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珏垂眸看了她一眼,悠长的眸光倏地一顿,凝在她侧颊上。
    谢重姒又道:“想你啦。你早些回来自然是更好。只是没料到你会这么早,路上肯定奔波劳累一路赶吧?辛苦了。”
    宣珏:“……”
    谢重姒就捞起他手,轻轻扣住,软声道:“晚上留宿在这,好不好?”
    宣珏:“……”
    飞入鬓的眉微挑,继续沉默,侧脸晕染了灯火,琉璃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谢重姒,看她还能舌灿莲花地说出个什么甜言蜜语来。
    他刚携殿外寒霜入内,修长的指骨都是冷的,谢重姒见状,小心翼翼地给他暖了手,用目光丈量了宣珏一番,笑意微敛,一副心疼至极的模样:“瘦了点。等一切安定下来,本宫定将你好生养在公主府,不让你受红尘颠倒软折。哎,所以今儿留不留下来呀,刚下战场的大美人儿——美人在侧,容我一解相思之苦。”
    宣珏:“……”
    再大的火气,经她这么一顿插科打诨,也散得一干二净。
    “……安心养伤,我留几日。”宣珏缓缓叹了口气,暂时打算在行宫留一两日,本来已然任她揭过冒进之事。
    没料到第二天就撞到她任性不想服药,理直气壮地拒绝叶竹:“苦。”
    宣珏:“……”
    他端药过来,坐于榻边,并指探了探她脖颈脉象和温度,声线平和看不出情绪喜怒:“殿下是感觉好些了么?”
    谢重姒莫名瑟缩了下:“……好多了。”
    谢重姒说着,摇了摇手,道:“喏,你看,其实真的没什么大碍。就是太医吧,窥父皇脸色,大惊小怪的……我不想喝药。”
    宣珏淡淡地道:“您不是还染了风寒么?药是治发热的,趁热喝吧。”
    谢重姒见实在瞒不过,乖乖喝药。
    抿了几口又耍性子,宣珏却不容置疑地舀起汤药,温声轻道:“再喝几口吧?嗯?”
    谢重姒实在不想喝,但看宣珏光华流转的琉璃眸,身子一僵,老老实实张嘴,被他一勺又一勺喂完了整碗。
    喝完后,黛眉紧蹙,可怜巴巴地道:“好苦,我要吃糖。”
    宣珏有意让她长个记性,没理,谢重姒抓着他袖摆左右摇晃道:“苦死了,有甜的没有呀?苦得我身上伤口疼……离玉……”
    宣珏:“无。”
    谢重姒:“我记得桌上糕点盒里有蜜饯,你去拿几颗来可行?两颗就行。嘴里都是苦味,我睡不着。”
    宣珏见状,抿了抿唇,还是寻来两颗蜜饯,垂眸哄她:“张嘴。”
    谢重姒含着他指尖咬了一颗,囫囵吞下,砸吧砸吧嘴,觉得还是不够甜。
    又捏起另一颗,趁宣珏不注意塞到他嘴里。
    宣珏动作一顿,以为她不想要了,只见谢重姒又点火不嫌事大地凑到他嘴边,伸舌将他唇齿间的蜜饯卷走吞下,末了还咬了下他下嘴唇,然后说道:“不苦了。好甜。”
    “……”宣珏由她胡作非为,半晌才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轻声道,“暂且记在账上。殿下,改日再找你讨。”
    第116章 轮回   “我找到了我的玉呀”
    宣珏那桃花眼里笑意微泛, 谢重姒却莫名后背一凉。
    深觉此人说到做到,秋后算账的决心,干脆破罐破摔, 调笑道:“哎, 离玉,你坦白是不是记了很多笔账了。大概有四五账簿那么多?”
    说着,她比了比一叠纸的厚度。
    谢重姒本以为宣珏脸皮薄,会避而不谈,没料到他看她半晌,似笑非笑:“是。不过也没有这么多, 减个对半吧。不急,重重, 咱们来日方长。你先养伤休憩, 隆冬过完再说。”
    谢重姒:“……”
    还真记了账的吗?!
