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玉骨的康复阶段,有多久?”谢重姒心漏了一拍。
    宣珏:“少则一年,多则三载。伤筋动骨损皮肉,刚换上时,站不起来的。除非……”
    他没再说,留了个意味深长的尾音。
    谢重姒一时半会,没说出话来。
    除非痛感皆无。
    这种麻醉程度,五石散不够,产自南疆的阿芙蓉才行。
    而这玩意,吸食一次便能上瘾。
    谢重姒不可置信地问道:“所以她的因病退位,是染了毒瘾吗???我还以为她是早年就沾这玩意解伤痛,没想到是……”
    没想到是战火纷乱中的无路可走。
    谢重姒:“这对她也太不公平了吧???”
    “你又怎知,她不是心甘情愿的呢?”宣珏唇角微勾,温和地笑道,“殿下来过墨韵楼没有?”
    墨韵楼就在不远处,极清静极雅淡,走到边上,仿佛周遭都安和了许多。
    正值傍晚日落,夜色缓慢浮现,楼中灯火逐次点亮,淡蓝的光晕。
    八角九层的阁楼上,隐有客人抚琴。
    “没。”谢重姒道。
    宣珏便走在前面,侧身道:“进来看看否?”
    他身上洒了层楼上辉,清清冷冷的月白,朝她的那面,却是火红残阳的光。
    墨发被青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白衣如雪,落了太元五年皇城傍晚里的光与影。
    谢重姒像是被蛊住,随他走进,走到楼里,才回过神来——
    她素来恣意,就连在天金阙里,也没然敢教她遵规守矩。
    这里头太过宁静规整,没人敢嚷声多言,棋盘玉子摆放、屏风瓷器排列,一板一眼。
    她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只觉得不适。
    好在这不适只一瞬。
    宣珏领她来到一处独间,临着朱雀大道,从窗口远眺,甚至能看到远方天金阙。
    若是有人从朱雀大道游街而过,这会是最好的视角。
    窗外的风景,显然比棋谱棋局,更吸引谢重姒,她走到窗前,极目望去,八层的楼高可俯瞰望都,整个皇城都匍匐在脚下。
    琴音缭绕,低沉如诉。
    “楼上有琴?”谢重姒问道。
    “九楼是主人家的琴室。”宣珏回她,“寻常人等,不得入内。”
    她一时忘了神,等残阳落了山,才道:“你经常来此么?”
    “以前偶尔,这一两年,几个月都难得来次。”宣珏坐在棋桌前,抬指抚上木盘,“上次来,还是年前,都有灰了。”
    太元三年时,来得最频繁。
    总是心不在焉,等皇女归来的步撵——可惜未曾等到。
    之后,也习惯地在这个棋室内,布局解局,偶尔远眺,会想她在天金阙中,正在做什么。
    谢重姒转过身,这才看到对面屏风上,还有面竖起的磁石棋盘,上头也是残局。
    黑白分明,厮杀不休,还未分出胜负,已见惨烈。
    她看了看,皱起眉来:“这局有解吗?白棋……”
    “无。白棋必死。”宣珏视线淡淡地从上划过,垂眸,用方巾擦拭干净面前的盘面后,飞速布了盘一模一样的局,“除非身入黑中,然后反刺,能勉强保住腹心的一亩三分地。”
    他笑着落子,落下这枚和上一世公主府里一模一样的子。
    那时他大病初愈,冬阳下,她疾步朝他走来,担忧而焦急,为他梳发盘冠,又不满意地打散。
    宣珏道:“我和寒山寺的老主持下过两遍这局棋,总归是没有找到更好的解法。”
    谢重姒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走到他面前,道:“下次有空,再去找他手谈呗。说不准能另辟蹊径呢。那老秃驴……咳,住持虽然四六不着,但棋艺还是尚可。”
    宣珏轻轻抬眼:“殿下也和他对弈过?”
    谢重姒:“听说,听说嘛!父皇对弈过,前些日子,又是被皇兄,又是被三哥,搞得心烦意乱的,觉得俩儿子都不给他省心,他就摆驾寒山寺,去听老和尚清谈道玄去了。”
    “三殿下——”宣珏修长的手指捻棋而落,“礼闱之事,也让他元气大伤吧?”
    谢重姒:“对。起因是玄平附近茶馆,说评书的老先生们,打趣春闱有猫腻,结果那批文人不干了,要求彻查。就是不晓得谁干的了。”
    她怀疑皇兄有插手。
    毕竟,说评书的唱小曲的,卖艺的杂耍的,三教九流,她哥认识个大概。
    不过皇兄远在天涯之外,她总觉得他不至于插手这么远。
    “应是同济堂那位。”宣珏不喜卫旭,声调都冷了几分。
    谢重姒:“阿九吗?”
