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是收猎、御驾还朝的日子,晚上的猎场,一片热闹。
    大猎虽然结束了,但是打扫猎场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各军各家收拾帐子、拔营拉寨都要且等个几天。等皇帝陛下回宫,大家心里头才算松泛,这个时候聚在一起分分赏赐,整理整理猎物,也是一桩有趣的事情。
    懿德亲王和众位王爷们照例傍晚去丞相的帐邸给皇帝陛下请安。苏倾容的帐子外,用人臂粗的木头对了大约十几尺高的火堆,淋上松油,火光高高的窜起来,橘红色的焰火直冲天际,照的人面一阵烧燎。
    灯火星星,人声杳杳。火光太亮,烈的连头顶星辰都暗淡,绵延山河上一簇一簇的篝火,舞女宫娥清展的眉目上一流金粉抹过的妩媚光彩,盛廷华宴,在火光中灼灼,连白日里素淡的容颜都纷纷妩媚娇艳起来。
    深秋的夜,风冷露重,梨花荼蘼,如同落雪。
    华盖八丈一尺,金瑵羽葆,披着淡而白的月光。沉络站在火光的旁边,一身深浓而妖娆的红,却仿佛和那一片火色的热烈和温暖没有任何干系。冷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身侧低垂至地的雪白梨花开到了最丰盛繁华的时候,满树白云落雪,却有着最清寂的姿态。
    周福全在一旁发愁,明日御驾就还朝回宫了,皇上和宸妃娘娘还是没有和好的迹象。其实,皇上宠谁,不宠谁,都和他一个总管太监没有什么干系,可唯独这宸妃却是个例外。
    旁的不提,最现实的问题就是——回宫以后,宸妃住哪儿?出宫前,江采衣和皇帝共同住在太极宫紫宸殿,她所有东西也都和皇上的摆在一起。等回宫以后,要不要把宸妃迁出去?皇上好歹也给个指示啊!
    内务府总管还在外头等着信儿,周福全愁得一脑门汗,小心翼翼的躬着腰,小步子挪到距离皇帝三个身子的距离处,讷讷开口,“皇上……”
    “说。”
    周福全舔舔嘴唇,一字儿一字儿的斟酌句子,“皇上,明日还朝,各宫小主和娘娘们也要跟着一同回去。奴才瞅着,主子娘娘们出来了一个月,宫室久久没人打理,怕生了不少灰。方才内务府总管来问,是不是将后宫宫室休整休整?也不需要兴土木,就把里头的摆设淘换些。眼看露月过去,仲冬就在眼前了,算是给各位主子们添添喜气儿,换个心情。”
    不等皇帝应声,周福全又小声带一句,“对了,宸妃娘娘的朝夕阁被烧了,眼下许多东西都没处归置。皇上,要不要重新给娘娘指一座宫室?”
    说罢,周福全身子弯的更低,心头砰砰直跳。
    这算是明着套皇帝的话了,可是皇上和宸妃这个样子,他也只能曲里拐弯、小心翼翼的试探。其实,分配宫室压根就不是皇帝管的事。堂堂北周后宫,每座宫室都配着近十来个宫女内侍,粗使的宫人更是数也数不清,又不是吃干饭的,就算这些娘娘们出门一百年,宫里也断断不可能积灰!不过,套话有套话的技巧。皇上若是同意给江采衣重新分配一座宫殿,那就是不打算继续和她同床共枕了,内务府得赶在皇帝回宫前把宸妃的东西搬走。皇上若是不同意,那和好的日子应该就能指望上。
    沉络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头微微偏了偏,一双形状优美的妩媚凤眸挑起,眼角眉梢都是冷漠,一手轻轻滑到腕上,丹红色的袖子上压着洁白有力的手指,若有若无的摩挲。
    “重新指一座?这是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皇帝冷冷瞟周福全一眼,“怎么,朕的寝宫不够她住?!还想再占几间房子?”
    周福全被噎的一仰。得,“她”来“她”去的,看来真正是恨上了,这醋也指定还没吃完。周福全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一头大汗,赶紧澄清,“陛下,宸妃娘娘身子不好,连日来总是发烧,哪儿有精神管这个?这都是奴才们的孝心。”
    虽然皇帝阴鸷的气势压的周福全直不起腰,不过他心里总算是有底儿了。瞧瞧,一听要让宸妃搬出太极宫,皇上那冷嘲热讽的劲头!——这回他算是看明白了,江采衣这辈子就是死,也得死在皇帝身边儿!哪怕这个结打不开,皇帝也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老太监退后的时候,正好和懿德王爷等人撞了个正着。懿德王爷在猎场玩的很是舒爽,俊脸上满面春风。
    “周公公。”懿德王爷心情很好,拱手和周福全寒暄。
    别看周福全在御前战战兢兢,就没直起过腰的时候,但他是御前总管太监,天天跟在皇帝身边儿的人,离开皇帝就是威风八面,即使是王爷和高官也都十二分的买他面子。
    若放在平时,周福全总要和王爷们寒暄几句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老太监一溜烟窜了。皇上刚刚发落了曾婕妤,连带着把懿德王爷家的尤庶妃也一并查的底儿掉。宸妃受了委屈,皇上心里不定窝着火呢,懿德王爷没管好家,这回怕是落不着好,要被皇上抻抻筋了,他可不要卷进去。
    果然,懿德王爷刚刚行完礼,沉络就垂着眼皮浅浅一笑,叫了一声,“皇叔。”
    一声柔美男嗓叫的懿德王爷心里直打鼓。皇上不是好亲近的人,他是丞相养大的,和宗亲们情分极为淡薄。突然一句“皇叔”扔出来,怎么都让人觉得不安。
    美艳的天子斜靠着身侧的梨花树,那层染的青黄梨树之间,琉璃月挂枝头,乌亮的黑色发丝柔软的覆盖着雪白而优美的颈项,鲜红的丝绸覆盖着那双修长而形状优美的手。沉络注视着懿德王爷,任他惶惶跪拜。
    “皇叔不必惶恐,”等懿德王爷惶恐够了,沉络才不紧不慢开口,灯火的浮光斜斜拂在他的膝澜上,下摆一弯细细立水江牙蜿蜒妖娆,似笑非笑,“最近,有件事要皇叔费心办。”
    沉络的话说得越谦和,懿德王爷就越惊恐。皇帝很少疾言厉色,可他温和的时候更叫人提心吊胆。这位皇帝陛下心狠手毒,整治人时管教你翻不出手心,多少人被莫名其妙的铲除了,死的静静的,冤都没处诉去。
    下午猎场上爽朗的心境蒸发的一乾二净,懿德王爷赶紧撩开下袍重新大礼跪下,战战兢兢“皇上尽管吩咐,微臣若是能为陛下分忧,万死不辞。”
    沉络修长的指头拨弄了一下垂在肩膀上未束的柔软长发,“楚皇最近迷上升仙,要在汴梁建座揽仙楼。”
    在场的都是人物,一听这事儿就纷纷提起了神——南楚凋敝,连日来又是水涝,又是旱灾,缺钱缺疯了。偌大个国家,哪儿没个时疫、蝗灾的?全是吞银子的无底洞。南楚的海外堵着海盗,北疆横着瓦剌,商路又被北周堵死,楚皇就守着那么一亩三分地,哪儿还有来钱的地方?遇到事就只知道提高赋税,死命的吸干农商的血髓。楚皇是人越老越怕死,最近迷上了升仙,又是炼丹,又是大兴土木。别看那些小小的铅丹,几堂炉炼下来,一个县的百姓都不用吃饭了!如今又要建什么揽仙楼,他哪儿有钱呢?
