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踹倒了院门,踹歪了长凳,踹碎了木桶。
    主子坐过的长凳,小主子亲手扎的木桶。这里是他守了半生的家。
    “啊——”
    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心口剧痛,倒了下来。
    萧牧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哑叔弯腰捡起杏树下的扫帚,朝这群不被欢迎的人挥舞着,口中发出愤怒的呜噜呜噜之音。
    他一边挥舞着扫帚一边往前走,呆憨的眼中是极少见的愤怒。
    “你们在干什么?”萧牧训斥停住不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再次举着刀枪,朝着挥舞着扫帚的古怪老伯冲过去。然而他们根本不能近身,像有一道屏障阻挡在身前,随着老伯手中挥舞的扫帚,不知名的力道袭来,压得心口窒闷。有人不信邪,继续往前冲,手中的刀剑轻易被哑叔手中的扫帚打开。也有人被强大的力道击得向一侧滚去,狠狠撞在院中的杏树上。
    杏树震荡,叶子飘落。
    黑衣人忽然吐出一口血来,他将手中的短刀磕在树干里,支撑着站起身。
    哑叔看着被他砍坏的杏树气得瞪圆了眼睛,嘶哑地啊啊怪叫着,他冲过去,抓着那个黑衣人,狠狠将他扔出去,扔到冲上来的一批黑衣人身上,强大的力道将冲过来的人狠狠砸倒一大片。
    哑叔蹲下来,猩红着眼睛盯着树干上的伤痕,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口中连续发出急促的呜噜嘶哑怪叫。他指了指被砍坏的树干,冲这群黑衣人愤怒地吼叫着。
    所以人都觉察到了不对劲,知晓眼前这个看上去呆憨的老伯,绝对不简单。
    黑衣人不断望向萧牧,等着指使。
    萧牧犹豫了。
    不仅是萧牧带着冲进来的这群黑衣人呆住了,就连嬷嬷和藤生也呆住了。藤生回过神来,试探着问:“哑叔,你要不要剑?”
    哑叔没答话。
    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现在满脑子只知道自己守了半辈子的家被这群坏人冲进来破坏了。
    他没有把家守好,陛下要生气的!
    哑叔扯着嘶哑的嗓子高喊了一声,朝这群坏人冲过去,有刀剑划伤了他,可是他好像不知道疼一样,轻易抓住这些身手了得的黑衣人,一手一个朝外扔出去。
    一个又一个,扔垃圾一样,力大无穷。
    他说不了话,口中发出的怪声谁也听不懂。他在说——赶出去,都赶出去!通通都赶出去!
    萧牧终于变了脸色,知道今日不可能抓住裴徊光的乳母,立刻摆了摆手,下令剩下的人跟着他快速退离。
    哑叔追到院门口,看着这群坏人仓皇逃走,他并没有追,而是跪下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被踢坏的木板门,口中发出极其难听的啊啊唔唔的哭腔。
    嬷嬷和藤生对视一眼,赶忙疾步走过去安慰他。
    “我们修一修,能修好的!”
    “对对,去拿钉子锤子,咱们来修一修!现在就修……”
    ·
    萧牧带着七零八落的手下仓皇下山,一行人骑马飞奔得远了,他还能听见哑叔回荡在山间的尖利哭腔。他几次催促,让所有人加快速度。
    原以为是十分容易的事情,没有想到被这样古怪的一个老伯搅乱了计划。萧牧脸色很不好看。
    萧牧心里很不安。自从领了箫起的命令,他的心里一直都很不安。他知道自己在做多危险的事情,也知道惹了裴徊光的下场。
    可是仇恨,让他放弃了很多这些年的坚守,毅然去当箫起的狗。所谓的,已不是得到什么,而是毁掉什么。只要箫起的目的能够完成,毁掉裴徊光这个作恶多端的阉人,他就算是死,也无憾。
    萧牧心里清楚,仇恨已经让他放弃了善。
    “快,再快!”萧牧举着马缰继续催促。
    明明夜色里,只有他带着的这些手下,可他还是感觉到了危险。
    直到,前方出现了一道人影。
    萧牧紧握马缰的手抖了一下。
    明明已经打算为了报复裴徊光不惧死,可如今箫起要的人他没有抓到,已清晰地感觉到了狂奔的这条路不是生路,是必死之路。
    一路狂奔的所有人都看见了远处的那道缓步而来的人影,时间仿佛有一瞬间的凝滞。终于有人颤声询问:“我们往、往哪边走?是继续往前,还……”
    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经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萧牧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黑衣人从马背上栽下去,几十个人就这样消无声息地坠马,失了性命,到最后只剩他自己还坐在马背上。
    鲜血从倒地的黑衣人七窍流出,血水蜿蜒成河。
    裴徊光一步步走来,肮脏的血水湿了裤腿。
    裴徊光忽然想起四岁那一年,他手握匕首趟过血河,以为走过那道门就得了生的机会。可是他趟过血水,走到尽头,得到的不是生,而是恶鬼们一张张戏弄嘲笑的脸。
    原来一切都没有变。
    萧牧看着裴徊光从远处逐渐走近,当裴徊光站在他面前时,他紧攥着马缰的手忽然松开。到了这一刻,心里反而无惧了,反正是早就料到的结果。
    “她在哪?”裴徊光面无表情地发问。
    “不知道。”萧牧扯起唇角笑了一下,“没错,我刚刚去见了她。可也不过是在她被带走之前,与她说几句话而已。至于她现在在哪,我也不知道。”
    裴徊光冷眼看着他,并不见任何动作,马背上的萧牧忽然跌下来。心口一阵绞痛,萧牧跪伏在地,双手紧紧压在自己的胸口企图抵御胸腔里的疼痛,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清晰地感觉到心脏被千万颗利牙撕咬的疼痛,痛得他连喘息都开始变得费劲。
    裴徊光蹲下来,抓着他的衣领,抬起他的脸。他再问一遍:“她在哪?”