    宣珏:“卫旭来齐,混迹于西梁的杂耍摊之中,这些人被三殿下杀了。”
    谢重姒眼皮一颤。
    她是知道的,本来觉得,卫旭位高权重,不至于因此而睚眦必报。
    但后来看卫旭那混不吝的痞气,谢重姒觉得……至于的。
    这位杀孽无数的将领,无法容忍再护不住手下人。
    宣珏又落了一枚棋子,道:“太子殿下应也插手了,手段很缓和,只是想任其发展,文人能闹多大就闹多大。卫旭么,想添油加醋,被我拦下来了,顺手除了她几个西梁眼线,不过,她应该以为是陛下做的。”
    谢重姒:“……”
    她察觉这话的端倪,问道:“……你和父皇说了?”
    “同陛下交谈,只涉及朝堂闱考之事,未提到卫旭。”宣珏缓缓地道,“说有人暗中作祟,要乱我大齐朝纲,陛下拔萝卜带泥,扯出几个人。加之我为三殿下进言几句,陛下也就雷声大雨点小,轻轻掲过了。”
    谢温留着还有用,能激谢治上进,没必要这么早除去。
    谢重姒却是微微一愣:“嗯?长林书院跪了一院人,要求彻查的那晚,父皇连夜召见的,是你吗?”
    “是翰林院掌院学士顾替,我跟去罢了。”
    谢重姒托着下巴,笑靥如花,也走到他对面落座,胡乱落了颗子,扰乱他棋局,道:“嗯?你是怎么帮三哥说好话的呀?说来听听。”
    棋局被祸害得一塌糊涂,宣珏无奈收了手,想要把棋子收回盒中,不想细谈:“稍提了两句。”
    谢重姒却没打算放过他,并指夹住棋子,用玉棋边缘,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他手背,挑眉:“说。”
    带有薄茧的微凉肌肤,避不可避地也触碰到他的手背,宣珏像是被烫到了,睫羽一颤。
    对面小没良心的还在笑,他干脆将掌心收归的棋子一撂,一本正经:“臣说,三殿下知行有礼,不可能做出有违律法和身份之事,定是有门客手下撺掇,陛下明查。还说……”
    他顿了顿,笑出声来:“三殿下温厚,礼贤下士,是明君之选,可立为储君。”
    见谢重姒微愣,宣珏:“怎么,殿下不是让我择贤攀高枝么?原太子是没指望了,还不准我另择贤主?”
    谢重姒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哦。你要是敢和父皇明目张胆说立太子,明日你头颅就得在武门前落地,还是滴溜溜滚上三四圈,没人敢给你收尸的那种。”
    前一句说手下门客作祟,让父皇好好削一顿三哥那些势力,是宣珏能说得出来的话。
    后面那句——大齐灭了宣珏都不可能这么莽撞。
    宣珏没忍住,掩唇咳嗽了声,道:“现下的确未说。”
    谢重姒:“……”
    老天爷,为什么这神仙忽然会逗人了啊!
    她继续面无表情:“那你之后说呗。或许不这么直白,用委婉的法子旁敲而说,也不一定——毕竟,望都里头,已无人能和三哥下一争高低了,你是得给自己寻个退路。”
    宣珏从善如流:“好。”
    谢重姒哑口无言。
    颇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她沉默半晌,看着打散的死局,又想到波云诡谲起来的皇城,忽然有点微末的惶恐,心道:“真的能破局吗?这都才刚开始呢。”
    于是便道:“宣珏,太近了。”
    宣珏正抬掌,掌心棋子落入棋盒,一时分心,噼里啪啦落了三四枚在地。
    宣珏起身,边拾棋子,边面色如常地道:“殿下何意?”
    谢重姒看他如玉琢磨的侧脸,赏心悦目,除却微抿的淡色薄唇,示意主人此刻的不愉。
    她“呀”了声,眉眼间是恣意粲然的笑:“就是你今儿靠得近了些嘛,我……”
    宣珏将拾起的棋子随手一放,玉子高高砸入棋盒里,声响惊人。
    谢重姒:“……有点不舒服。”
    她杏眸微眯,像是狡黠的妖,不经意间搅得人心晃荡。
    宣珏立在她旁边,俯身,温声道:“譬如现在么?”
    “对呀。”
    宣珏知道,他本该后退一步,告个失礼。
    可忽然想起之前,夜论礼闱那次,谢策道似是烦闷皇子夺权,说到一半,就倦怠地道:“罢了,不提这事儿了。顾替,你过来瞧瞧,这些人品性如何?先筛选一批。”
    翰林院掌院学士疑惑上前:“陛下,这是……?”
    “尔玉也到了婚龄,朕又不可能留她一辈子,先过个眼,再让她挑。”谢策道摆摆手。
    宣珏当时没忍住,也上前,瞄到名册上一串人名——
    时隔一月,还能默背出来。
    他现在也没忍住,不轻不重地问:“好。只是有一事想问,殿下,那份花名册,你应是瞧见了吧?”
    谢重姒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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