    楚皇只管伸手要钱,哪里知道户部的难处?南楚户部尚书左拼右凑,也变不出来这些钱。为着这事儿,楚皇已经不知道砍了几任户部尚书的脑袋。
    “宇文治没这个难耐,朕自然要帮他一把,”沉络淡淡的说,“潜心求道是好事,难得宇文治有这个仙缘,不宜辜负。”
    ……别以为沉络有多好心。泱泱大国,都是从内里溃烂的,如果顶头的天子不干好事,下头朝臣们就算急死,也难以挽回颓势。你要升仙,没钱?好啊,我给你。等揽仙楼盖好,炼丹炉筑好,楚皇怕就要在这条路上走到黑,回不了头了!
    懿德王爷拧起眉头,“皇上,揽仙楼毕竟是南楚的事务,咱们要插手,总得有个由头。”
    “由头?”皇帝淡淡一笑,“茺国公主和亲,嫁妆就是由头。”
    慕容千凤嫁给南楚太子宇文靖,是两国联姻。慕容千凤虽然只是太子侧妃,可好歹也是北周皇帝亲封的公主,嫁妆太寒酸了不是个事儿,也没面子。沉络大手笔,直接一座揽仙楼盖在南楚汴梁,作为嫁妆和贺礼再合适不过。
    不过,真金白银不可能直接送给南楚。沉络略一停顿,抬抬下巴示意懿德王爷起身,“朕打算在汴梁成立督造府,专司此事。所有木材石料走水路从北疆运过去。朕瞧着,工部的人不得力,交代下去拖半年也不见得能成事。皇叔多费心吧,务必在冬至之前准备好。”
    懿德王爷脑袋嗡的一声,脸上血色退了个干干净净。
    皇帝口吻温和,让他在冬至之前准备好一切——这怎么可能?!工部半年都办不成的事,他一个闲散王爷,有何能耐只用两个月就搞定?他身无官职,对这类事务一概不熟悉,压根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
    这分明是刁难!
    如果到时间交不了工,别说是他的性命,只怕整个懿德王府都要受牵连!再远一步想,就算督造府如期成立了,他也得千里迢迢赶去汴梁坐镇,盯着揽仙楼建成。
    ……这叫个什么事儿?懿德王爷金尊玉贵,从小到大,连帝都都没怎么出去过,汴梁人生地不熟的,他哪里待的下去?万一走背运,赶上北周入侵南楚,他就是楚皇现成的泄愤人选,拿去血祭还差不多!
    然而,皇命如天,给懿德亲王一百个胆子,他也不能在御前反驳争辩。懿德亲王长眉皱起,强忍着心悸躬身跪地,却行退了下去。
    菩提青帐的影子一重重的在樱桃木地面上交相纠缠,宫灯静默燃烧,如死尸的眼,看着懿德王爷蜜合色的长袍。他扶着头,木木的看着一队队提着牡丹灯盏的宫人,在通透刺目的火光中无声来去,仿佛石头和棉花捏成的皮影。
    现在的情况凶险至极,一个处理不好,就是阖族大祸!懿德亲王冷汗透湿背脊,在夜风里激灵灵打了个颤。他清楚,自己肯定有什么地方惹得皇帝不悦,才会遭此大难!
    ……可是,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皇上要这样整治他?
    ******
    宫里打探消息,从来都各有各的道儿。曾婕妤被囚禁,徐宝林赐死,这个消息不多时就已经传遍了整个猎场。不消一炷香的时间,懿德王爷就打听出来了种种事由。
    ——居然是家里的尤庶妃和曾茂年坏事,在皇帝的后宫做手脚,妄想把宸妃拉下水!
