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表示,钱对他来说不重要,他看重的是“尊重”。
    聂九罗居然理直气壮回他:“我不尊重你吗?”
    炎拓无语,阖着你那叫尊重呢?
    不过再一想,她现在对所有人都是一副趾高气扬、鼻孔看人的样,一概无区别对待,尊重不尊重什么的,她可能确实也没概念。
    那就手把手地教好了,炎拓说:“你现在,从来不正眼看人……”
    聂九罗原本就是在斜乜他的,一听这话,眼睛斜得更厉害了:“眼睛本来就是拿来看人的,看到人不就行了吗?你管我斜着看还是竖着看呢。”
    炎拓说:“那你要是觉得斜着眼看人没什么,从现在起,我也这么看你。”
    他说到做到,身子往椅子里一倚,下巴颌对着她,眼睛半眯不眯地往一侧倾斜,整个人非常传神地演绎出四个字——
    非常高傲。
    两人互相斜了半天,聂九罗觉得,自己很想把炎拓的眼珠子给抠出来。
    她终于哦了一声:“那我以后,正眼看你不就行了。”
    炎拓趁热打铁:“不止是我,老蔡,卢姐,还有外头遇到的那些人,你都别斜眼看人家,那样不好。”
    聂九罗哼了一声,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过了会,她斜眼翻了□□拐角。
    炎拓啼笑皆非,不过算了,这已经算是进步了,墙拐角什么的,她爱斜就斜,随她去吧。
    他说:“还有,每次跟你说话,你都很不耐烦,语气夹枪带棒,说不到两句就赶人。”
    聂九罗:“我忙啊。”
    炎拓:“我知道你忙,所以我从不在你工作的时候打扰你,但你闲下来的时候,跟我聊聊总可以吧。”
    他做总结陈词:“你看,我要求不高吧?卢姐是拿你工资的,我不要钱。我就两要求,一是你得正眼看人,二是每天至少跟我聊个……一刻钟。你要能做到呢,咱们就谈妥了,不同意的话,我也不勉强你,过两天我收拾收拾走人,去给别人服务了。”
    聂九罗没立刻答应,她拖了会时间,才慢条斯理站起来,说:“行吧。”
    说完了,想习惯性地翻个白眼,蓦地意识到这样不好,炎拓想必又要唧唧歪歪,于是把白眼翻给了炎拓的衣领,转身走了。
    炎拓又好气又好笑,过了会,他走到门边,看聂九罗上楼。
    她心情想必是很好,毕竟不花钱谈定了他这个单子,步子很轻盈,扶在楼梯扶手上的手指像弹钢琴一样,轻轻点个不停。
    壁灯柔和的光线笼在她身上,她像个不真实的梦,又像行进着的小夜曲。
    炎拓叫她:“阿罗。”
    聂九罗回头看他。
    炎拓一时语塞,也忘了自己叫她是想说什么了,过了会才说:“你的个展,会很成功的。”
    聂九罗说:“那是当然的,还用得着你说吗?”
    ***
    自此,炎拓和聂九罗之间的关系,进入相对平缓的第二阶段。
    炎拓抓紧一切时间,得空就给她灌输社交礼仪和社会各项规章制度。
    比如,上次拿拖鞋抽人的那种行为,是不可取的。
    聂九罗可不这么觉得:“那种人,抽死算了,还留着干嘛?”
    炎拓详细给她分析:“他那种行为的确不好,可是你那种方式属于杀人一万、自损八千。你想想,万一他报案,倒霉的是谁?你是动手伤人的那个,会被抓起来的,搞不好还得赔钱给他,你甘心吗?”
    聂九罗忿忿,还想让她赔钱?做他的千秋大梦。
    炎拓说:“这还不止呢,万一你留了案底,兴许就不让你开展了。还有,一旦判你蹲上三五个月的,咱们这展,还开不开了?”
    他看准了,“个展”现在是聂九罗的七寸,一切都得为个展让步。
    果然,聂九罗先还听得漫不经心的,一听到可能会耽误她开展,脸色即刻凝重了起来。
    炎拓:“所以,下次再想动手,先想想后果,为这事把自己的个展都给赔进去了,值得吗?”
    聂九罗想了又想,缓缓点头,觉得炎拓说的的确很有道理。
    她说:“那再遇到这种情况,就先忍一忍,以后想办法再抽他吧。”
    炎拓:“……”
    也行吧,都学会“忍”、知道要克制了,不失为一种进步。
    ***
    老蔡依然是每隔几天就来小院一次,最近一次来的时候,还带了位业内的朋友,两人先看了会视频,又点评了会画稿,最后对着一尊刚出了形的塑像叽里咕噜了半天,满脸放光,仿佛捡到了宝。
    炎拓心里便不太受用,老蔡除了最初的时候提议过给聂九罗请个心理医生,那之后,再没关注过聂九罗的心智异常。
    有外人在,他不好发牢骚,候着那人走了,才绕到老蔡跟前,话里有话:“你是不是觉得,阿罗现在这样,还挺好的呢?”
