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公子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别具一格。”以袖口掩嘴、带着得体笑容的宾客,从心口滴落青色的液体,滋养出脚下盛放的恶之花。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是鬼之子吧,那美到不祥的金色瞳孔。”“好可怕。”窃窃私语声像阴湿的虫子,爬满了房梁,在交尾媾和里又催生出更多不堪入耳的传言。
    “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我不应该养育出这样的怪物啊!长相也好,性格也好,哪怕是假装,为什么你就不能表现得像正常人呢!”母亲精心保养的脸扭曲着,猩红的指甲深深陷入被紧握的肩头。
    好痛,请您放手。想这样对母亲说。可唯独此刻,那已被疯狂攻陷的双眼才会真正直视自己。无法吐露拒绝的话语,喉头好像被寒气冻结一般。
    因为这是来自至亲、不得不去接受的爱。哪怕它伴随鲜血而来,哪怕每一寸咯吱作响的骨骼都哀鸣着想要逃离。
    爱,是贯穿血肉的疼痛。
    爱,是令人恐惧的存在。
    从很早之前,这样的观点便深深根植于樱屋敷薰的心中。
    “——所以说,为什么连区区付丧神都被允许随侍,本大爷却非得躲开生人不可啊。”在登门拜访的侍从诚惶诚恐地离开后,体格健壮的恶鬼迫不及待显现身形,发出了懒洋洋的抱怨,“而且明明是没有性别的刀剑,却偏要化出一副女体,吾所侍奉的阴阳师大人可真是恶趣味啊,对吧,薰?”
    “麻烦你了,卡拉,请回去休息吧。”没有理会南城虎次郎的口头挑衅,容貌端正的青年阴阳师对跪坐一旁的女性轻轻颔首,随即自顾自整理起方才接待时稍稍弄乱的袖口。尽管下一秒,他就被热情的臂膀揽入几乎完全赤裸的胸膛,正绢织就的狩猎服在大幅度的揉搓下立刻绽出了线条柔和的褶皱。
    面目清冷的女性对眼前近乎逾矩的主仆行为恍若未见,恭谨行过大礼后便隐去了身影。
    “毕竟是从一品内政大臣神道家的委托,我暂时还不想因为一只毫无品味的乡野猩猩影响身为阴阳师的风评。”樱花花瓣一样柔软的双唇吐出的,却是不留情面的话语。
    “可照你这么说,被恶鬼看上的刻薄狸猫品味又该有多糟糕呢?”  丝毫不受冰冷言语的影响,南城虎次郎亲昵地轻啄起细白的脖颈。白色的狩猎服轻飘飘落于地面,紧紧包裹住色气身躯的单衣诱人一探究竟。
    在两具身体的不断摩挲下,和室内的温度渐渐升高到了令人难以忽视的程度,被汗水打湿的绢布隐隐透出内里温润的粉色。
    “委托…约定在申时…给我适可而止,发情猩猩。”与严厉的话语截然相反地,腰部难耐地扭动起来。
    “还有几个时辰不是嘛。”向来玩世不恭的语调里带上了难掩的情欲,“虽说不能尽兴,浅尝一番也别具风味。”
    敏锐地捕捉到身下开始紊乱的喘息,贪婪的恶鬼加快了手指在后穴来回进出的速度。两块炽热的烙铁被另一只手虚拢着相互摩擦,鼓起的青筋彼此摩擦,渗出大量透明的液体。
    以此为润滑,恶鬼昂扬的男根叩开了樱屋敷薰下身的入口。媚肉竭力将过于硕大的外来者推拒在外,却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无数次几欲啜泣的快乐,因而或多或少犹豫不决起来。阴茎艰难地完全进入之际,纤细的腰肢有一瞬间紧绷,又在熟悉的怀抱里放松下来,柔顺地贴上后背的支撑物。夹在黑色的案几与褐色肌肤的恶鬼之间,青年阴阳师的躯体被衬托得格外白皙。
    许是受欢愉的气氛感染,庭院内朵朵浅红色春樱飘入室内,悠然印在光洁的肌肤之上。胸膛上艳红色凸起的附近尤其得多,簇拥着挺立的小小果实,在急促的呼吸里颤抖地起伏。