    懿德王爷气得直发抖,快马加鞭赶回自己的营账。一掀帘子,尤庶妃被绑的结结实实跪在地下,小郡主沉着俏脸坐在上首,杀气冲天。
    ……
    懿德王爷还没到自己帐子的时候,消息就已经传回家里了。
    世子沉敏和嫡出的男孩们都去了远处的猎场,还没有回来,一家子人惶惶然,像天塌了一样没了主意。小郡主当机立断,绑了尤庶妃,狠狠摁在中央大帐的地上,劈手就赏了几顿嘴巴子。
    尤庶妃丰腴的身子给捆在手指粗的麻绳里,紧的像刀子割肉,她泪涕满脸,顶着红肿的猪头尖声嚎叫,直喊王爷救命。
    尤庶妃的儿子沉羽颤抖着,像个筛子,低头陪母亲一并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窗外月色惨白惨白的,亮的连星光都映没了。秋凉袭来,虽然白天还算暖和,可是前段时间接连下了七八天的雨,生生把温度降了不少。一层秋雨一层凉,夜里的风刮起来,竟也和初冬差不多了。
    懿德王妃是个侯门闺秀,性子柔,嫁到懿德王府之后,日子过的一直还算顺遂,她遇到这种事没了主意,眼看女儿心狠手辣的准备发落人,赶紧拦下。
    “梓熙,住手!有什么事,等你爹爹回来再说。尤庶妃好歹也是咱们家里的人,你一个晚辈总不能做主。”
    王妃考虑的深,不管小郡主在家里怎么横,在外绝对不能闹出打杀姨娘的恶名来。闺女的名声已经够坏了,若不是幸运点生在懿德王府,又被封了一品郡主,只怕没有门户敢娶这样的姑娘!
    小郡主知道轻重,父亲的妻妾犯错,终究还是要靠父亲发落。她扶着母亲坐在椅子上,又给祖母老太妃捏了捏肩,但是脸上始终咬牙切齿,恨得发抖。
    不多时,懿德王爷就气急败坏的掀帘子进来。因为赶得急,他人进了帐子还在喘气。懿德亲王后背和头发全都湿了,风一吹,水黏黏的蟒袍贴在肉上,那样冰冷,却浇不灭心头狂烧的怒火。
    尤庶妃不懂得看丈夫的眼色,喷着眼泪鼻涕,挪着膝盖,整个人扑过去跪在懿德亲王脚边,开嗓子就垂泪告状,“王爷快救救妾身呐!妾身今儿好好的在自己帐子里头纳暖袖筒,小郡主带着人冲进来二话不说就拿人!妾身还没来得及分辨,就被王妃劈头盖脸一顿教训……王爷您瞧瞧,哪有这样的道理?便是发落人,也该有个由头!”
    懿德王爷抬腿冲心窝就是一脚,恨不得把她的肠子都踹出来,把尤庶妃直接给踹翻在地上!登时发髻四散,头上翠玉角子滚了一地。尤庶妃嘴里泛着白沫,蜷在地上凄冷的小口抽泣,泼天委屈的模样。
    懿德王爷一脚解了恨后,心头翻滚的怒火微微降了稍许。王妃叹口气,端起桌上的冷茶递过去,伺候丈夫喝下。这会儿人怒火上头,做什么都只顾着解气,可是,就算把尤庶妃踢死了又有什么用?到底应该怎么办,还需要王爷冷静下来再说。
    这种时候什么皇族风范也不需要讲究了,懿德王爷托起冷茶大口直灌进胃里,顿时从头到脚都凉了下来。秋风透过后襟的领口卷上皮肤,只觉得一串寒栗在背脊上蠕蠕爬动,直直让人打个冷颤。
    懿德王爷叹口气,瞧了一眼地上狼狈的尤庶妃。
    尤庶妃长得香艳,身子丰腴又火辣,一袭沉香色的牡丹彩蝶飞金通袖袍贴着腰身,裹住肥而滚圆的臀,胸前那对丰乳把襟口绷得紧紧的,仿佛随着呼吸的动作随时能够撑破布料。粗而短的蛾眉翅膀一样贴在眉骨上,肥圆肉感的嘴儿,浑身一股说不出的唐韵妖媚。
    他这辈子的女人多,不过除了王妃之外,一直以来也就对这个女人还算宠爱,哪知道竟然是个祸家的妖精。蠢不说,还自以为是!
    无论如何,总得先把事情弄清楚。懿德王爷搁下茶盏坐在大帐正中央的椅子上,沉声道,“审!究竟是怎么回事,立刻说明白!”
    周围的王府侍卫们上前一步,小郡主却霍然站了起来。
    “爹爹!”小郡主俏脸前所未有的严肃,她站在尤庶妃面前,胳膊一挡拦住侍卫们,“事已至此,爹爹您还需要审什么?要我看,趁早处置了她才是正经!”
    懿德王爷浓眉微微蹙了一下,眼角扫了扫惊恐扭成一团的尤庶妃,眸底终究还是划过一丝不忍,“梓熙,这不是你搀和的事,下去。”
    哪知道,小郡主这一回前所未有的执拗和坚持,说什么也不挪身子,“这种祸害不立刻杀了,还留着过年么?”
    懿德王爷闻言大大皱眉。他不喜欢女儿张口闭口这么凶悍,哪里还有个姑娘的样子?但这宝贝女儿是他从小捧凤凰一般养大的,重话都没有说过一句。懿德王爷阴沉下脸,但语调还算温和的,“梓熙,大致的事情爹爹已经了解。不过,无论如何,总给你姨娘一个辩白的机会。”
    尤庶妃闻言,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苦巴巴的含泪看着懿德王爷,蓬头垢面直喊冤,“王爷,千万给妾身做主啊!妾身不是正房,轻贱的像根蒲草一样,郡主、王妃她们,说打杀妾身就打杀了。妾身天天泡在黄连水里头,这日子有多苦,旁人哪里知道呢?……王爷,您是我至亲的夫君,如果连您都不替我主持公道,妾身还能指望谁呢?”说罢嘤嘤的哭起来。
    秋日里头烧了炭,几座白纱铜罩子炭盆摞在帐子边角,红幽幽的火光从银丝炭上冒起来。空气很湿,炭火炙烤出一股令人窒闷的味道。帐子外头的皮面或许是太长了,啪啪的打在地面上,小郡主寸步不让,那细薄的身板挺立在大帐中间,竟骤然生出一种杀伐决断的坚硬感觉。
    一边是梨花带雨的爱妾,一边是掌上明珠般的女儿。懿德王爷撑了撑头,只觉得疼极了,“也罢,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还是先审一审再说,本王也不希望胡里胡涂的冤枉了人。”
    “审一审?”沉梓熙冷笑一声,更上前一步,“爹爹,恕女儿直言,现在根本就不是当清官、断案子的时候!曾婕妤这事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皇上杀了徐宝林,囚禁了曾婕妤,都是为了宸妃娘娘的脸面。宸妃与茗昭仪不和,宫里的小主子们蠢蠢欲动、见缝插针,都可以理解。但是后宫里的私事儿,万万不能扯到宫外头来!”
