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只身一人站在偌大的沙漠之上,由左手进行抓握的长剑斜向垂倒在地,剑鞘的前半部分稍稍地淹没在黄沙之中。他低垂着头,一阵阵悲凉随着鼓动的大风在他的身上拉拽出绚丽的残影。好似连呼吸都停滞了一样的少年目光呆滞地凝视着那个有人曾经存在过的沙坑,坑洞之中,现时只留下了一片破损不堪的黄色布料,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灰色的气流在他身侧坚持不懈地编织着某种将要成形的图案,等人高的流光溢彩现下正一丝不苟地勾勒着其上的全数细节,先是健全的四肢,然后再到眼耳口鼻。低沉的嗓音渐渐响起,那是来自于死亡深渊的空洞回响,连带着不屑一顾的轻蔑:“陈芒不惜用命也要为你换来的机会,到头来,却仍旧是无济于事啊。剑圣的兵器,只有在他的手上才具备能够跳过命枢,直接对我本体进行审判的能力,以前是这样,以后更会是这样。既然你不是剑圣,那么,你根本就杀不死我。”
    说罢,一阵狂风迭起,自晦涩的流光中裹出一张宛若雄鹰利爪般的手掌,五指如钩,悍然刺向姜乐冥的脸庞,可还未等其来到能够近身的距离,一道几乎是拔地而起的刀光剑影便直接沿着手腕削掉了这横空出世的利爪,旋即被蹬到远方的手掌在落定之际便立刻融成一团厚实的阴霾,应顺着那人形氤氲的冥冥,重新与之融合为一体。
    断其狗爪的,正是早先一马当先的忆寒匕首,且在姜乐冥得了念杀理之剑后,这柄几乎是伴随着少年走过武道上所有春夏秋冬的唤灵兵器并没有迎来喜新厌旧的悲惨结局,反倒在姜乐冥的刻意引导之下,成为了那一个永远都会潜藏在暗处的致命手段。
    被忆寒断去手掌的伤口花了比平时还要长两次呼吸的时间才重新恢复,这叫连面庞都已不再朦胧的仲念幽心中暗起惊叹,但也仅仅只是惊叹,他并不认为姜乐冥凭借这样的小小计谋就能使自己有去无回,相比起沉稳老练,且心狠手辣的剑圣而言,当下的这位少年,不论是道行还是年纪,都太年轻了。
    振臂散尽阴霾的冥界男子缓步走出平地而起的禁锢,就像是一个想要去安慰年轻人的长辈,慢条斯理地来到了姜乐冥的身边,与之并肩而立。如果没有那充斥在二人之间,可谓是水火不容的气焰冲突,二人此刻的相处模式,放在一般人的眼中,或许真的会被认为是父与子之间的挑灯夜谈。
    “人类,是多么脆弱的存在啊。”仲念幽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轻轻地挥手犹如墨笔在熟宣上一气呵成地扫出一条长线,让那个已成历史尘埃的男子再一次以虚幻实体的方式出现在姜乐冥的面前,安详而平静,唯那标志性的黄袍至此却被镀染上死寂的灰白:“你们拥有着超乎所有物种所能想象的决心,那是你们与生俱来的能力,也是你们能够在历史长河中牢牢占据上风的凭仗。但是,你们的历史是由无数前人所铸成的,正是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决心,才让人类成为了这里的主人。但当它分散成独立存在的时候,你们,又拼得过这世上的哪一种生物呢?”
    “靠着团结一致所铸就的辉煌,是无法革除你们人类那脆弱个体的本质的。”仲念幽缓缓摇头,旋即单手攥握成拳,也不过是一次呼吸的瞬间,就好似故意成形用来挑逗姜乐冥的身影顷刻破碎成灰,融入茫茫大地,成为那遍野黄沙中最不起眼的一份子。
    “我会杀了你。”姜乐冥提着垂剑,仿佛有气无力的语气根本不屑于驳斥仲念幽的夸夸其谈,只将最为纯粹的坚定化作言语,经由少年的嘴,过渡到那冥界中人的耳畔:“不过就是一个命枢而已,杀得多了,你还是会死的。如果一百遍不行,我就杀你一千遍,一万遍,甚至十万遍,直到你死了为止。”
    “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对于姜乐冥的誓杀词,仲念幽却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剑圣赋予你的使命是与整个冥界相抗衡,但你却为了杀我一个人就打算穷尽一切,剑圣还真是看错人了啊。”
    “我会把你们全都杀光的。”且在仲念幽的注视下,少年默默下蹲,保持着单膝而跪的姿态,他伸出手,在那坑洞之中拂起了唯一仅存于世的黄尘破布,那是陈芒叔最后留给他作纪念的东西,也是那必须封入衣冠冢的东西。
    “什么列君生,什么异灵教,一个不留。”
    说罢,天地暴起一线惊雷,不知何时再度悬在仲念幽头顶的利刃正是姜乐冥手中剑放大了无数倍之后的景象,在电闪雷鸣的拥簇下应运而生的重剑一如天赐的审判,锁死了仲念幽一切能够加以腾挪的可能。
    没等冥界中人在临走前再说上一句话,毫不拖泥带水的蛮横剑罡便是直接长贯而下,削铁如泥的锋芒一路势不可挡,直至在平滑沙地上炸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那一阵雷霆这才不紧不慢地没入深邃云层之中。
    这一次,仲念幽没有重新出现在姜乐冥的眼前了。
    几乎有半只脚都横跨在悬崖边缘的姜乐冥用指尖把衣袖钩入掌心之中,而后五指齐动,捏住衣袖的角落,以此擦去眼角的晶莹垂泪,等到属于大地的风尘仆仆借此过渡到他的身上之后,少年旋即用双手捧起那块才不过一个手掌大小的破布,于缄默无声中徐徐向着东方走去。