    欲望在空气里愈发浓厚地堆积,渐渐地,樱屋敷薰全身被更多的樱花所覆盖。这些濡湿的潮红色层层贴附于痉挛着的腿根,又一路向下零星分布,最终销声匿迹于紧紧蜷缩的樱色脚趾。其中,两股间最柔软的凹陷处尤为饱吸这绚丽的精气,纵使已被撑满到了极致,仍在艳冶而不失矜持地吞吐坚硬的男根,徒留下无色的液体打湿交合处。不可避免地,也有花瓣一些飘落到恶鬼褐色的脊背,被攀附其上的纤弱手指碾出鲜红的汁液,流下一道道细细的痕迹。
    案几承载起两人的重量,任劳任怨地咯吱作响。樱屋敷薰在一次比一次更为有力的顶撞中身不由己地从一端移到了另一端,巨根进出时带出的体液在昂贵细腻的桌面拖出一条长长的水痕。被激情烫到混沌的大脑偶尔贴上冰凉的桌面,却在片刻愣怔清醒后被南城虎次郎带入更深层的旋涡中。音调骤然拔高的呻吟哽咽般地从舌尖滑出,被用力吮吸住后拖长为甜腻的鼻音。
    日头从正午向西边迁徙,经过一番长久的耕耘,虎次郎毫不吝啬地将一大股白色的浊液喷洒入嫣红的甬道。一滴不剩被地绞入到最深处时,另一道来自樱屋敷的浊液紧随其后在半空滴落,其中一些溅湿了恶鬼的小腹。
    “只是…履行契约而已…这绝非所谓的爱。”青年阴阳师与常人迥异的金色双眸带着水汽,眼角泛出樱花一样的薄红,一如既往说出了相同的语句。
    “汝之身心皆归属于吾,已不再需要献上爱那种脆弱的东西了。”安抚地轻吻对方潮湿的发丝,来自大江山的恶鬼将与其身份全然不符的温情神色隐藏在阴影之中。
    墙壁上,曾受鲜卑皇室一族供奉的唐刀闪烁着幽光。
    作为被消耗的午后时光的代价,阴阳师拖着疲惫的躯体,被迫接受男性式神美其名曰“帮忙”的下流服侍。匆匆清洁完身体,强行压下再度被挑逗起的情欲,登上了大门外等待已久的牛车。早已将出行一应事务准备妥当的卡拉又一次化为刀剑之身,静静悬挂在阴阳师的腰侧。
    抵达的一刹那,行李整齐地自发在门外排成一列,牲畜、车厢,赶车与随行的下仆皆化为小小的纸片。被突如其来的风悄无声息地吹起,这些纸屑燃起深蓝的火焰,转瞬变为更细微的荧光消失在视野之中。原本倨傲的守门人露出惊骇的神色,低头倒退着进入主宅,向主家汇报贵客的到来。
    赶在酉时之前,换上了崭新狩猎服的樱屋敷薰与作侍从打扮的南城虎次郎来到了委托人的宅邸——神道家。
    传言中,这是自飞鸟时代流传至今的古老世家。翻阅大化改新后的幸存古籍,也确能寻出一些语焉不详的记载。这份独属老牌政治集团的荣光延续数百年,以毫不逊于宫室的华美寝殿造彰显着当今皇室的宠爱。其专宠甚至肆无忌惮到平民们也耳熟能详,即使他们一生都无缘得见如此巧夺天工的建筑物,天皇挂念心头的智子小姐与香子小姐俱出身神道家,中宫也不得不称病避其锋芒这样的事实,早已广为人知。连政敌都只能咬着牙承认,皇家下一任继承人的母亲,只会从风头正盛的两位女御二择其一。
    作为与两位宠妃血脉相连的兄长,神道家现任家主自然地位稳固。然而美中不足的,这样庞大的家族自这一辈起迄今只诞下了一位健康的男婴。作为未来唯一的希望,神道爱之介肩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眼下,这位被寄予厚望的继任者正在书房亲自接待大名鼎鼎的阴阳师。身着直衣姿的青年与樱屋敷薰年龄相仿,与时下盛行的病弱美不同,他的体格如武人一般高大强健——虽然表面无人敢谈及,贵族们时常在私下诟病的这不体面的筋肉,戏称其为下等人劳作的产物。长年训练使他的礼仪无可挑剔,文雅的谈吐冲淡了由身形带来的压迫,可威严浑厚的语调又时刻昭示着他身为下一任家主的魄力与务实。相较之下,给人以神经纤细初印象的美青年樱屋敷薰似乎与此处推崇风雅的格调更为契合。
    古宅经由各种高雅饰品的装点,在佣人勤劳的打理下,深入骨髓的腐朽被深深埋起。它睁着毫无神采的双眼静静凝视交谈的人类。
