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里翻覆焦灼,原来姐姐经历过的一切,自己只触皮毛便已惊动如斯!
    末了,是他伴她走到未央宫外,花影深深如雾,遮住满天云月,他没有别的话说,只有一句:别害怕。他停一停,怕便告诉我。
    她不由自主便嗯一声,迷迷糊糊进了未央宫,转眼瞥见他依然伫立身后的身影,倦极的心头忽然松懈下来,进了永宝堂倒头睡去。
    再次见到他,是在次日清晨时分,她睡了两个时辰便醒了。宫中主持着惠妃的丧仪,连累玄汾暂时也不能出宫。
    她见着他,便是在惠妃的丧礼上,因是皇子生母,太后垂爱,丧礼格外隆重,哭哀了一天,她跪得膝盖发软,姐姐犹自在前头恸哭不已,她心酸难禁,qiáng自忍了又要流出的泪,走了出去。
    恰巧见他与六王在棠梨宫外。六王风仪举世无双,恍如云中君。玉娆久闻盛名,却不及细看,只注目于玄汾袖下一点裂痕。一夜忙乱,他连衣裳都来不及换,这衣上裂痕,大约是昨夜混乱中所致,他还未娶亲,太妃年迈,未必发觉。
    她心中一动,恍若无意自他身边走过,手指轻轻在他衣物破损处刮了一下,便欠身走开了。
    她缓缓走在永巷里,不过片刻,就听见身后有足音跟上。
    她驻足,他绕上前来微微一笑:还是你细心。
    她一言不发,只当自己是报答他昨夜的细心照顾,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针线,示意他抬起手臂,一声不吭低头飞针走线。
    说是飞针走线,她的绣活其实并不好,绣完了,针脚还细腻,就是fèng得不直,歪歪扭扭像条小蜈蚣。他几次要说话,都被她挡住了,末了才瞪他一眼,道:fèng衣裳的时候不能说话的,否则会娶个凶悍的老婆,天天骂你。
    玄汾闻所未闻,简直瞠目结舌,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你还不是说话了?
    玉娆一省悟,又瞪他一眼,再不理他。
    其实玉娆的眼睛大,又是极清澈明净的含水明眸,故意装出凶样子来瞪人,反而平添几分可爱。
    他于是便老实站着不动,宽大的袖翼被风chuī得一晃一晃,仿佛能包裹住眼前玲珑的女子。
    等到终于fèng完,玉娆自己也叹了口气,赧然道:我fèng得不好,其实我从没给男子fèng过衣裳。她眨眨眼,完全是安慰自己的口吻,其实比你方才那样破着是好很多的。
    玄汾低头很认真地看了一晌,认真道:绣得很好啊,是只活灵活现的蜈蚣。
    玉娆一愣,方才回味过来,狠狠白他一眼,自己也掌不住笑了起来。
    他收敛了笑意,从来没有别的女子给我fèng过衣衫,只有我母妃。他略略思量,还是不yù瞒她,我母妃是顺陈太妃,她原是针功局的
    玉娆笑生两靥,你母妃待你真好,她一定一定很疼你。
    她在一定一定四个字上咬得极重。玄汾心头松软,偶尔有几根她的长发被风chuī拂到面上,仿佛有只小蜈蚣手忙脚乱爬到他面上,豁然落进了心里。
    大约这样便熟悉了。
    只是这熟悉只有自己觉得,他或许还未知,皇帝却已经赐下一对宫中新制的赤金并蒂海棠花步摇给玉娆,褒奖她夜闯皇后殿护姐的勇气。
    这无疑是对柔仪殿的重视,更是对她甄玉娆。她瞥了一眼那步摇便不喜欢,步摇是贵嫔以上的主位才许佩戴的,何况又是并蒂?姐姐已是他宠妃,难道他已生了娥皇女英之心?玉娆一想心底便起腻。自入宫来,她心思愈加细腻,望着窗外一壁素白橙花怔了一会儿,吩咐侍女道:既是皇上赏的,搁进匣子里收着就是。
    素来皇帝垂爱,女子无不欢欣,玉娆却深深厌恶这个男子。仗着天子身份,予取予求。于是面圣时她索xing也不扭捏,即便皇帝追问为何不戴那步摇,她也只坦然道:臣女不仅不喜欢金器首饰,而且那步摇上的海棠花是姐姐所钟爱的。姐姐喜爱的,臣女不会沾染分毫。
    不卑不亢,完全是因为瞧不入眼。
    皇帝倒也不生气,又赐了《秋浦蓉宾图》给她,且笑吟吟解释道:这幅《秋浦蓉宾图》六弟与九弟都喜欢,老六中意芙蓉,老九喜欢大雁,都跟朕要了好几次,朕也没给。现在朕就赐给你,由得他们眼热去吧。
    她没听清旁的,倒是听见皇帝所说老九喜欢大雁,她想起自己方才说过喜欢大雁这种忠贞之鸟,不觉两颊微热,寻个由头便出去了。
    那《秋浦蓉宾图》是北宋崔白的名作,绘荷叶枯huáng,芙蓉展艳,一派秋光旖旎,花间鹡鸰腾跃,翡翠踞,两鸿雁振翅凌空,意在千里,笔法极是jīng到。
    玉娆一时兴起,便取了画往太液池去,她记得太液池四月里已有早开的白莲,便想比着画儿去瞧瞧。谁知路上去,远远便瞧见那个人。眼看走得近了,也不好回避,只好微微欠身福了一礼,他便笑:巧了。
    她感念那个人那一夜纷乱里细心照顾她,却不肯在嘴上谦让,脱口道:什么巧,是冤家路窄。
    啊!他一拍脑门,大笑道,是了!不是冤家不聚头!
