好听,而且亲切。我哥哥叫阿玉,我弟弟叫阿平,我家猫儿叫阿咪,隔壁家的狗叫阿汪
    杨定彻底无语。
    但感觉还不错,至少有个人在耳边这么聒噪,那个清冷幽凉的影子,便不会一直浮在脑中,dàng在心口,让他时而闷疼,时而锐痛
    qíng永韵如歌:忆秦娥 西风残照笑如歌(三)
    暮色降临时,他们找到了一处溪水,杨定料秦韵的行李已全失落了,遂将自己的衣衫取了一套给他,让他去洗澡。
    秦韵接过,笑道:我的行李似乎给鲜卑兵带走了,以后见着我朋友,我把衣服还你。嗯这个,我也没吃的
    杨定拍拍他的脑袋,说道:放心,饿不着你。我们先洗个澡,呆会就上来吃东西。
    他说着,正要解衣带时,秦韵却似想什么般怔住,忽然叫道:阿定,你到别处洗好不好?我不习惯和不认识的人一处洗。
    杨定皱眉。
    这少年分明只是个庶族平民百姓,家中应该穷得很。
    他甚至可以料定,他很可能是前往长安途中把衣食用尽了,才不得不暂时滞留在那处坞堡。
    鲜卑兵要粮糙要财物,可没听说要抢破衣旧衫的。
    他哪里来的那么多规矩?
    秦韵扑闪着眼睛凝望着杨定,显然看出杨定有点不高兴,忙着又央告:你就让我一个人洗吧!我身上也脏,全是腥味,你不怕闻着恶心么?
    杨定摇摇头,也不说话,自去系了马,另寻适合地方下水洗浴。
    后肩背被深深扎伤的地方已经结了痂,动作时依然会隐隐地疼,但那种疼痛比起心头不时被人撕扯般的疼痛,实在已算不了什么了,独结痂处发着痒,一时抓挠不到,十分难受,也不敢贪凉快在溪水中久泡,不久便起身换了衣衫,找一处平整地面,铺上薄席,又上风口引了火,生了糙烟熏着蚊虫。
    正要先行卧下休息时,溪边传来一声尖叫,很清脆,很恐慌,正是秦韵的声音。
    杨定叹息。他自己伤势未痊,带了这么个小家伙上路,也不知是对是错。
    立起身飞快奔到溪边时,秦韵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赤足披着他的宽大衣衫,踉踉跄跄奔上岸来。
    怎么了?杨定问道。
    啊,有有蛇秦韵惊惶地用手指着溪水的方向:我吓得连鞋子都没敢拿,就跑上来了。
    这荒郊野外的,夏天怎会没有蛇?
    杨定说着,到溪边找着秦韵的布鞋,往岸边走时,却忽然怔住。
    淡淡的月光下,秦韵正手忙脚乱地扣着衣带,但他的身躯与杨定相比实在太瘦小了些,加上杨定的jiāo领袍领口甚低,空落落挂在身上时,某些不可能属于男xing的弧度便清晰毕现。
    何况,此时,他的头发披散,gān净的脸庞洁白如玉,杨定便是再心不在焉,也知自己看走眼了。
    眼前这个话很多的小家伙,分明是个已经长成的二八少女。
    秦韵抬眼,看到了杨定瞪住她的吃惊qíng形,顿时脸一红,做一个鬼脸,尴尴尬尬地笑了起来。
    月上柳梢,风动青丝,那少女笑容明媚如chūn,眸子如黑珍珠般灿亮着,颊边更有一对深深的梨涡,如盛酒意,望之yù醉。
    杨定手中的布鞋不自觉跌落在地,呆呆地望着秦韵,也似饮了醇酒,满心绵绵yù醉。
    多少时日以来,杨定一心盼望着的,便是在另一张色若梨花的容颜上,能够出现这样饱含chūn意的深深梨涡。
    可她的笑容总是太少,连眼神也永远凝着冰,永夜般幽黑着。偶尔的几次笑颜如花,连同那深深梨涡,早已刻在他的心上,并忽然地与眼前的少女重合。
    秦韵见杨定失神,也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跑过来,匆匆捡了跌落在地的布鞋穿了,才讷讷地问道:你怎么啦?
    杨定恍然大悟,忙别过脸去,负了手苦笑:你是个丫头?
    秦韵鼻子皱一皱,带了几分淘气的得意,笑道:我没说我不是个丫头啊!我只是不敢穿女装赶路,才换了我弟弟的衣物出来。
    她垂着头,用力将衣衫往上拉着,试图掩住太过bào露的肩颈,láng狈地嘀咕:你的衣服太大了。
    杨定蹙眉,道:先去睡吧,明日如果经过大些的城镇,我去你找两件小些的衣衫来。
    秦韵笑着应了,一眼看到铺得整齐的糙席,欢呼一声,即刻扑到席上,打了个滚,才翻身坐起,笑嘻嘻地凑到杨定身畔,帮他从行李中取出gān粮和饮水,一起吃了,才舒适地叹一口气,卧下睡觉。
    杨定默默坐到一边倚树休息时,秦韵支起身,低头再看看并不宽敞的糙席,笑道:我再向你借件外衣好不好?
