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是疯了。”
    君帝眉头紧皱,冷冷地看我,憎恶痛恨:“你不怕死吗?”
    我轻声说:“死……又不是第一经历了,你也由不得我怕。”
    我突然扑向他怀里,一把扯住用着我原先身体的嫁娘,拖着她往池边走去。嫁娘没想到我会如此强横,脸色变得惨白,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却觉得她比粉墨的戏子,还要适合演戏,于是漫不经心地笑出声:“你刚才坠塘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害怕过,是不是知道我若真心想杀你,大罗金仙都保不住?”
    水面倒映出她挣扎的面容,还有我坚定的神情。
    君帝没想到深宫之中,还有人敢用揶揄的口吻同他说话的,更没想到我拖人的动作会来得这么迅猛:“帝后,不要挑战朕的底线。你归根结底,只是个傀儡罢了。”
    我转过头,他脸色沉郁至极,大有风雨欲摧的趋势,缓缓重复了一遍:“傀儡就是傀儡。”
    我没有愤怒,内心反而很平静,甚至想笑:“睁眼瞎子,竟是你这样的。”
    “帝后!”他在愤怒,他痛恨被人叫作“瞎子”。像从前一样。
    原来他真的记起从前了。可还是认不得我。
    我抚摸着嫁娘惊惧的脸,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温柔说着:“我不会戳破你的真面目。这场狸猫换太子的游戏,总得君帝自己发现,才会让彼此觉得有趣。你说是吗?”
    不等嫁娘颤巍巍地开口,我缓缓松开她的领口,瞧着君帝隔着御花园的霞雾,看上去如此恍惚:“瞎子就是瞎子。”
    是夜。童目宫灯火通明,太医们进进出出。
    而离此不远的朝霞宫,只点了几盏烛火。我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身下硬实的床榻早已被血水浸湿。
    宫女们乱成一锅粥,几次去请太医过来,都被挡了回来。
    她们说君帝定是恨极了,才会在临盆这个关键时候,百般刁难去请太医的宫女。我说请不回来就不要请了。生孩子既然是道鬼门关,我也不是头回闯了,闯多了也就麻木了。
    我不想再去承受他无端的怒火和指责,这个孩子本就是我辛苦怀的,他的爹娘都不看重他,皆拿他当弃子。
    现在,他是我的孩子。我会保护他。
    想到这,我强打起精神,托宫女找来一个年岁大的老婆子。
    她一来便被满床榻的血吓得腿脚发软,说什么也不敢给我接生了:“我的好娘娘,您快跟君帝低头认个错吧,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您难产的。”
    “我可以低头。”我不是不能服软,“可惜他确实想看我难产而亡。”有什么办法比临盆时除去不得宠的帝后更简单明了的吗?没有。
    “孩子要生不出了。”老婆子大叫一声。
    我死死抓住她的手,不给她退缩的空隙:“给我保住。”
    一匹红绸罩在身上,我紧紧抓着,感觉那丝丝密密的针脚,仿似无数根针刺在我的四肢百骸。比针更疼的是人心。我眼一闭:“求你们救救他,这孩子是我的命。”
    下身倏尔传来一阵阵撕裂感,仿似有流淌不尽的鲜血将我湮没,就在这剧痛抵达无法忍受的巅峰时,身子忽然轻盈起来,随着一声婴儿清亮的啼哭声,方觉得解脱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上心头,她们将满脸血污的小婴儿包在襁褓里,将他靠在我的一侧,我微微转过脸,便看见一双像星海似的的眼睛。明明是满脸皱巴巴的老头儿相,却因哭闹时嘴角扬起的弧度,显得富有朝气。
    脑海中浮现出白端的脸,坚强了这么多天,却在做母亲的这一刻,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便是新生命么。让人温暖,也让人柔软。
    只是我还没有体味当人母亲的幸福,便能感受到生命在随体内的鲜血流逝……耳边是宫女们的哭声:“不好了,娘娘血崩了。”
    血崩。
    公子……原谅我,又一次抛下你了。
    “娘娘!”她们在嚎啕什么。
    我只是累了。
    我像无尽水面上的一叶扁舟,不知游荡到何方。
    只听有人在耳边沉痛唤着:“步遥,别再离开我。”
    我缓缓睁开眼,动了动绵软被褥下微微发烫的身子。这跟朝霞宫不同,朝霞宫的桌椅板凳都有些陈旧了,时不时散发着木头发霉的味道。这里抬眼望去,是极致的干净。
    我刚刚醒来,便听到身边有人惊喜道:“步遥!”
    我不由皱了皱眉头,我见过灵异志怪的事不少,可是对于换魂的法术却闻之甚少。何况,我从没想过能互换魂魄。就像现在一如既往地没想过,自己还能和嫁娘换了回来?
    不过凭着原先的身体血脉,尤其吃下过一滴凤凰的血,一切无法解释的事,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了。只是君帝见我醒后就在发呆,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步遥,怎么了?”