    姗姗来迟的少女在很远的地方就看见了那一剑的锋芒,等到她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战斗发生之地时,迎接她的,就只有两手怀捧唯一遗物的姜乐冥了。
    原本止住了泪花因少女捂嘴掩泣的动作而再一次决堤,温热的水花贴着脸颊滑下,落在那一块黄色的布匹上。
    极北之地的旅程结束了,姜乐冥那能够有所依靠的旅程也随着陈芒的死而彻底宣告了完结,再往后的日子,少年就要真正意义上地独步探江湖了……
    ——
    “又走了……”睡在一块平整大石上的紫衣男子面容惆怅地仰望着寂寥的天空,今夜并不是群星璀璨的日子,深幽的紫云笼罩了夜空,连同月明一起遮掩,将深邃毫不吝啬地散落人间。
    在他的身边,纯洁得宛若一张白纸的女子正蹲坐在一棵大树边,指尖有皮毛呈现出棕色的松鼠来回悦动,而脚边则还有大约三两只兔子正靠着她的脚踝,神情泰然地睡着。这些平日里十分怕人的动物们,此刻却在这女子的身上找到了难得的熟悉感,这也难怪,毕竟,作为花仙的她,古往今来,都是这大自然的一份子。
    江鸣羽微微挺身,看着那个在众多小动物们簇拥下笑容幸福的女子,神情一时间却是变得尤为复杂。他自认不是那种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热血男儿,也从来都不想插手江湖之中的恩恩怨怨,实际上,如果不是有父亲的嘱托,他就应该在那座大山里晃晃悠悠,快快活活地度过一生,除了自己的衣食住行之外,根本就不需要在意其他事情,什么天下,什么冥界,对他来说都不是应该考虑的范畴,那是其他人的责任,从来都不是他自己的。对他来说,唯一的天下,不过是山中木屋前的那一片小小农田罢了。
    自己其实早就超额完成了使命,既是父亲交托给自己的使命,也有那些因而被附加在身上的使命,当他活着走出行天战场的那一天起,他就应该带着紫熏一起回到山中了才对,根本不应该,也没有任何理由接着在外闯荡,或是留在这里,恭候那取剑归来的少年。
    他大可以带着紫熏就这样一走了之,没有人会怪他,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肩负世界重担的那一类人。
    最开始的时候,江鸣羽还会觉着这样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所谓,冒冒险什么的,虽然危险,但好说歹说也是为生命赋予了别样的意义,可随着紫熏走入他的生活,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离他远去,敦煌,田敬禾,再到刚才的陈芒……纵使他们之间的交情远远算不上深,但却让江鸣羽不得不斟酌起自己到底要不要将那无偿的帮助继续贯彻下去。
    这一场箭在弦上的战争到底是会死人的,而且说不准哪天就会轮到自己。认清这一事实的紫衣的眉锁显得更深了,无言的注视落在与万物玩得不亦乐乎的女子身上,他的气息渐渐变得急促。
    故乡,就在不远处的大山上,是留下,还是解甲归田,在姜乐冥归来以前,全在江鸣羽的一念之间。
    良久的思索过后,江鸣羽终是咬紧牙关,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站起身,缓步来到紫熏的身边,递手轻拍女子的肩膀,等到花仙带着天真的色彩回过头来之际,他以五指作引,在她的面前散出一阵由灵气构成的迷雾,旨在催眠而非伤人的雾气瞬间侵入她的心脉,使其立马昏睡过去。
    江鸣羽抱起她那轻柔的身影,看着那一众美梦刹那破碎的小动物们,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呢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
    对不起。
    在埋葬了陈芒以后,如约回到那片森林的姜乐冥与雪儿,只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找到了这三个字,至于那个应该加以接引的男子,此刻已然不知所踪。
    已经将长剑牢牢背在身后的姜乐冥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体,一时间看不出有多少讶异的神情变化,只有一阵苦笑若隐若现地飘过,还没等其掀起多大的风浪,少年便当即转过身去,向雪儿挥了挥手,声线稍是沙哑地说道:“我们走吧,雪儿姐。”
    “江叔叔他……”
    “他已经为我们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了。”姜乐冥一脸云淡风轻地说道:“这会儿,也的确是时候该回家看看了。带着紫熏姐一起,回家看看。”
    “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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