    “冒昧提出如此不合理的请求还请您见谅。”略过风花雪月的寒暄,神道爱之介开门见山地点明了主题,“邪祟在宅内降下了无妄之灾,家父因此受到惊吓卧床不起。阴阳寮翻遍了古籍却没有任何进展,实在是万不得已才会叨扰您,还请您退治邪祟,清理污秽。”他直视着一般人不敢多看第二眼的金色瞳孔,目光毫不退缩,眼神似有急切。
    话音未落,南城虎次郎低头掩去嘴角边流露出讥诮的笑容,樱屋敷薰展开袖中的蝙蝠扇挡住了下半张脸。
    令不可一世的神道家焦头烂额的,乃是一个月前突然降临的无名鬼怪。作落魄武士打扮,子时突然显现,直至天明前一刻,沉默地在偌大的庭院内挥舞一把色彩斑驳的黑色木刀。仅这幅庶民做派已不能被追求典雅的大家族所容忍,更何况还是最令他们厌恶的武家行事。
    得到吩咐的下人毫不客气地用利刃驱赶这位寒酸的不速之客,却在斩开皮肤前率先听到了钝器搅动的声音。那把毫无威慑力、仅适合被幼童把玩的木刀不知何时割开了他们的腹腔,内脏顺着切口被翻搅成奇形怪状的碎块,很快滑落到地上,堆积成一座座小小的肉山。一击得手,怪物收回刀,对着虚空继续劈砍的动作。
    “可恨的年长者,轻视武道,该死。”古怪的语调绝非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
    这肉山似乎具有强烈的腐蚀性,将被砍之人的躯体与自身融化为一体。直袭脑门的并非疼痛,而是强烈的灼烧感。精神似乎也遭到了腐蚀,委顿在地的下仆们苟延残喘几日,在嘶声力竭的叫骂里迎来生命的终焉,连同血肉一起化作黑色朽木一样的存在。竭力辨认的话,那尚能被称之为脸的部分仍留有露骨的怨恨。
    目击了全过程,再多的金钱也无法吸引的下人们去挪动这些漆黑的具现化诅咒,重赏之下唯有一名急于表现的分家族人站出。明明看起来是蛇一样滑腻的触感,甫一触手竟牢牢地粘在皮肉之上,以活物为载体移动到更远的地方。最终那名族人哀嚎着砍下了半截手臂,黑色的残渣心满意足地分食到手的血肉,直到砍断的肢体被完完全全同化。
    更为可怖的是,这些成型的怪物无法像寻常尸体一样被焚烧消除。烈火的炙烤令它们滴下黑灰色的油状物,雨水的冲刷使得这些污染蔓延扩散,恍若一朵朵黑色的火焰不知疲倦地灼烧一切能碰触的活物。
    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哪怕一个人愿意离开本家,逃往外地的别馆。一边恐惧着,一边滋生出窃喜,看不见的灾厄不一定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可实质性的钱财与权势却是唾手可得的。家主本人因受到惊吓而闭门不出这样的事情,倒是激发出更多的野望了。
    当然也耗费巨资请来了多位资历深厚的上位阴阳师。可用尽手段,也不过清除了因雨水散播开的污秽,又封印起主屋,避免受到这不祥诅咒更进一步的侵蚀。污染源头的黑色人形始终无法拔除,更遑论事件最中心的那个怪物。
    “你的请求,我答应了。”樱屋敷薰若有所思地将折扇抵住下巴,隔着重重封印注视着庭院内散落不一的黑色死物,轻声说道,“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在今晚亲眼见识一下那位武士。”
    “一切拜托您了。”
    将除鬼事务一应委托出去后,神道家似乎松了一口气。舒适的客房被快速准备妥当,丰盛的晚膳被一一呈上,沐浴的热水也被注入池中。
    “真是令人不快,到处都是清姬那条毒蛇的味道。”南城眯起闪着红光的双眼,“神道家的年轻人竟能吸引来如此可怕的灾厄,连我也开始觉得有些反胃了。”
    “怎么样,薰,如果你愿意陪我在信浓的林间温泉做上叁天,杀掉那个女人也不是不可以。”