    玉娆听他这话不好,不觉冷了脸,却想这话终究是自己挑起头来的,更觉不好意思。玄汾留意到了,也不好意思,是玩笑话,不许生气。
    她想一想,终究忍不住笑了一笑。玄汾于是放心,瞧见她手里的画,不觉微有惊色,道:皇兄把《秋浦蓉宾图》赏了你?
    玉娆是不惯撒谎的人,一转念当着他却没说实话:拿这个来哄姐姐高兴的。
    玄汾不自觉地脸上一松,自己还未察觉,身边跟着的近侍却发觉了,忍不住扑哧一笑,玄汾瞪了他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向皇兄求这幅画求了许久,皇兄也不舍得,终究他最看重淑妃。
    玉娆不接口,只问:你也喜欢这画?
    玄汾点头:旁的也就罢了,那双大雁最好。渺万里层云
    她极自然地接下去: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玄汾颇意外:你也爱读词?
    玉娆一笑,鬓间一串青玉点珠簪子微微扬出chūn柳之色:元好问的好词唯此一阕。
    玄汾怡然:大雁是忠贞之鸟。
    玉娆这才道:多谢你那晚为姐姐解围。
    玄汾见她明眸如点漆,秋水潋滟,不觉道:应该的。他笑,这一谢可隔了好久,你若真要谢我,不若把这画儿给我细赏,可否?
    玉娆明媚一笑,算是允了。
    这幅画,他们看了足足半个时辰,太液池畔清风徐徐,她听他细论崔白笔法如何一改北宋画院浮夸奢靡之气,如何jīng雕细琢观察,力求写实bī真。
    她想,原来他倒不是不学无术。
    ,末了,考较起彼此笔法,玉娆绘了上苑满林chūn色,他却只画一枝含露玉兰,花萼微张,含苞yù放。玉娆吐了吐舌头,于是笑:这也忒懒了,我画了这许多,你却只画一朵。
    他却不计较她的玩笑,只是端正了脾气:正因你画了chūn色如许,我才只画这一枝玉兰。你的画虽好,却失于繁丽,画着太累。我的却太清减了,若合在一起,却是一幅好画。
    这下连跟着的侍女也好奇了,忙忙问:是什么好画儿,九王也告诉我们一声儿。
    玄汾一字一字道:叫做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宫中的侍女多半不曾读书,于是笑吟吟道:王爷细细说,奴婢不懂。
    奴婢是不懂,可是她玄汾浅笑如松下风,看住玉娆的眼睛,道:她懂。
    她心慌意乱,顾左右而言他:你为什么画玉兰?
    他仰头看着天边红河日落,霞光如锦,淡淡道:你自己告诉我的。说着停一停,三次见你,皆着玉兰。
    她怔了怔,想起第一次着的鹅huáng杉子,上回的粉色衣衫,连着今日的杏子绫裙,皆有工绣的玉兰。
    她抬头正撞上他乌沉眼眸,只觉掉进了一片乌沉海波,直直陷落下去。
    玉娆只混沌沌想着,他这样高,他怎么这样高呢?自己穿着软底的梅色钉珠缎鞋,仰起头来只到他下颌那里。
    她混沌沌的,就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此,她也不好再见他了。她不想嫁入帝王家,不好蹚这个浑水,便躲开了。虽然听玄汾说起过,隔三日,他就要来向太后和太妃请安的。
    二姐依旧是青灯古佛的日子,心如死水。姐姐偶尔在窗外凝神看她,也只是一句长叹。玉娆轻轻道:二姐真可怜,年轻轻的就这样死了心。
    姐姐了然地摇摇头,微见悲悯之色,若真死心就不会这样自苦了。她这样关着自己,躲得开人,躲得开心么?
    那一瞬间,玉娆简直如听到混沌天际的一声惊雷,是问二姐,也是问自己:躲得开人,躲得开心么?
    姐姐苦笑着叹了一句:这丫头,可是着魔了?
    她没有想到,长长的日子还在后头。那一次明苑she猎,是成全了她,也成全了浣碧。
    那张小像一逸而出,浣碧便飞上枝头,成了甄家二小姐玉隐。
    款款qíng深吧,一期这恁多年,她变成了亲王侧妃,贵重至极。
    那一夜玉隐即将新嫁,爹爹仿佛落下心口一块重石。家祠里牌位林立,都是先人之位,玉隐的母亲以妾室之位供奉入祠堂,自此永享甄氏香火。
    父亲老迈的容色颇有安慰,低喃道:绵绵,玉隐此去你也可安心了。
    母亲踏着月光而入,酒宴归来,尚未来得及褪去一身正式场合才可穿的正红罗衫。月光如霜下,母亲的容颜端正而清丽,低柔道:玉隐是孝女,何绵绵可以含笑九泉了。
    父亲一脸震惊,辛萝,你竟知道绵绵
    母亲满面平静,不知,我什么都不知。
    父亲几乎不能相信,你
    你不告诉我,我便是不知,知也不知。母亲停一停,这些年,我心里只知道一件事,你愧对她,你心里放不下。可是事到如今,夫君,你可以放下了。
    父亲略有动容之色,当年你产下嬛儿,是我不能自己,和绵绵有了对不起你的事绵绵待我qíng深,我也不肯再教你伤心,所以犹豫间不能答应绵绵进府,才使得绵绵产后抑郁,抱憾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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