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入夜,一轮灰蒙蒙的残月悬挂在翘角的屋檐上,冷风徐徐地吹来,带着一丝沁心的凉意。
    年妃一袭素衣,又来到了乾清宫养心殿门外。
    她呆呆地凝望着殿门的方向,许久之后,又默默地跪下,背脊挺得直直的,她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似乎在抗议着什么。
    小寇子听到风声,跑出殿门看了看,叹息一声跺跺脚,又折身跑了进去。
    胤禛一直没有出来。
    夜,死了一般安静,有不知名的鸟叫声隐约传来。
    青鸾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她只知道她一定要见到胤禛,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地板坚硬冰凉,膝盖渐渐有些承受不住,硌硌作响,疼痛钻进肉里。
    青鸾的肩膀晃荡着,摇摇欲坠的强撑着。
    不知过了多久,朱红色的殿门终于在漆黑的夜色中缓缓打开。
    胤禛双手负后,面无表情的走了出来,脚步沉重而迟缓,他靠近身来,徐徐弯下腰,仿佛在打量什么新奇的物件一样,居高临下的,邪肆地盯着她。
    青鸾稳住神智,抬起一双迷蒙冷清的眸子,也直直地望向他。
    雍正突地笑了一下,说不出的古怪。
    ……
    子时已过,瑟瑟的阴风呼啸在乡间密林中。
    年羹尧一人一骑归来。
    他单手控缰,呆滞的目光微微抬起,一动不动地盯着天空中的半轮镰月。
    杂沓的马蹄声敲碎了夜的寂静。
    他在想,他还能活到圆月之日吗?
    心中泛起一阵苦涩,嘴角的笑痕却越来越深,有一抹玩世不恭的意味。
    就在这怔忪时,忽然有个白色的身影从前方的树上一跃而下,截住了他的去路。
    年羹尧一惊,急急勒住马头,打量着来人。
    “你是何人?”他高声质问。
    白衣女子手按腰际的佩剑,猛地转过身来。
    年羹尧微提口气,叹道:“怎么是你?”
    白衣女子没有回答,转而漠然的说:“年将军,莫非你这是打算回去送死了?”
    年羹尧郝然一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来到了女子身旁。
    “你觉得我还有其他选择吗?”他垂眸,盯着她的眼睛。
    “当然!”吕四娘双眼如炬,认真地看向他:“雍正并没有下令将你缉拿归案,佟大人也不希望你命丧皇权之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入朝为官十余载,与当今皇上既有君臣之道,也有知遇之恩,皇上如果真的要杀我,我又能逃到哪里去,我的心又能逃得了吗?”年羹尧语气低沉,目光幽幽。
    “年将军,你说这话的样子仿佛是忘记了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好一个个重情重义,赤胆忠心的臣子。”吕四娘暗暗冷笑,不由得地讥讽道:“你难道不知道这数月来,各省文武大臣参你的奏折已经堆积如山了吗?那一桩桩一件件,真的是有人蓄意害你吗?你就真的那么无辜吗?”
    年羹尧有些无所谓的挑了挑眉,继而朗朗一笑:“让姑娘见笑了,真是惭愧,不过,就是这几年,我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了!”
    吕四娘握紧了手中的混元剑,有些感慨的摇摇头,注视着他苍白清瘦的脸庞,惋惜道:“君心难测,你这一回去,恐怕真的是有去无回了。”
    “那又如何?死有何惧?我必须回去,青鸾还在皇上身边,我怎么能不回去。”
    “你疯了!!!”吕四娘心痛至极,厉声叱责道:“你们一个个的,都一心求死,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年羹尧收敛了嘴角的笑意,空荡荡的眼神渐渐变得窒息起来,凝声道:“青鸾怎么了?”