    “别说胡话了,蠢货猩猩。”挣脱恶鬼的怀抱,发间还残余有浴室中一丝水汽的樱屋敷薰冷淡地在书桌前坐下,手中凭空浮现的毛笔在符纸上一笔一笔勾画,“你也看出来了吧,庭院里的乱子可不是清姬的功劳。比起退治,我更好奇那名所谓武士的真实来历。虽然神道桑本人确实已经扭曲到足以幻化活鬼的程度,但那种程度的咒杀,光凭一时的激情是做不到的。人心究竟能滋养出何等的怪物,每一次委托总能让我大开眼界。”
    “当然诅咒本身也很有趣。关于那无法拔除的秽气源头,我倒是有了一些猜测。”端庄秀丽的楷体跃出符纸,常人难以察觉的尖叫声和火焰被水浇灭的声音一同响起,徘徊在房间内多日的浑浊被驱散了。
    “果然不管看多少次都不会觉得腻,将灵力与书道巧妙地结合起来,最大程度地发挥了灵气功效,又不失美感,不愧是我看上的人。”目露赞叹,嘴上说着恭维的话,南城虎次郎屏息半跪在樱屋敷薰身边,等待一张符文的完成。可嗅着身边人若有若无的香气,他旋即抛弃了还在勉强维持的礼仪姿态,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入樱屋敷薰宽松的内衬。感受着沿途细腻得好像要被吸附住的触感,手掌熟门熟路地来到臀缝,暧昧地在紧紧闭合的穴口附近揉捏。
    “管住你的手,色情猩猩。这是在神道家。”
    “没关系的吧,刚才已经设下结界了不是吗。”声音突然压低,樱屋敷薰耳边传来湿热的舔舐感,“而且薰也一直忍得很辛苦吧,在牛车上就是。”
    “这又是哪个混账猩猩的错啊。”本应怒吼着说出的话语,在强势压上来的嘴唇间断断续续逸出,多少显得震慑性不足。原先不悦抿住的嘴角被唾液打湿,不一会便在双唇和舌尖的吮吸下软化成柔和的弧度。
    长长一吻完毕,樱屋敷薰半阖双眼依靠在南城虎次郎怀中。
    顾及青年阴阳师疲累的身体,原计划定下的交欢被恶鬼遗憾地暂时搁置。夜幕降临后,任由恶鬼怀抱,两人来到在庭院前的草地端坐,边佐以闲话下酒,边静候子时的到来。
    “真是罕见啊,薰这是在撒娇吗。明明小时候那么可爱,成天‘虎次郎’、‘虎次郎’地叫着,抓住衣摆跟在身后的样子也很努力,睡醒了见不到我还会寂寞到哭出声。”
    两人的相识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嗅着浓烈的怨憎气味,身为恶鬼的南城虎次郎闪现在一幢颇为气派的大宅内。眼前是习以为常的景象,衣衫不整的叁名男女倒在了血泊中。被死亡吸引而来的乌鸦贪婪啄食着眼眶周围的皮肉,尚无法接受现实的灵体在尸体旁周而复始地重演生前的撕打。泥沼般浑浊的负面情绪和灵魂,便是他每晚都可大快朵颐的食粮。
    用餐时,淡淡的甜香在鼻尖挥之不去。并非成年贵族特有的陈腐,是一种更为纯洁与纯粹的味道。若要打比方,就像是早春的樱花,缄默地在角落绽放,香气也清淡到几不可查,而当你抬头惊觉这春日的气息,不由自主地就会为之深深吸引,驻足观赏多时了。
    南城虎次郎不由得停下了动作,耸动着鼻尖在住宅内来回踱步。一扇扇木门被打开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内回荡,没有人因战栗发出哀叫,耳目灵活的仆从们早在主人身亡之时便翻找出值钱的财物逃之夭夭了。
    狭窄而凌乱的房间里,五官秀美的孩子沉静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你是外面来的鬼怪吧,我就快死了吗?”他奇异的双眼在微弱的烛火中闪现出温暖而黯淡的光彩,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红肿伤痕衬托得肌肤更加雪白,腥甜的血液和浓郁的灵力从胸膛不间断地沁出。
    “你的心看起来真和善,好高兴,最后是被你这样的好鬼先生吃掉。”