    小郡主冷冷的瞟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尤庶妃后,抬高小凤凰一样傲然的颈子,“不管这件事尤庶妃搀和没搀和,或者到底搀和了多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他认为这件事和尤庶妃有关系,和咱家有关系!”
    “尤姨娘是懿德王府的人,她犯错,就等于咱们王府犯错!爹爹,您这叫什么?这叫插手皇上内宫事务,在后宫翻江倒浪!皇上是至尊天子,凡事都讲究脸面,您插手了他的后宫,他却不会明着收拾您的后院。说得难听点,尤庶妃算是什么东西,也配皇上过问?……但是,皇上会直接整治爹爹你!这不,皇上命爹爹成立揽仙楼督造府,就是在把咱家往死路上逼!”
    “所以,现在审这些还有什么意义?皇上他要的难道是事情的真相么?他要的,是爹爹你的态度!”
    懿德王爷闻言一凛,手指紧紧握住雕漆椅子把手,抬眼看着大殿正中的女儿,醍醐灌顶!
    小郡主缓了口气,继续一字一句的分析,“爹爹,女儿觉得,皇上既然允许人把消息传出来,就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皇上是在等你的态度,先给咱们个警告罢了!不管真相如何,尤姨娘她必须死!”
    “既然皇上还留着情面,咱们就该抓紧时间处理好这件事,别等着皇上问。等他开口过问,一切就都晚了!现在不是装聋作哑的时候,赶紧洗脱干净自个儿要紧!”
    一番话说得懿德王爷刮目相看,甚至于有些惊诧的望着女儿。他以前只当小郡主是个泼辣伶俐的小女娃子,哪儿知道大事关头居然如此聪慧机警!
    看了看尤庶妃,懿德王爷心里明白这人是留不成了。不过是否应该立刻要她的命,他依旧有些犹豫。女人倒不是问题,宠过了也就那样。可尤庶妃是庶子沉羽的母亲,到底是自己的骨血,懿德王爷可以不在乎小妾,却不能完全不为儿子考虑。如果杀了母亲,那么沉羽以后在王府里还能有几寸立足之地?只怕是要比门楼上的狗还贱上三分了。
    沉羽吸着鼻子,瑟瑟发抖的依偎在母亲身旁,看的懿德王爷心里也紧紧的揪了起来。
    懿德亲王敲了敲桌面,喃喃低语,“或者……要命就不必了。把尤庶妃发落到庄子上吧、庙里头也可,算是给皇上一个交代。”
    这回,连偏坐一隅不吭声的老太妃都不能答应了……这不是糊弄皇帝么?懿德亲王心存侥幸,她可决然不能同意!一个庶妃,连正经的妾都排不上名号,私底下搞些破事儿连累王府,已经足够她死上十回八回了,还有什么舍不得!
    老太妃虽然常常觉得孙女儿不靠谱,可是关键时刻,却觉得孙女儿的话实在是很有道理。尤庶妃这种女人就是祸害,整天上蹿下跳没个安生。家里姨娘侍妾多了,是非也多,多少豪门贵胄都是栽在这上头!懿德亲王性子风流,一个女人接着一个女人的换,真正不成器。本来么,守着王妃过日子,安安稳稳的富贵一生,多好!孩子们一个比一个有出息,还怕老了没依靠么?
    他倒好,弄了尤庶妃这么个心高气傲又蠢笨的女人放在后院,生个儿子就狂的不知道天高地厚,天天琢磨着怎么削尖了脑袋上位!妾这种东西,没一个好的,就算一开始的时候安生,被富贵繁华的日子泡久了,个个儿野心长得比坟头上的草还快,现在看看,惹出多大麻烦!
    老太妃使劲儿摇头,拿出老祖宗的气势狠狠拍了一掌桌面,砰地一声响彻大帐,“懿德!娘虽然老了,可也在宫里混过了大半辈子,皇上是什么人,你看在眼里。你觉得,他会任由你糊弄么?!”
    懿德亲王狠狠一颤,骤然觉得寒气裹卷上全身,差点血液逆流。——是啊,皇上他是什么人?
    北周天玺皇帝,六岁登皇座,于乱世烽烟中御极,接管了一个几近破碎的山河。他十岁平天下,短短几年就把一个曾经七零八落的北周捏成如今的模样!皇帝少时东征西战,纵横山川,把周边一众小国收拾的服服帖帖,打服打怕了,自己才从战场上退下来稳坐金銮殿。铁血帝王的名讳至今说出去,还能令周边小国的儿童夜止啼……他那皇座下堆积的,不是锦缎鲜花,而是如山的尸骨!他不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太平天子,而是踩着尸山血海登上帝位的当世枭雄!
    懿德王爷瞬时把那点侥幸心思给褪的干干净净——庶子的面子要顾及,可这绝对没有全家老小的性命来的重要!
    懿德亲王手一挥,尤庶妃立刻就被挂着两条膀子,就要拖出去。
    尤庶妃吓得瞪圆了眼睛,抖若筛糠。她知道这次是没人给做主了,绝望中又是哭又是嚎,死死扒着身边儿沉羽的手腕,大放悲声,“王爷!妾身求求你,好好照顾咱们的羽儿!没了娘的儿子可怜,如果王爷还念着妾身伺候王爷多年的情分,就让羽儿过继到王妃膝下,别让他受罪吃苦啊!王爷!”