    没有小孩清亮的哭声,没有宫女战战兢兢的四处奔走。这儿华美又安静,好像养尊处优的金丝笼子。
    君帝见我迟迟不回应,募地将我紧紧拥入怀,轻声细语地安抚:“不要怕,我已经给过她惩罚了。”
    我的下颚抵在他的肩颈线上,只能容许稍微偏过头去,面对镜子里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自己,几乎无比的确定:我和嫁娘又换了回来。
    是了。我那张本该被怀孕折磨到消瘦脱相的脸,此刻散发着现世安稳被人宠爱的幸福肥。虚鸾假凤,兜兜转转,竟然回到了原点。
    我哭笑不得推开君帝的臂弯,不等他问什么,便赤脚踉跄地跑出了童目宫。
    门外是一堆太医在下棋喝茶,悠闲到根本看不出刚刚的童目宫经历过一场“恶战”。而朝霞宫的尖叫声,和君帝在身后的质问声,一直交织在奔跑的路上。回过神的时候,我站在朝霞宫门口,里面由最初的沸腾,一霎那便沉寂了。
    就像是沉入地平线的晚霞,回归无穷无尽的黑暗,我扶着门迟迟不肯推开的手,在青筋四起的颤抖:“我的孩子……”
    君帝刚要扶我站稳,却被我一把打落。
    他似乎想不明白我在痛心什么,直到看见床榻上的嫁娘抱着襁褓,才知道孩子生了。
    我慌不择路地进去,拨开哭嚎的众人,和眉目露出死水般平静的嫁娘对上一眼:“我的孩子呢?”
    “他…睡着了……”她的眼神有了一丝晃动,手指摩挲着孩子的脸颊,有些不确信又笃定的道。
    我知道我现在这副模样想必如同厉鬼:“把他还我。”
    “多么可笑,”她说:“我这一生,从未痛快活过。唯独死的时候,做了母亲,还像点样子。我想成为你。然而到头来,不但害死了自己和孩子,还成全了你的荣华富贵。”
    “你也配做人母亲?”我笑得凌厉又狰狞,将孩子从她怀里夺走。昏迷前,明明能感受到他温暖的小身体,怎么转眼间是冰冷一具。我抱着逐渐没了气息的孩子,不禁发抖。
    君帝没看懂我和嫁娘之间发生的事,他只是将身上绛紫色的衣袍脱下来,披在我的肩上。这一幕被嫁娘看在眼里,她疯狂的大笑:“嫁娘,嫁娘,做人嫁衣。我所做的一切,难道只配给他人做嫁衣吗!君临,她说得没错,你就是个瞎的!”
    君帝望了她一眼,冷冷道:“你在浑说什么?”
    她不去回答。大笑过后,只剩满脸悲怆。
    “滕摇,我若是死了,念在你曾用过这副躯体的份上,不要把我埋在湿漉漉的泥土里。我喜欢干燥的微风,和人间的晴朗,哪怕我活得阴暗,从未直面过阳光……我愿意和你合二为一。”她望着我怀中的孩子,露出轻柔的笑:“替我,还有其他转世六身,好好活下去。”
    我抱着襁褓从朝霞宫出去,君帝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你们在搞什么鬼?”
    我用尽全力地推开,朝他咆哮:“我的孩子死了,你满意了?”
    “你的孩子?”
    “对!我的孩子!”我不知该从何说起。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他本该是承载祝福的生命之重,如今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在还未好好瞧过这人间的初生之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甚至没有好好陪着他,陪他渡过光明至暗的时刻。
    “几个月前,我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嫁娘。可笑的是我怀有了身孕,却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我怕不能孕育一个孩子。所以一直很小心,小心盼他成长。初为人母的经验,让我既喜悦又担忧。幸而白端将我保护得很好,我也以为这个孩子能平安降生。可这一切,都被你给毁了!”
    我指着他,歇斯底里:“君尽瞳,我宁愿从没遇见你。”
    他倏的后退几步,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有着压抑着的、十分隐晦而深厚的情,才让这句话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内心,让每一块深厚而柔软的地方变得坏死、冷硬。
    有那么一瞬,我感到一丝快感,他怔楞的看着我,挪不开眼。
    月色在他身后,将他沉痛的神情照得朦胧,而他面前的我,整个人迎着月光,脸上是相当清晰的讥讽与厌恶:“多面对你一刻,我就会想到我枉死的孩子。拿刀子在你身上刮上千万遍,也难消心头之恨。”
    他似痛苦极了:“我不知道你们是换了魂的。如果我早知道……”
    “早知道又能如何?”他越是痛苦,我就越是痛快,也就在这时,宫里传来了骚动。
    “姑姑。”一杆红缨枪披星踏月而来,滕龙一望见我赤脚站着,二话不说地飞身下马,撕开自己的衣袍,为我冰冷到麻木的脚裹上一层碎布,我来不及跟他打招呼,便被他身后之人吸引了目光。
    须臾间,满心满眼都是他。
    晓风残梦的今夜,那人在拦截不断地禁军中穿过,徐徐落到跟前。得见眼前失魂落魄的我,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和心疼。我见了他那双临近星海的眼眸,联想到孩子刚出生的眼睛像极了他,也有一瞬的失神。他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只是抱我进了怀里,死死的扣住,没有言语。
    他将我抱得那么紧,让我不敢示弱的眼泪,沉寂一会儿,又流了下来。
    我垂了头,收敛脸上的凄楚,又将头仰了起来,微微笑着:“公子……”
    “抱歉,我来晚了。”他这么说着,颤抖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动作轻缓温柔。
    在深宫中待得这段日子,从没有自心底感到害怕过。
    只因我知道……纵然相隔千山万水,他都会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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