    “家里的妖怪们一点也不友好,把大家心口的脓液洒得到处都是,母亲和佣人们一直在生气,乳母总是在哭…”孩童天真的语调越来越低,他疲惫地合上了那双生而就能看透未知存在的,被人们视为诅咒的双眼。
    “你想活下来吗?”挥退了角落里蠢蠢欲动的怪物们,恶鬼走近虚弱的孩子,手掌覆盖在伤口上。
    “唔…可就算活下来也不是令人高兴的事吧。大家都说我不是人类的孩子,乳母总是哭着让我不要说骗人的话…母亲亲手将小刀捅进这里。”孩子冰冷的小手轻轻盖上恶鬼褐色的手背,“被杀死的父亲也是,他和阿菊总在库房做奇怪的事情。那些都是爱,他们的心这样告诉我。轻贱是爱,虚假是爱,苦痛也是爱。只要活着,就必须得接受爱,就一直会这么痛苦。”
    恶鬼思索了一会:“那要和我一起走吗?去只有我们两个的地方。啊,或许还能见到别的怪物,眼睛的颜色也好,长相也好,全都很不正常。鬼不具备人类的爱恨,连接你我的只有不会骗人的契约。”
    “听起来可真好。如果是鬼先生你的话,可以哦。”
    “那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以汝身心为誓约,与吾共享未来漫长的岁月。”
    再无旁人见证这奇妙的一幕,创口快速收拢愈合,没有留下哪怕一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孩子与恶鬼手牵着手的身影消失在了浓雾般的黑夜里。
    那一晚的夜色一如此刻,淡青色的月亮目光潋滟地凝睇着酒杯中摇曳的自己。
    庭院中的樱树在持续了一个月的恐慌里疏于管理,横斜交错的枝条中,重瓣的花朵沐浴着月光一跃而下,轻盈好似流萤从天际划落。也许是过于专注二人世界,这样的美景并未打扰到树下的交谈。
    “长大后却变得这么不坦率,该说是阴阳师对式神特有的傲慢吗,薰。”
    “说什么胡话呢笨蛋猩猩,死死盯着未成年孩子的性器不放,连初次遗精都要经由自己之手的变态在我这里早就失去全部信用了。”
    “...啊,那是契约规定的贡品…大概…薰不也在教导下得到了快乐嘛,真是记仇啊…”
    “毫无反省的猩猩就不要再试图找人类的托词了。”
    温暖的南风吹动树干,重重迭迭的樱花发出簌簌的声音,羞怯地应和着月影下谈兴正浓的二人。刻漏中的细沙逐渐累积起来,亥时不知不觉抵达了尾声。
    最后一颗沙砾消融在银白色的族群中,子夜的足尖踏入了深夜的领域。
    毛骨悚然的冷气一瞬间侵袭了整个庭院,穿透阴阳寮引以为豪的符纸,冻结住了琥珀色的酒液。与这森然气息全然背离的,是似有若无的木柴焦糊的气味,仿佛冬日行人远远瞥见的、熊熊燃烧的火堆。
    “来了。”樱屋敷薰正欲起身一探究竟,南城虎次郎宽厚的肩膀率先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一团黑影在庭院正中迅速成型,迥异于神道家所说的突如其来,它仿佛原本就属于此地,苦苦等待到时辰的允许,急切地揭开了遮挡的幕布。但正如传言中那样,做工粗糙的黑色木刀在高大武士的手中分外渺小,比起上色驳杂这样的评价,倒更像是受到了不规则的熏烤。单以体格而论,这名武士并不逊于孔武有力的恶鬼。
    “年长之人,汝等是来破坏我追求武道的吗?”沉闷的声响从胸腔挤出,与其称之为人类的话语,不如说是木炭在火焰中炸裂的悉索声。刀尖指向两人的方位,不吉的呛人气味更加明显,恶鬼将阴阳师护在身后,眼中红光大盛。
    “非也,我们不过是来见证咒之彼方的术士罢了。”慰藉般地将右手拂上南城虎次郎的后背,樱屋敷薰的目光在武士与漆黑残渣之间来回逡巡,他向来冷凝的神色在月色下更为冷淡了。
    “那么,请问这位半吊子的武道诉求者,你为何要将无辜之人也一并点着呢?”