    五脏六腑撕裂的疼痛让萧牧的意识都开始变得模糊,他眼前隐约浮现沈茴的笑脸,从小到大温柔浅笑的她。
    “表妹……”
    裴徊光抓着他衣领的手略一用力,萧牧大口喘息着。他艰难忍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我真的不知道……就算杀了我,我也不知!”
    裴徊光握着他衣领的手再用力,萧牧的五脏六腑窒痛再加深。
    裴徊光忽然松了手。
    萧牧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他茫然地抬起头望向裴徊光。他不懂裴徊光什么意思?要放过他?
    凉薄的月色罩下来,映出裴徊光没有表情的脸。
    裴徊光抬了抬手,已经死了的一个黑衣人便站起身来。他流血的眼睛眼神空洞,流血不止的尸体握着手中的剑,朝萧牧的身体刺进去。
    一个又一个已经死了的黑衣人爬起来,木讷地朝萧牧走过去,将手中的剑麻木地一次次刺进萧牧的身体。
    千疮百孔。
    裴徊光转身,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他抬抬眼,望着夜幕里将满的月亮,唇角勾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咱家没有杀娘娘身边的人,月亮可以作证。
    ·
    三日后的晚上。
    得到东厂紧急调令时,伏鸦正蹲在路边烧纸钱。和纸钱一起烧的,还有一份菊酿糕。
    伏鸦盯着那份菊酿糕,焦急地等着它烧完,才握了剑离开。
    他本是在休假,可是裴徊光急调,他不得不立刻回去。见了亲信,他才知道他休假的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热闹的街市再无一人,从扶宁开始,周边十城,家家户户家门紧闭,不准走出家门半步,迈出门槛者杀无赦。东厂的人一遍一遍入户搜查,不放过任何角落,每一个活物都被拉过去仔细检查。
    并且搜查的地方仍在逐渐扩大。
    人们私下都说裴徊光在找一个人,这是真正的掘地三尺。
    夜深了。
    裴徊光独步走上西山的一片坟地。老坟座座,乌鸦狂欢。
    今天是九月十五。
    裴徊光寻了一座古坟,他挥了挥手,土地松动,露出里面的棺木。
    裴徊光在棺材上盘膝坐下。
    盘旋狂欢的乌鸦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结伴远离这里。
    裴徊光抬抬眼,瞥一眼夜幕中温柔的满月,然后他慢慢合上眼,轻念梵元鬼录的经诀。
    无数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黑色死气从四面八方而来,如饥似渴地朝着裴徊光的身体涌去。
    每个月十五,裴徊光体内没有半分内力。
    这话是真的。
    可梵元鬼录的修炼方法,是不停地放弃与重纳。是以,每个月十五也是修炼的唯一时间点。
    梵元鬼录一共十一重,裴徊光停在第九重多年。因为,第九重足够。
    今日方知,不够。
    第182章
    万籁俱寂, 裴徊光孤身端坐在涔着黄土的棺木之上,让梵元鬼录的功法在体内缓缓流转。
    可, 静不下来。
    裴徊光想起沈茴带他来扶宁,他临下马车前,沈茴拉住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说:“不要发脾气,不要凶人,也不要一生气就丢下我自己走了……”
    记忆倒流,裴徊光又想起很久之前带着沈茴离开皇家船队, 从京都到关凌的一路上只他们两个。刚刚离了侍女们照顾,沈茴身边只他一个人。当他白日出去独留她一个人在客栈里,她怕得将门锁了不止还要拿桌椅抵住, 店小二给她送饭,她宁肯饿肚子也不敢开门。他回到客栈, 她委屈地望着他。
    心口窒痛, 忽然一口血吐出来。
    裴徊光将手压在胸口,感受着心口的疼痛。好半晌, 裴徊光才抬起眼睛望向夜幕中孤零零的满月。
    她一直都害怕一个人。
    为什么要留下她自己?为什么?
    三天了, 裴徊光已不记得自问了多少遍。
    有的双生子一出生身体相连, 被当成不祥的怪胎。可裴徊光忽然羡慕起连体人, 恨不得将沈茴和自己的身体永永远远缝在一起。
    裴徊光一生极少立誓, 今夜在这苍凉坟山之上郑重地发誓——等把沈茴找回来, 余生一日也不会与她分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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