    小郡主大眼睛眯起,呲牙冷笑,“姨娘好算计,一个庶子,过继到我母妃膝下,直接就变成嫡子么?几年来,你们娘俩瞧着我母妃善性,不来请安不行跪礼,临死了,想沾这种光?!至于沉羽……”
    极为不屑的看了满面泪痕的庶出哥哥一眼,沉梓熙兜天一个白眼抛过去,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想都别想!王府里光是序了齿的嫡子就三个,我母妃她不缺儿子!”
    “娘!娘!”沉羽活得窝囊,一把推开小郡主,冲过去和母亲抱头痛哭,却毫无办法。
    尤庶妃揽着儿子发抖的身子,恶狠狠的瞪着沉梓熙,从心肺里撕裂出声——“你们怨我,你们都怨我!小郡主,如今你也要发落我!你金尊玉贵,生下来就是嫡女,哪里知道庶子和姨娘的苦?我……我入府这么多年来,你们有把我当人看过么?王妃不高兴了,嫡子嫡女不高兴了,全都可以来作践我!作践我不说,还作践我的儿子!我的羽儿……他也是王爷的儿子,也是天潢贵胄!可是偌大一座王府,有谁拿我儿子当主子看?他活得还不如你的大丫鬟!有谁恭恭敬敬的叫过他一声爷?”
    沉羽听了倍感辛酸,想想这些年被压抑的日子,一个大男孩子揉着眼睛哭的泪雨滂沱。
    “话说的漂亮,你倒成了苦主?”小郡主俏脸冷冷绷着,退后几步握住了王妃的手,撇过头去不和一个将死之人争辩。
    人的出生是固定的,走的路却可以选择。尤庶妃既然选择了做妾,就注定失去了尊严。如果是她,宁肯吃糠咽菜,小门小户里过日子,也绝不弯折背脊,做人偏房!明明是你尤庶妃被富贵荣华迷了眼,瞧不上平常人家的活法,硬是挤进王府做了姨娘,却又还想贪图名分!这世上哪儿有吃甘蔗两头甜,好处都让你占了的道理?
    再说沉羽,尤庶妃受宠的时候,他从不过主院来给王妃请安,也从不和世子郡主们走动,对嫡母更没有半分的尊重和孝敬。天天窝在偏院里,被他那个娘当成金疙瘩捧着,眼巴巴的指望着哪天头顶掉馅饼,挤走嫡子嫡女,自己好袭了爵位呢!妾养出来的,有几个出息玩意儿?自己下贱,就别指望别人给他脸面!
    王妃到底是善性,按下了激动的小郡主,遥遥对尤庶妃点了点头,“你去吧,羽儿这孩子,我会替你照拂的。”
    王妃安慰性的抚摸了一下女儿乌青的发髻,温柔一笑。无论女儿多么看不惯府里的姨娘和庶子女们,她自己却觉得,日子过得还算舒心。懿德王爷虽然宠爱尤庶妃,却很尊重妻子,从来不曾将妾凌驾于妻子之上。他对嫡子嫡女的重视也远远大过于庶子女,王妃在府中的地位从未有过丝毫动摇……如此,就够了。女儿心里偏疼娘亲,却未免太过偏激了些。
    一番吵吵嚷嚷后,沉羽抹着眼泪回来了,尤庶妃也远远的拉了出去。不管是用毒酒还是绫子,总归是一炷香的时间内让她了断。
    喧闹了半天,帐子里终于是清静了一些,懿德王爷苦笑一声,揉着两鬓,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可惜,就算发落了尤庶妃,我这罪名也落下了。我是亲王,姓沉,哪怕是个闲散王爷,皇上也防着呢!这件事儿,怕是不能善了。”
    小郡主抿了抿小嘴儿,“那倒也未必,皇上要的就是个态度,咱把态度给了,应该就没事了。不过,爹爹你顾虑的也对,咱家是宗亲里头最尊贵的一支,时时刻刻有人盯着,说是如履薄冰一点也不为过。等过了年,春闱就在眼前了,爹爹你还是有点表示吧。”
    懿德王爷疑惑,“什么表示?”
    小郡主歪了歪脖子,耳畔的明月珰左右晃荡了一番,“女儿想,春闱时会有很多考生来帝都赶考,他们有的家境殷实,有的就很寒薄了。士子嘛,往来结拜,走礼交际,都需要钱,咱们资助几个,也能搏个善名儿。”
    懿德王爷闻言,不怎么赞同的拧起浓眉,“这样不好。既然皇上防着,咱们还是少动作的好。”资助春闱考生什么的,实在是太敏感了,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解读为培养私人势力,插手朝政呢。
    小郡主却不这么认为,“爹爹,考生们的注意力都在主考和座师那头呢,钱根本不算什么。咱们也不要撒的太多,不等发榜就收手,一点钱而已,算不上是如山的恩情,和施粥没什么两样。咱家身份敏感,皇上时时刻刻盯着,所以不能动作太大,可也不能没有动作啊。如果长时间不吭不哈的,反倒让人疑心,还不如偶尔小打小闹一番才是明哲保身的道道,皇上见了笑一笑,不会当回事的。年后家家户户都忙着拉拢春闱的学子们,咱家要是不跟上趟儿,反倒显得鹤立鸡群,格格不入了。”
    懿德王爷沉默,他盯着女儿看了许久,然后长叹一声,对小郡主招招手,“梓熙,你过来。”
    小郡主不明所以,挠了挠头蹭过去,突然就被父亲捏着手臂一把搂进了怀里。懿德王爷抱着闺女,很是感慨的吐口气,“可惜,吾儿是个女子身。”
    ……倘若小郡主是个儿子,那么他百年之后,实在是没什么可愁的了吧?