    没有理会阴阳师意有所指的问题,选择性听取了满意答复的武士漠不关心地转过头,一遍遍重复着初学者的劈砍动作。并非错觉,在极度的专注下,这武者的刀身燃起了黑色的火焰。尽管面孔模糊不清,但想必他全部的目光与心神都灌注在刀的动作之上了。
    “薰,离他远一点,那把刀有些邪门。”按捺下战意,恶鬼沉声说道。他竭力将阴阳师纤细的身影全部收纳到身后。
    樱屋敷薰漠然审视着眼前的光景,陷入思考的面庞无悲无喜,唯有手掌的温度向南城虎次郎传达着身为活人的讯息。不多久,他从沉思中惊醒,手掌在撤离后背前宽慰般地轻拍两下,恶鬼的神明重新降临了人间。
    “原来如此,果然是契合神道家公子的咒。”蝙蝠折扇在阴阳师手心轻轻敲打,“走吧,虎次郎。这里放任不管也无所谓,只要没人打扰,他只会做同一件事。”
    “倒是我们,需要和委托方的神道爱之介好好谈一谈了。”金色的瞳孔淡漠地对庭院中的武士施以最后的注目,随即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似怨灵又非怨灵,既有生气又有死气的活物。这家伙也好,清姬也好,人心养出的怪物可比大江山土生土长的鬼怪恐怖多了。不过,倒是值得一战的对手。”
    “真可悲,不懂得智取的战斗狂猩猩,明晚的战斗交给你真的没问题么。”
    “使用过这么多次,薰竟然还对本大爷的身体持有怀疑吗?”
    “…人类对下流猩猩该有什么信任吗?”
    用带着软刺的言语相互讥讽,两人的背影在月光下分离又交缠。夜樱孜孜不倦地从枝头坠落,试图掩盖住十几年累积而来的亲昵。在相反方向的尽头,武士孤单一人,沉寂地挥出手中的刀。
    朝日攀入枝头不多久,鸟雀还在反复调整歌喉,神道爱之介便急不可待地找上了门来。
    “昨晚辛苦您了。请问您可有了什么头绪?”茶水飘散出苦涩的清香,这位继承人的脸隔着白雾显得暧昧不清。
    “头绪自然是有的。”茶盏细腻的釉质透过指尖传达给樱屋敷薰。一夜未眠,他看起来仍旧精神奕奕。
    “比如说,拔除庭院中污秽的最佳手段,正是骚扰您父亲的那位妖物——这样巧合的事实,您或许早就在心里有了猜测的雏形吧?以及,武士本身…”青年阴阳师垂下眼眸,凝视着茶水散发的热气,“请容许我再次确认,是要彻底退治他吗?”
    “失礼了,我…不是很清楚您在说什么。”继承人神色不变,“难道您发现了新的妖物吗?”
    “想必您之前请来的阴阳师们也发现了吧,所以才会将主屋封印起来。与其说是避开扩散的污秽,不如说是阻止她的进入更为妥当,不是吗?神道桑。”
    “哦?她?”