    她拍了拍宣珏道:“我没什么要急的。倒是你们要忙碌起来了……”
    宣珏不轻不重地拂开她的手。
    谢重姒指尖蜷缩一下, 心想:真生气了。
    她行若无事地收回手,继续道:“满朝堂的文武百官得收拢归一。去年清理一番后,可用的人不是特别多,父皇恐怕会临时增场春闱。东边打仗打得一塌糊涂, 城郭再建也是需要时日弥补的,修生养息起码几年……父皇有向你提过想要对你的安排吗?”
    宣珏上午抽空去见了暂住太子府邸的谢策道一面,回禀述职, 他风轻云淡地道:“有。陛下想让臣入内阁。”
    谢重姒养伤养得彻底, 两耳不闻窗外事, 朝堂风吹草动吵不到她,没再操心让人掉头发的大事小事,还真不清楚谢策道的安排。
    闻言,她愣了愣, 浮现眼前的就是内阁那群胡子发白、整天之乎者也的迂腐老头子,纳闷道:“一堆老槐树里塞你这株小白杨进去,去扶贫接济撑场面的吗?一个人鹤立鸡群也不够看啊。”
    宣珏:“……”
    她满嘴跑马,多亏宣珏涵养好,自行将她话理解成正常的条理,回她道:“不是现在,陛下说的是五年后。想先让臣去地方历练三到四年,再归京任职一年,尔后入内阁。否则资历过浅,难以服众。”
    就算是这种转调地方再回的履历,二十六岁入内阁,仍是乘着冲天炮青云直上。
    莫说大齐,历朝历代恐怕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谢重姒倒是没想到父皇对宣珏看重至此:“地方历练?去哪?”
    “应是扬州或是苏州一带,富庶安康,而且人脉富足,哪怕我算京官调任,也能游刃有余。但我拒了。”宣珏轻描淡写,仿佛他拒绝的不是什么位极人臣的良机,“户部接下来一年尤为忙碌,脱不开人,以此借口留京。陛下没多说什么,诺我尚书调任后,让我补尚书位。”
    谢重姒“哎”了声道:“户部尚书是吉帆吧?年纪不小了,估计再几年就告老还乡乞骸骨。父皇挺为你着想了,在一直铺路。”
    宣珏:“我也拒了。”
    谢重姒:“……”
    可以,这很任性。
    “好刀用于刃上。”宣珏徐徐地道,“江家势力趁乱拔除得大差不差,文澜近期还在应天一带坐镇抓人,最迟春末大捷归来,届时江家应处微末势弱了。至于蒙家,近几年已属安分,掀风作浪不起,待之后安抚即可。山河安稳定局将成,只需日后添砖加瓦,巩固长城。陛下不需要太利的刀刃了,我自是没那必要再招人眼。”
    至此,允诺她的事已近尾声。
    无非是赠她山河安定。
    愿她百世长乐。
    宣珏顿了顿,陡然抬眸,向来温柔如春的眸光仿佛染上盛夏炙热,有依稀可见的锐利侵略,他伸臂抱住谢重姒,手臂狠狠圈在她腰上。
    像是抱住了一场梦、一片云,一场水月镜花的新生,然后诸事落地,牵连两人的垂丝细线斩断脱离,天道伦常遥不可及的凝望不再狰狞可怖,红尘里的人间烟火软了脾性,再次变得亲近可爱起来。
    这是他前世最后唯一的眷恋和牵挂了,晦暗诡谲的遍地裂隙里,仅剩的光和太阳。
    即便身陷囹囵,遍地荆棘。
    他曾无数次地想这般宣告主权,昭告天下,驱逐遮天蔽日的阴霾。
    但只有这一次,后顾无忧,前路坦顺,一眼望去是让人心驰神往的盛世锦绣。
    宣珏像是被诱惑了般,将手臂寸寸圈紧。
    谢重姒没挣扎,甚至还有闲心去逗他。
    行宫的庭院更偏宽宏雄伟的石制廊柱风格,延伸而出雪白的大理石阶梯步道,栽种的树种尽是郁葱古柏,即使是冬日也遮天蔽日,唯有东边廊柱下是难得的暖阳眷顾处,更有屏障般的长墙遮住寒风,暖和又闲适。
    谢重姒这么些天都是窝在这里晒太阳。
    她望向远处群山峰峦,余光里是近在咫尺的人,忽然想侧头亲亲他,看看他什么反应,就听到宣珏不容置疑地一字一顿:“臣已尽心竭力。殿下允诺臣的事儿,也可否兑现一二了呢?”