    第二天一早,懿德王爷就赶去御前请安。先是拉拉杂杂寒暄一番后,状似无意的提起家事,只说家里有个庶妃不规矩,昨晚处置了,便再也没有多提。
    皇帝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听完也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连根睫毛都没动过。
    懿德王爷忐忑了几天,不知道皇上对这样的答复满意不满意。六天后,皇帝突然下旨,将成立揽仙楼督造府的事务从懿德王爷手里卸了下来,转手交给工部去办了。
    ……至此,懿德王爷才觉得,死里逃生。
    ******
    秋草长的很高,几乎可以埋没脚踝。江采茗跟在一位提灯太监身后,有一脚没一脚的挪着步子。
    小太监的灯笼在前头摇摇晃晃,怎么看怎么孤凉,声音也尖细的似有若无,“……茗昭仪,您的帐子就在前头了。”
    江采茗深深的吸了一口秋末的晚风,只觉得肺里像过了薄冰一样,她不由得扭头看了看远处灯火通明的猎场,心下一阵说不出的滋味。自打她封了昭仪,就和江家再也不得相见,别说娘亲的消息了,任何消息她都不知道。
    封了位份,外头的东西一概不许带入宫,她贴身的侍女、首饰,统统扔在了外头,如今,她手里只有一个仓促收拾的小包袱,统共两件换洗衣物,几角碎银子。
    江采茗的住处被安排到了猎场西角的小帐篷里。这小帐篷从外面看,收拾的倒还算细巧精致,金漆卷草纹的八团喜幔子,半透的弹墨白纱缭绫,从帐顶上半卷着落了一道红漆珠帘,隐隐约约在炼乳色的月光下晕染清寂。
    江采茗看了这帐篷,心里一阵不高兴——帐子不仅小,距离皇帐的距离也有些太远了。临着外围的栅栏就是丛丛密林,大半夜里黑黢黢的,风穿过树林的枝桠发出尖利呼啸,让人浑身汗毛炸栗。
    获封昭仪的喜气顿时被浇灭了大半,这段时间,她和外界全然失去了联系,连江家、娘亲一星半点的消息都听不着,用手搭成帐篷远远看向猎场,一顶又一顶的帐篷火光烈烈,热闹非凡,却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夜里风寒透了大半个身子,前头提灯的小公公面目青黄,手指枯的像是老树枝,他手里的熏炉宫灯外蒙了一层竹叶青的缎子,这会儿透出来的光绿幽幽的,照在脚下仿佛鬼气一般。
    “到了。”小公公在栅栏外停下脚步,嗓音仿佛母鸡被卡着脖子,“明日御驾就回朝,皇上的銮仪庞大,全撤走需要三天。三天之后,各位小主娘娘再跟在后头回宫。”
    说罢就走了,留下江采茗一个人站在栅栏口,惶然无措。
    栅栏外头开了一丛零零落落的米兰,金黄的小花儿像是米粒洒在了碧绿叶子上,秋天了,花蕾落得快,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帐子周围安静的出奇,只在帘外点了根指头粗细的一支白蜡。这里院子十分荒凉,连个石桌都没有,白蜡就直接摁在地上,底部融开了一滩蜡油,缓缓滚进石青色的砖头缝里面。青砖铺的稀稀落落,缝子里都冒着青草,风一吹,总有那么一股城春草木深的凄婉意味。
    江采茗往蜡烛的地方走去,地上月色如砒,水银一样浮在草叶上。一个女子懒洋洋坐在石凳上,就着蜡烛的光嗑瓜子儿。
    江采茗定睛一看,心里一惊,颤声问,“你,你是……曾婕妤?”
    曾婕妤听到声音,抬头,百无聊赖的看了她一眼,嘻嘻一笑,拍了拍手,“呵,大老远点个绿灯笼,我还正奇怪,这么荒凉的地儿,谁会来呢?原来是新封的昭仪娘娘。喏,我就不招呼你了,帐子里有你一张床,自己去收拾罢。”
    江采茗的心猛然提了起来,只觉得里头有说不出的怪异。曾婕妤这一举一动,怎么看,怎么不像个正正经经的宫妃!瞧她,也不梳妆,也不匀粉,邋里邋遢的披着一件春绸丝棉,肩膀垮的都脱了形,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儿。
    “怎么会是我和你共用帐篷?”江采茗瞧着她的样子心里发毛,疑惑的颤声问,“宫妃不是都一人一间帐篷的么?”
    曾婕妤噗嗤一笑,月光下挑眼着皮儿,从头顶到脚底扫了她一眼,似乎是在嘲讽她的天真。这个帐子荒凉,没有多余的摆设,孤零零几棵树,仅有的一个石凳子还被曾婕妤给占了,
    “咱俩不仅共用一间帐篷,回宫后,搞不好还得共用一间屋子呢,”曾婕妤衣冠不整的伸了个懒腰,“咱俩都是犯了事儿的宫妃,挤巴挤巴住一起,算是作伴吧。”
    看她那副没正形的样子,江采茗不由得感觉一阵厌恶。这人真恶心,又脏又邋遢。前几日见到她的时候,还是一副病弱娇贵的模样,虽然卧病在床,可通身的气派并不小。怎么几日不见,倒成了这幅德性?这还是堂堂曾家的小姐么?自己是昭仪,她只是个婕妤,可她见到昭仪娘娘不上来行礼也就罢了,还吊儿郎当的说话!
    见对方不识好歹,江采茗也不耐烦和她兜搭,不过听着曾婕妤话里有话,不由得多问了一句,“什么意思?什么叫犯了事的宫妃?”
    曾婕妤淡淡一笑,瓜子嗑的口干了,从一旁的铜茶炊里头倒杯粗茶来喝,“看来你还真是什么也不知道。茗昭仪,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和冷宫一样,都是没人搭理的犄角旮旯。现在住在这儿,等回了宫,不用收拾就可以直接搬去冷宫了。”
    江采茗瞧着曾婕妤月亮底下白的瘆人的脸,激灵灵打了个突,“冷宫?”
    “可不么?”曾婕妤努努嘴,嘻然一笑,“不过,你也别多想,冷不冷宫的,对咱俩来说都没区别。反正这日子活得也没什么滋味儿,住哪个宫,都一样冷。”
    周围黑幽幽的杂密树枝伸的高高的,羊角灯昏暗的光摇曳,江采茗不敢置信的看着曾婕妤,似乎还没有从她的话里回过神来。
    曾婕妤看她呆呆的样子,心里头寒寒的一笑,苦味从胃里一直泛到舌头尖。这女人还以为晋了位是什么好事儿呢,殊不知,早就已经把皇帝给得罪死了!她不过是撺掇着徐宝林奚落了宸妃两句,就已经被终生禁足。而江采茗呢?直接导致宸妃与皇上失和!这么算起来,她曾婕妤的罪过大概还轻些,能保得一条命。至于江采茗……皇上想不起她来还罢,哪天想起来了,怕直接就是活剐!