    吕四娘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低声喃喃:“她说,她不相信皇上会杀你,如果皇上真的要杀你,她会陪你一起死。”
    年羹尧震住,窒息的目光渐渐变得潮湿起来,心里又是开心,又是痛苦,不由得哽咽道:“我原以为她的心里已经没有我,我原以为他只在乎皇上一个人。”说着说着,忽然悔恨地落下泪来,“当年是我对不起她,我若能护她周全,她又怎么会踏进这条不归路。”
    吕四娘黯然伤神:“我明白了,我明白你为何执意要回去,你就是想看看你死到临头青鸾会作何反应,想知道她究竟还在不在乎你,你们俩个,总是拿命在试探对方。”
    年羹尧恍惚地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皇城,静声道:“你看,她就在那里呀,她在那里等我呀,我得尽快赶回去。”
    吕四娘一时无语,只得上前一步,再三劝道:“年将军,你快走吧!去哪儿都行,逃得远远的,不要回头,也不要再回来了!”
    年羹尧不为所动:“佟大人是让你来接我还是来送我?”
    “自然是让你走啊!你难道不明白吗?”吕四娘心里一急,硬声道:“他不想你和他一样,死在雍正手里。”
    “你错了。”年羹尧却清醒地摇摇头:“佟大人是让你来接我的,他要为皇上拔掉心里这根刺,他也知道,我是不会逃的,况且天下之大,不会再有我年羹尧的容身之所。”
    吕四娘咬了咬嘴唇,有些伤心也有些气恼,忽的侧过身去。
    年羹尧看了看她,又道:“吕姑娘,其实真正应该逃的人是你,皇上的暗卫和眼线遍布京城各处,你真以为他会不知道你的存在。”
    吕四娘心里一惊,猝然转过身瞪着他。
    年羹尧不再说什么,只是冲她点了点头:“走吧,如果你还逃得掉的话。”
    吕四娘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胸口一起一伏着,似乎在强自忍耐着。
    “我知道你有飞檐走壁的功夫,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皇上身边暗卫重重,你身手快,他的火铳比你更快,你还是放下一切,离开这是是非非吧!”
    “若真如你所言,他知道我的存在,我又怎么走得了呢?”
    “离京城越近,我的心就越发清明,话也说得越来越白,吕姑娘,在此一别,珍重!”年羹尧拱手告辞,转身上马而去。
    白衣女子默默驻足在原地,良久良久。
    ……
    绯色的宫灯飘飘摇摇,养心殿门外。
    雍正眼神坚硬,双手扶起了年妃,挽着她来到了暖阁内。
    屏退了所有的内侍。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许久之后,才低低开口。
    “怎么?你还是按耐不住了,来替年羹尧求情了吗?”
    “是!”年妃轻声应答。
    雍正又笑了一下,眼底的怒意闪烁不定:“那你以为,朕该如何处置他?‘年大将军’的威名举国皆知,如果对其加以刑诛,恐怕天下人心不服,而朕也难免要背上心狠手辣、屠戮功臣之恶名!”
    青鸾的心口一阵痉挛,她眨了眨眼睛,用力逼退眼角的泪意。
    雍正抿了抿嘴,绕着她走了一圈,明灭不定的眸子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
    “你在为他伤心难过,对不对?”他沉下声,死死地盯着她。
    青鸾的喉咙被一股艰涩的气流堵塞着,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在这时强自扬声道:“没有!我是在替皇上难过!”
    “你撒谎!”雍正一字一顿,有些神经质的歪着脑袋,动也不动地盯着她:“你的眼睛骗不了朕,你也休想再骗朕!!”
    青鸾抬起手扶住心口,定了定神,又徐徐转过身来,一双莹莹含泪的眸子迎上他质疑愤恨的眼神。
    “究竟要我怎么做,皇上才肯相信我呢?皇上若不肯相信我,又何必再问我?”
    雍正喉结微动,震了震,眼神无辜地闪了闪,猛地往后退了两步。
    青鸾上前道:“皇上,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对你的感情,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自己。”
    雍正低下头,有些慌乱的四下乱瞧着,忽然双手一握拳,痴痴地摇头道:“不,你不可能爱朕的,朕灭了你的师门,让你无处可去,又拆散了你跟年羹尧,还冷落你多年,你怎么会爱朕,你没有理由爱朕!”