    谢重姒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好刀用于刃上”,不是指他这把破开虚伪粉饰迎来破而后立的刀。
    而是指他这么久以来所有的心血功绩——
    拒绝谢策道的加官进爵,用于他更期冀的刃上。
    这刃是什么,不言而喻。
    “……圣旨不是在你那儿吗?”谢重姒有些发怔。
    宣珏:“你说要所有人的祝福的。婚事被长辈犹豫思忖,可不算吉利。”
    所以才将所有奖赏恩赐累积,换取父皇的赐婚么?
    谢重姒感觉心窝被只小猫爪挠了一下:“自然会兑现的,本宫金口玉言,许的愿没有不应验的。你先放开,和你说个话。”
    等宣珏松开手,谢重姒忽然问道:“驰之是谁?”
    那夜梦回,他在临安遇到了蒙家人。关系似是不错,都直呼表字。
    “蒙驰之,单字‘奔’,奔驰之意。”宣珏道,“怎么问起这个?他和我幼时拜过江东兰密先生启蒙,算作熟识,关系不错,近年也都有书信来往。”
    谢重姒:“前世咱俩成婚时,临安的那份贺礼,是他寄的吗?”
    宣珏:“是。”
    尔玉不会记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是事关蒙家,还是……
    宣珏还没思索个三六九等,谢重姒又问:“你离京游历的时候,是不是见到过他呀?你们在茶楼会了一面,那天细雨连绵,断桥西湖人影朦胧。”
    宣珏瞳孔微缩。
    只听得谢重姒放低了声,像是在回忆:“我都看到了。在梦里。”
    她重复道:“在梦里,我和你走过了大江南北,看过了花开花谢,行经了云卷云舒。我看到了居无定所的流民生离死别,也看到了你遇事则帮,逢乱必救,即便徒劳无功也会放手为之。就像你很久之后和我讲过的那个故事……水洼里的鱼可能还会被海浪卷出海水,奄奄一息地搁浅,可能将它救回海中是无用之功,也可能太多了救不过来,但……这条会在乎,那条会在乎,被那个小少年救上去的所有都在乎……我也在乎。”【注】
    “还有……”她顿了顿,抬指抚上宣珏的眉眼,一寸一毫,都仿佛按照她的心意塑成,俊朗清远地让人挪不开眼,“我找回了那块玉佩。”
    宣珏眸光微动,嗓音有些沙哑:“哪块?”
    “就是你送的那块桃花。天金阙炸了个底朝天,莲花池乱七八糟的裂了豁口,它躺在豁口里,没碎没裂,好端端地等我去取。”谢重姒轻声道,“我找到了我的玉呀。”
    落入水中的重见天日,黯埋泥底的也破了天光。
    都说人世一遭,像落叶飘零,自何处来,往何处归,身不由己。
    但也有人逆流水朔风溯回而上,挣脱满身枷锁,在轮回里重逢相拥。
    正月初五,谢治去见了卫旭最后一面。她再也撑不住了。
    齐燕之战时,这位女将坐立不安,或者说兴奋难言,隔着城防和民居,用新装的重弩过了把最后杀敌的瘾,为此她脆弱不堪的臂骨更加雪上添霜。
    卫旭浑不在意,掐算太子回来安抚朝堂和闲暇下来的日子,使劲挥霍她最后的光阴,甚至最后亲手斩杀了一名漏网之鱼,护住东城郭的几间茅屋里,来不及撤走的幼儿和老者。
    杀星在何处,都是杀星。
    卫旭不知和谢治谈论了些什么,但她回光返照了最后一天,强撑的身子骨终于分崩离析,两天后,同济堂就燃了一把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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