    曾婕妤眸子里泛起同情的神色,上下打量了一番江采茗,赤色的荷花底鞋勾在脚尖来回荡漾,吃吃一笑,“茗昭仪,你别这样看我。我的位份虽然比你低,可是日后,你保不准还要叫我一声师父呢。”
    江采茗皱眉,不屑道,“什么师父?”
    曾婕妤一勾嘴角,“教你怎么在宫里过活的师父呗!这第一堂课,就是学着如何度过寂寞。宫里什么都不多,就时间最多……我真是不明白,宫里有什么好?你放着好好的姑娘不做,非削尖了脑袋进宫,为的什么?”
    江采茗冷冷一笑,“为的什么?你能不知道么?自然是为了侍奉皇上。”
    侍奉皇上?哟,敢情这位还惦记着侍寝呢!曾婕妤毫不遮掩眼底的酸气和嘲讽,“想要侍奉皇上,也得先见到皇上的人再说。宫里百十来个女人,男人就那一个,人人盯着围着,跟久旱的狼见了肉一样,轮得到你去侍奉么?”
    江采茗听了这话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起来江采衣的专宠,堵得嗓子眼都发涩,恨恨咬牙冷声,“我没那么贪!不像有人,天天夜夜的缠着皇上!我不求专房专宠,只求陛下三分……不,哪怕一分情义也够了!”
    “一分?”曾婕妤大声嗤笑,“傻瓜,半分也没有!你以为只要使尽浑身解数缠着皇上,就能得宠?拉倒吧!宸妃……那是皇上愿意让她缠!不信的话,你也去缠一个试试?……我以前也有这样的志向,现在被皇上禁足,算是彻底踏实了。只盼着宸妃仁慈,能寻个时机送我出宫,哪怕是找个小门小户,喝汤咽菜的过日子,起码还有丝热乎气儿。“
    曾婕妤苦笑连连,抱着膝盖低语,眼睛阵阵发酸,”可惜……曾家不会接我出宫,对他们而言,哪怕我苦死在宫里,也比出宫丢他们的脸要强。我虽是个不得宠的婕妤,可也是个宫里的娘娘,说出去,能给曾家撑撑场面……呵,他们才不管我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处处要我为曾家着想,可曾家又何时为我着想过?我算是看明白了,一个女孩儿,当什么宫妃呢?还是寻个老老实实的男人过日子来的踏实!”
    江采茗觉得不可思议,“你居然还存着这份心思?曾婕妤,你好歹也侍过一次寝,见过了皇上,你还能和其他男人凑合么?”
    曾婕妤想想,也是。还真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在。叹口气,不由得就回忆起来自己那如梦如幻的一次侍寝机会。那会儿她刚刚进宫不久,江采衣也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得宠。
    皇帝召幸嫔妃的次数寥寥无几,不过多数都选在昭阳殿,那里香砂荷叶罗帐,宣窑的清水花尊,盘龙衔珠楠木藻井,一切都奢华典雅的让她挪不开眼,然而,这一切惊叹都在见到皇帝的瞬时戛然而止。
    那样惊人的美貌,那样奢华妖艳的一个人,她被这倾世的美艳一击心房,六神无主的绞着手恍然呆呆立在那里,只觉得四周暮色四合,呼啦一下暗沉了下来,唯独他身前的一根羊油白蜡烧的灼灼。
    皇帝的眸子那么冷淡,却偏偏生着极为妩媚的形状,眼波微微一扫,总有春光勾人,直教人堕落无底深渊。据说,那美貌连朝上六七十岁的老臣们都不敢抬头多看,怕看久了把持不住,何况她一个十几岁的怀春女孩儿?!
    人这一辈子呐,有时候就毁在了“色”字上。见过了皇上,回头再看什么男人都味同嚼蜡,缺了滋味儿。结果,痴痴的拼命去够那片绚丽的绝世流云,梦牵魂绕几个春秋后,就把自己坑在了这没有半丝活气儿的地方。
    江采茗淡淡看曾婕妤一眼,“你进宫是为了曾家,我进宫,是因为心仪皇上!我和你不一样。”
    “不一样?”曾婕妤淡淡冷哼一声,嘴角高高翘起,整个身子懒懒依偎在太湖砖石上,声音仿佛佛堂上的青烟一样空淡飘渺,“哼……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日子久了你就知道,这宫里的每个女人呐……都一样。”
    “你以为这后宫里,是缺才女呢,还是缺美人?“曾婕妤笑着摇头,软软的脖子像是冬日柳枝一样无力的摆动,整个人透出一股苍灰劲儿,”才女、美人,都有的是。可凭你十八般武艺,七十二般变化,皇上他心不在这儿,你耍给谁看呢?宫里头日子多,人人都快闲出汁儿来了,你还以为大伙儿都像宸妃一样,天天夜夜的忙着伺候皇上呢?告诉你,这宫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你白天要做的事,就是盯着太阳,一点一点熬。太阳东边升起来,西边落下去,那时辰,都是扳着指头数的。白天难熬,夜里更难熬。夜里的太极宫的檐角上会挂满石榴灯笼,灯光那么亮,映的天上的星子都看不见了。你想想看,那边儿浓情蜜意、春宵苦短红烛永昼,宸妃在龙床上婉转承欢,不知道被怎么宠爱呢。可你?守着寒森森的星子,就坐在庭院儿里头等吧,等到熬心熬肺,等到柔肠焦枯。等到死,皇上也想不起你来!”
