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力,真是长远没见了。张颂婷坐起来,对他笑了笑,穿一身宽袍大袖的裤褂,脚上那么巧,亦是一双平底绣花缎鞋。
    大小姐。谢力开口,低头看着那双鞋子。
    坐吧。颂婷挥挥袖子指向自己身旁。
    谢力不动。
    都是麻将桌上的朋友,拘束什么?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张颂婷仰头看着他,有件事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楚,那时究竟是你作假,还是世上真有牌技好这么回事?
    谢力听她这么说方才笑出来,答:就好像变戏法的都有个规矩,有些事是不好说出去的。
    你如今就靠变戏法过日子啊?张颂婷便也顺着他说下去,笑得有几分魅惑。
    谢力这才挨着她坐下,叹一声道:日子是过不了,糊口罢了,还想请大小姐指一条发财的路。
    今日,他之所以会在此地,便是因为这句话。张颂婷听见他要找事情做,就提起星洲旅社。
    大小姐要什么样的人?做些什么事?谢力记得自己这样问过。
    什么人?什么事?颂婷却带着几分调笑回答,当然都是没有身份的人,谁付得出酬金,便为谁做事咯。
    没有身份的人,这句话倒是撞在谢力心上,他不禁觉得自己正合适。
    穆先生终究还是说到做到了。唐竞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周子兮已经上了那艘去往美国的邮轮。那是一个傍晚,船在阿斯托雷航道之外的那片抛锚地上等待再次启航的信号,他被一艘小艇送到船上。
    吴予培自然是没有来,苏锦玲也没有。唐竞意外,却又好像早就料到了。不为别的,只因为谢力还在医院里躺着,尚未苏醒,生死未卜。
    乔士京只给他带来一封短信,落款是苏锦玲,上面写的是他们最后一通电话里未尽的言语。
    唐竞她这样开头,第一次用连名带姓地称呼他,而不是叫他唐律师。
    那天,你看到我去会乐里,是从前雪芳的一个姐妹过世,我去送送她。
    唐竞读着,想起她当时穿一身滚黑边的白旗袍,确是戴着孝的样子。
    她跟我同岁,在外面还算是年轻,可在堂子里就是年纪很大了。要不是你,我现在大概也是那个样子。苏锦玲继续写下去,就像是面对面温婉地诉说。
    唐竞甚至可以想象她脸上的表情,这些话她都是笑着写下的,但还是叫他读出深深的悲哀来。那一刻,他又想到唐慧如,死的时候也只有二十多岁,这大概就是堂子里女人们的命数。
    谢谢你替我做的一切,锦玲最后道,我不能跟你走,是因为欠了另一个人莫大的人情。此生怕是无缘再见,但好在我们之间清清爽爽的。
    信就这样结尾了,唐竞自然知道那另一个人是谁,却猜不到她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才让那个人决定在最后的一刻出手相助。若真的此生无缘,他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夕阳就要落下去,小艇终于靠上邮轮尾舷,水手放升降篮下来,带唐竞上船。
    那个时候,身后的城市战事正酣,硝烟在上空密集不散,时而被火光照亮,像是雷暴中的彤云,一束束探照灯光从下照上去,又像是破云而出的闪电。
    十几个留学生正站在船尾宣誓,许多旁观的人亦在落泪。
    唐竞听他们口中念的,便知道是清末第一批留美学生的临别词: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三声汽笛之后,船又启航,驶向前方平静无波的海面。更多的人哭起来,甚至包括船上的西侨。
    唐竞自惭只有劫后余生的麻木,直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拨开人群向他跑来。他在她撞进他怀抱的那一刻抱紧了她,只听见她反复说着: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船已经开了,我以为
    他忽然落泪,无法言语,像是用尽了浑身所有的力气,只能将她按在自己胸口,用这个动作告诉她:我来了,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邮轮在海上一个月,满载,甚至超员,处处拥挤,每日用餐都得分好几批。
    唐竞却觉得这样很好,只是他们两个人,在舱房里相对,就好像一方游离在时空之外的天地。在此地,他可以告诉她所有的一切,他的愧疚,他的不甘,他的负罪感,甚至比从前那些信里更加坦白。
    唯一不好的是她晕船晕得厉害,时常吐得胃里什么都不剩。但这一路并没有太大的风浪,而且她以前也坐过船,从来没有这样吐过。
    一连吐了几日,她终于被他逼着去看医生。
    船上的大夫是个美国人,听过他们的叙述,便带着她进了诊室里间,拉上帘子检查。
    唐竞等在外面,听到里面轻微的交谈声,但辨不清在说什么。
    等医生走出来,他还在问:她从前得过胃病,会不会跟这个有关?
    医生却已经笑起来,对他道:算起来应该有七周半了,晨吐来得有些早,但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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