    老蔡正全神贯注盯着摄像屏幕,语气兴奋,头也不抬:“挺好!挺好。”
    炎拓索性挑明了说:“这样性情怪异也挺好?”
    老蔡依然未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艺术家嘛,多少都是有点偏执的。多少天才同时也是疯子,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精神上的紊乱,反而能够帮助创作者呈现出更绝妙的作品。”
    炎拓心说,我可去你的吧。
    他说:“那如果她只有疯了才能超常发挥,那你是不是情愿她是个疯子?”
    老蔡愣了一下。
    他转头看炎拓,沉吟了会,回答得倒是坦诚:“从朋友的角度,我当然希望阿罗恢复。但从艺术品代理的角度来看,我会觉得,一个天才的艺术家更珍贵,几十年难遇。如果她越疯、作品就越好,但我支持她更疯一点。”
    说得如此坦荡,炎拓反没词了。
    他寻思着,自己果然是不懂艺术。
    ……
    又过了约莫半个月,炎拓给余蓉打了个电话。
    说起聂九罗现在的情况,喜忧参半:“比之前好了不少,但还是差了口气。”
    他用了个很精准的比喻:以前所有的人和事,聂九罗其实都记得,但那些于她,像被放空了的充气城堡,软耷、扁平,二维化了,不再立体。
    还需要一个契机,为这个城堡充口气,一切才能重新矗立、回到从前。
    余蓉说:“呦,差口仙气儿是吧,等着吧。老话不是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吗,找是找不着的,没准一不留神,就等来了。”
    顿了会又补一句:“反正你有耐性、能等。”
    炎拓在电话这头翻了个白眼。
    难怪聂九罗那么喜欢翻白眼,他有点理解了:白眼一翻,情绪到位,意韵万千,的确挺爽的。
    他岔开话题:“雀茶呢?”
    余蓉说:“忙去了,不是说过吗,在箭馆挂职了,比我吃香。”
    这是实话,余蓉这专业,在国内的就业面没那么广,炎拓感觉也就马戏团以及动物园对口一点,但马戏并不常见,动物园的员工又相对比较固定,急用人的可能性不大。
    他问:“要不要我帮忙?”
    余蓉干笑一声:“我还不至于要你救济吧,也就是临时找个事做,打发打发时间,我早搞定了。”
    那感情好,炎拓顺口问了句:“什么工作啊?”
    余蓉没吭声。
    异样的静默中,透过手机听筒,炎拓忽然听到“喵”的一声。
    猫叫?
    炎拓:“帮人带猫啊?”
    余蓉憋了半天,没好气地撂下一句“宠物店”之后,气性很大地挂了电话。
    炎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收起手机,心说,宠物店不挺好的么。
    也是驯兽的一种,就是那些个驯化的对象个头小了点而已。
    ***
    平静的日子过得特别快,时间像水一样流覆过去,转眼间,又是大半个月没了。
    可余蓉说的,那口对聂九罗的康复至关重要的仙气,始终没有来的迹象。
    炎拓怀疑,真的得做长期抗战的准备了,有时候,他试着安慰自己:人该知足,现在这情形,已经属于老天开眼了——如果当时,老天就是安排聂九罗死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
    这天,从早上开始天色就不好,一开窗就看到阴云压着天边。
    卢姐非常肯定地对炎拓说,今日必有大雨。
    其实哪用她说啊,城市发布昨儿半夜就开始发预警了,一会说航路受影响,一会调高预警等级。
    可大雨却迟迟不至,中午的时候,卢姐又为气象台代言,说这雨还在酝酿中,真下起来了可不得了。
    炎拓一笑置之,如今被诸事磨的,他的心态特别佛系:下就下吧,下完了就过去了,淹了一楼,他就上二楼,淹了二楼,他就打着伞蹲房顶。
    总有解决的办法的。
    不过,这一天聂九罗的效率反相当高,老蔡的说法是,阴雨大风暴雪天,特别带感,容易出作品。
    炎拓想不明白,风和日丽的晴好天到底差在哪了。
    可能还是他不懂艺术吧。
    晚饭的时候,聂九罗完成了所有参展的画稿。
    炎拓早就听说最后一张是压轴大稿,很好奇她想展现什么主题。
    趁着聂九罗在吃饭,他凑到工作台边,想先睹为快。
    一眼就看见了,这张是最后完成的,所以反而搁在了一摞画稿的最上面,画面很怪,居然不是人像,条条道道,更像是某种地貌……
    炎拓心中一动:“这个是……”
    聂九罗说:“黑白涧啊。”
    是黑白涧,太熟悉的场景了,高垛、土堆、条石、涧水,只不过他先入为主,以为她塑的都是人像,所以第一眼没认出来。
    黑白涧,她拿这个做个展的压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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