    曾婕妤似哭似笑的感慨,“这男人的心,怎么这么狠啊……”
    她说的那样荒凉,江采茗站在寒风里头,听着曾婕妤烟灰一样虚渺的腔调,整个人如同坠到冰窖里了一样。地上的青砖被月色清辉照下,越发显得孤冷清寂,那森森寒气透过脚底厚厚的鞋底透上来,冻得脚心一个劲儿后缩。
    江采茗把包袱抵在胸口,似乎这样就能把曾婕妤那冷森森的话堵在外头,慌忙打住她的话头,“你,你快闭嘴!”
    曾婕妤露齿一笑,“怎么,嫌我说得不好听了,不称心意儿?茗昭仪,你才进宫,哪里知道这宫里的日子有多难熬?你现在不想听我说话,苦的日子还在后头!等把你一个人关到院子里,抬眼就是四方天,垂头就是三分地的时候,你就会想我了。再不好听的话,也是个人声儿,总比你一个人闷成傻子要快活!”
    江采茗胸脯急遽起伏,她捂住耳朵,几乎是用逃的奋力冲进帐篷,可一进去,入目的景象让她整个人就呆了。
    一盏红石榴灯摇摇曳曳照亮了大半个帐子,帐篷里头乱七八糟扔着两张拔步床,别说藻井银钩,连床幔都没有。仅仅就是两张木板,上面的褥子歪成一团,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人打理过。角落里头堆着个黄桃木盆子,想来是沐浴用的,已经积了灰,手一摸就是几道灰印子。
    这个时候,江采茗就算脑子再不够用,也知道这里不是个好地方了。她倒吸口气,只觉得背心都凉透了,惶然无措间她抿着唇拖出那大盆来,一不留神,边沿的木刺割破了手指,她疼的“咝”一声叫,连忙将指头含进嘴里。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江采茗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习惯性的扭头想叫娘亲。可是,等回头看到凌乱的帐子,她才缓缓清醒过来……对了,娘亲不在身边,她,已经进宫了。
    再无转寰余地。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江家的娇宝贝,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江采茗含着流血的指头,一屁股坐到地上,又冷又伤心,颤抖着哭出声来。
    哭了许久也没有人来伺候,她身上发腻,需要人烧水服侍沐浴。可是江采茗掀开帘子,里里外外都看不见宫女和内侍的人影,只好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叫唤。
    曾婕妤站干岸,翘着双脚,眯眼好整以暇的看她出丑,那两片薄嘴唇像是上下翻动的锐利铁片,边嗑瓜子边看热闹,“想找人伺候?喏,内务府分给你的贴身宫女叫桐绢儿,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且寻着吧!”
    江采茗找的气喘吁吁,好容易才在栅栏后的小木屋里寻到了桐绢儿。屋里稀稀拉拉的几个人,点了一盏残蜡。几个宫女和太监坐在台阶上玩色子雀牌,一群人嘻嘻哈哈笑的前仰后合,牌抹得呼呼啦啦的,就算扫见了江采茗也没人抬眼。
    江采茗大怒,咬牙将门狠狠一摔,砰地一声砸上门框,这才引得这帮奴才抬眼看过来。
    “你,桐绢儿!”江采茗一手伸过去,直直指向桐绢儿的鼻尖,“狗奴才,好大的胆子!见我来了非但不迎不接,反倒玩开色子了?我是皇上亲封的昭仪娘娘,是你的主子!你不服侍主子,倒在这里偷鸡摸狗,半点没有奴才的样子!?小心,本宫即刻发落了你!”
    “切!”那小宫女嗤笑一声,屁股沉得似黏在了地上,就是不起身,大辫子一甩,继续抹牌。
    别人不知道江采茗的底细,她桐绢儿可是很清楚。都被发落到这里来了,还拿狗屁的架子!
    桐绢儿斜着眼睛挖了江采茗一眼,嘴里拔高了腔调,句句刺儿人,“哎呦喂昭仪娘娘,想让我有奴才的样子,您得先有做主子的前途!要人伺候?可以。我今儿把话搁这儿了,您哪天若是得了皇宠、上了龙榻,您人走到哪儿,我桐绢儿就用舌头把路舔到哪儿!保证每条路都锃光发亮,让您脚跟儿不沾泥!可您要是没有那命,就别得那病,该干嘛干嘛去!不就是个昭仪么,摆个什么主子谱?”
    说罢桐绢儿一埋头,呼呼喝喝的玩去了,江采茗给顶得五脏六腑都烧成了炭,踉跄倒退了几步,一扭头狂奔而去,一面跑,一面用手背拼命擦着红通通的眼睛。
    月色那样白,比她见过的雪夜还要寒淡。她需要喝水,需要洗澡,可是这么多太监宫女,没有一个打算来搭手服侍她,江采茗只得自己驮着两只大桶去井里打水。她从来没有干过粗活,井架上的绳子到了她手里咕噜咕噜的就是不转。好容易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拉上水来,桶身摇摇晃晃的,她身子娇弱接不住,哗啦一下翻到,冰冷的井水顿时扑了她一身。
    秋日的井水仿佛掺了冰一样,猛然这么一下子兜头淋上来,冻得人肺都打颤。江采茗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跌坐在地上。那么冷的水,裹着衣裙,仿佛冰铁片一样贴着温热的身躯,秋风横扫过来,瞬间就吸走了所有热气。
    江采茗扔下桶,抖抖索索的打着颤,不一会儿两只手就已经冻得冰凉麻木,红通通的像十根萝卜一样。她来的匆忙,身上只穿了一件雪青色单袍裙,不吃风不耐寒,水淋下来,不吝于冬天冻在冰里的刀在身上四处切割。
    冷的连牙齿都上下打架,江采茗顾不上散乱的衣衫和湿漉漉的头发,一头扎进帐子里,胡乱拉了床被褥裹在身上,裹住瑟瑟发抖的身躯。
    被褥是暗黄色的缭绫缎子,料子虽好,可不知道积存了多久,透着一股湿漉漉的霉味,裹在身上半点取不得温暖,江采茗蜷起身子,将脑袋埋进双膝,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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