    青鸾看着他,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心如死灰。仿佛无论她再怎么解释,再怎么表白,眼前的人都不会明白,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相信自己认知里的东西,她做什么都是徒劳。
    “皇上,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年妃怅然若失,低声喃喃。
    雍正眼睛一亮,猛扑过来,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肩膀。
    “朕要你看着,看着年羹尧是怎么死在朕的手上的。”他注视着她,发狂的眼神仿佛焚烧的火焰一般要吞噬一切。
    青鸾却丝毫不觉得害怕,她凛凛地迎上他炽热的眼眸,微微一笑,笑容如同晨间绿叶上的冰露,有一丝清煞的寒意。
    “好,我也会看着,看着皇上达成所愿。”
    雍正怔了怔,嘴角慢慢垂了下来,猛地伸出手来,将她紧紧抱住,他一只手扣住她的脑袋,另一只手紧紧箍住她纤细的腰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青鸾的脸庞蹭在他的肩窝里,渐渐的,也抬起颤抖的双手来,紧紧地抱住他。
    ……
    年羹尧进京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野。
    虽然雍正没有下旨,但是刑部很快将他下了大狱,囚禁在死牢里。
    狱卒打开了牢门。
    小寇子提着食盒兴冲冲的走了进来,喊道:“年将军,皇上让我来给你送吃的了!”
    年羹尧双腿盘膝,闭目坐在墙角的茅草上,此时他抬起头望着来人,怔怔的却一言不发。
    小寇子将酒食拿出来,一一布在小方桌上,自顾自地道:“皇上说了,年将军是有功之人,决不能亏待了您,一早就让御膳房备下了美酒佳肴,让奴才我按时按点给您送来。”
    年羹尧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小寇子将食盒收拾好,提在手上,又笑着道:“皇上还派了一个人来陪您说话,您瞧瞧是谁来了?”说着,身子一侧,指引道。
    年羹尧定睛望去。
    来的不是别人,却是青鸾。
    青鸾身着青色的长衣,面带微笑,朴朴素素的站在那里。
    年羹尧张了张嘴,猛地站起身来,想说什么却一时间语无伦次,只低低地道:“你,你怎么来了?”
    青鸾挪动双腿,缓缓走到了他的面前。
    小寇子默默退了出去,冲一旁的狱卒附耳道:“皇上说了,年妃娘娘想呆到几时,就让她呆到几时,不要打扰他们。”
    狱卒点头称是,哗啦啦拿起门上的锁链,咔嚓一声将牢门锁上了。
    两人转身去了。
    四周很快安静了下来,只有一缕熹微的阳光从狭小的铁窗外穿进来。
    泊泊的倒酒声。
    青鸾道:“哥,你受苦了。”
    年羹尧恍若隔世的看着她,看着她苍白虚弱的的脸,游离荒芜的眼睛,许久之后,才嗫嚅道:“你,你不该来这里。”
    “你不想见到我吗?”青鸾笑着问。
    年羹尧目光闪烁不定,猛地举起面前的酒杯,仰头灌下,又重重地放下,气声道:
    “是你说过,你说你永远都不想再见到我。”
    青鸾垂下了眼睛。
    年羹尧又道:“我是戴罪之身,眼下你应该离我远远的,莫要因为我惹怒了皇上。”
    青鸾摇摇头,莞尔:“已经不重要了。”
    年羹尧低下眼睛笑了笑,慢声道:“听闻,国舅大人也出事了。”
    “是,侍卫们在帮他搬家时,在他的府邸里查获了皇室宗谱玉碟手抄本。”
    “竟有这种事?”年羹尧皱眉,似是不解。
    青鸾有些混乱的摇了摇头。
    “大统领私藏宗谱玉碟抄本,意图不明,又加上了结党营私,贪赃舞弊,皇上垂帘他两朝老臣,未加刑决,现圈禁在畅春园外一间囚室之中,让他缅怀圣祖,洗心革面。”
    年羹尧闻言摸了摸鼻子,忽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真是没想到,一朝国舅也会有如此下场。”
    “你恨皇上吗?”青鸾低声问,语气晦涩不明。
    “你相信皇上吗?”年羹尧反问。
    “我信。”
    “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我走到今天这一步,虽多少有些情势所迫,但终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青鸾,你能来看我,我已经死而无憾,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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