    不待杨定答应,她已从杨定包袱里抽出一件衣衫来,铺在离糙席距离半尺的地方,自己窝上去睡了,闷闷道:我知道你嫌我脏,我睡远点就是,不占你的地方。
    杨定走过去,拍拍秦韵的头,道:我没嫌你脏。你是个姑娘家,我总不能和你挤张席子吧?
    秦韵的脸不知不觉红了,将头悄悄地埋到自己的手臂下,她低低道:我们家很穷,我和姐姐、弟弟挤一张chuáng,哥哥去年才搬到新盖的耳房里住,原来也是睡在一处的,有什么啊
    杨定心神只是倦怠,料想她原来粗生粗养惯了的,不抵碧落自幼在慕容冲身畔,虽习了一身好武功,生活习惯上却多少沾了慕容皇室的jīng致,遂也不再客套,自顾在席上卧下。
    qíng永韵如歌:青杏儿 多qíng却被无qíng恼(一)
    睡至半夜,只觉腿部有些沉重,忙睁眼时,却是秦韵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自己身畔,一条腿以很暧/昧的姿势挂在自己腿上,熟睡的脸庞安谧而红润,颊边似还隐着一点笑意,梨涡微微地陷着。
    当日他千里相伴,护送碧落去南方寻苻坚时,那个平日清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子,也曾这般不知不觉地靠近他,用很不雅的姿势挂到自己身上,与他偎依着汲取彼此的温暖。
    可那是冬天,那样寒冷的气候,两具躯体相互吸引靠近是人之常qíng,现在却是这样的大热天,这丫头不嫌热么?
    杨定正想将她推开时,又默然顿住,手指缓缓抚向那细嫩的颊边连睡时还凹陷着的笑涡。
    如果她肯这般笑,如果他离开她,她能这般笑
    他便是饮下那爵绝酒,大约也没这般不甘而揪心吧?
    不过,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了,幸或不幸,都已不是他所能gān预的。
    饮下那杯酒,舍下那纠缠不清的流苏剑穗,他与她再无gān联。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他相信,只需要一点时间而已,他还会是那个杨定,来去不羁笑行天下的杨定。
    秦韵的皮肤很光洁,指尖的触感紧致而有弹xing,依稀便是那个开满桃花的小村,碧落偶尔肯撤去心防时,也会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侧,由着他挑动发丝,抚上那洁白沉静的面庞。
    一切美好,已是曾经。何必再去留恋那一去不返的东逝流水?
    杨定正要悄然抽回手时,秦韵动了一动。
    明亮的月光,将糙烟淡淡的霭气照得越发稀薄,照在这少女的脸庞上,清晰得映出了那如桃花般鲜艳的色泽。
    杨定微微一愕时,秦韵已嗤地一笑,将头埋到他的臂腕间,再不知是羞是嗔。
    这丫头竟不曾睡着!
    饶是杨定素xing洒脱,此时也大是窘迫,忙侧过身去,背向她而睡。
    搁在他身上的腿悄悄撤了回去,额却抵在了杨定的后背,身后的少女发出了均匀安谧的呼吸。
    这天还真是热,加上这个少女温热的呼吸一直扑在他的背心,害得杨定这一晚上都在出着汗。
    因那对相似梨涡而引发的一时qíng动,不会让她会错意吧?
    第二日杨定醒来时,听得身畔细细的布料悉索,转头看时,秦韵不知哪里找来的针线和剪刀,居然正在拿他的衣衫开刀,低垂的眉眼认真而专注,看来并不像是在玩耍取乐。
    发现杨定起身,秦韵弯着唇角将手上的衣衫举高给他看:你这件衣衫颜色嫩,穿着一定不合适,所以我把它改成女装我自己穿。嗯,你说好不好?
    杨定瞧着地上给她剪落的一堆布条,啼笑皆非道:我说不好,你能还我件完整衣衫么?
    能,我以后帮你做件更好的衣衫就是了。那丫头答应得很利索,手上更利索,飞针走线的熟练程度,堪比云碧落的一身灵巧剑术了。
    杨定摇一摇头,笑了一笑,转身去牵马去饮水喂糙料。
    等他再回来时,却见一穿浅huáng女装的少女正坐在席上翻着食物,头上的包布,腰间的束带,都是同样半新不旧的浅huáng细布,却已看不出是用哪块衣角裁成的了。
    不过一个早上,秦韵已迅速把自己从一个láng狈的落魄少年,变作贤惠的小家碧玉了。
    秦韵瞧见杨定走来,立刻站起身来向杨定炫耀:你看,这衣衫我穿着比你穿着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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