    “或者您不介意我等亲自看一看那些贴在您父亲房门前的符纸?您听过关于我的传闻吧,不知道久居贵宅邸的付丧神们介不介意为我带路呢?”
    平安京最强大的阴阳师樱屋敷薰,背负鬼之子恶名,生来具有强大的灵力,是可以用咒术随心所欲驱使万物的存在。各种光怪陆离的传闻中,单单能够从百鬼夜行全身而退的这一桩事迹就足以令所有人胆寒发竖。更加艳情的风评也不是没有,那双看起来脆弱而无害,却与常人截然不同的琉璃般金色瞳孔,是不可长时间直视的妖魅之物,一旦沉溺便会迷失心神,如同受到诅咒般无法脱身。
    脱离平庸,便为异类,为族群所排斥。基于这样的通识,达官显贵们在对事件束手无策之前往往对选择敬而远之。
    “…请原谅我刚才的隐瞒。”眼见再也无法遮掩,神道爱之介叹了口气,“但这件事宣扬出去只会沦为他人的笑柄,可否请您保密呢?”
    尽管早就猜出了事情的真相,但有机会亲耳聆听类似贵族间的私密逸事,樱屋敷薰与南城虎次郎还是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神情。
    “家父性格强硬,向来对武家嗤之以鼻,所以那样的邪祟被他视作低等之物,丝毫不被放在心上,上朝、宴饮种种日常并没有受到影响。数日前,受左大臣邀约,家父畅饮直至深夜才撤离宴席。那一日归家时,父亲的神色、举动与以往并无不同,唯一的变化,乃是家父领回了一名身着绿色十二单衣的陌生女子。据随行仆人所说,那女子在离家门不远处盈盈站立,目光楚楚,其动人的姿态简直可令铁石心肠之人也为之动容。父亲向来是怜香惜玉之人,自然不忍看这女子茕茕孑立,于是上前搭话,询问缘由。”
    “那女子说,她单名一个清字,受上天启示,在此处等待一位名为安珍的意中人。”  似乎是对长辈的风流轶事难以启齿,神道爱之介顿了顿才继续讲道,“她问家父,‘您愿意成为我的安珍大人吗?’”
    “大概是出于爱怜,父亲回答她,‘我愿意成为你的安珍’…想来您也能猜到,当晚家父便与这位女子在府内春风一度。”
    “若只是收了一名小妾倒也无妨,可清姬,不,应当说是这妖物的嫉妒心着实令人不寒而栗。她先是要求家父遣散府中其余女人,理所当然地被拒绝后,她虐杀并吞食了同屋的女子——虽未见到尸体,但这点在后来得到了她的亲口承认。接着,她又化作一条翠绿的大蛇,口口声声要绞死辜负她的‘安珍大人’,也就是对她而言有收容恩情的家父。”
    “…承蒙阴阳寮的搭救,家父需要在封印的屋内待满整一个月,等妖物在父亲身上种下的印迹完全消退,这条名为清姬的大蛇便会自动离开。先前欺瞒了您,实在是万不得已,请允许我再度致以歉意。”语毕,神道爱之介深深低下了头。
    “又是咒么。”南城虎次郎脸上一派索然寡味,“我还期待着更离奇一点的展开呢。”
    “咒?阴阳寮似乎不曾提起。请问…樱屋敷桑?”
    “正是。或许您也知晓,姓名赋予人定义和价值,作为固定个体在社会中的锚点,其存在本身便可谓与咒同源。令尊本名并非安珍,但在他应下安珍之名那一刻,便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咒的束缚,这一束缚将他与世间千千万万的男子区分开,与清姬缔结了缘分…真是了不得的缘分呢。”
    “比如从背后呼唤您的姓名,多半您会忍不住回头一探究竟吧,这便是最基础的咒之力。若是条件完备,施咒者当然也可以对被施咒者加诸更多更详细的要求。完整的姓名中蕴含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尤其地,这种咒力对人类、鬼怪、妖物一视同仁,不然您以为,为什么清姬始终不愿说出自己的姓氏呢?”
    “姓名…竟然有此等力量么?”神道爱之介失神片刻,“难道…”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匆匆中断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至于清姬,处治全凭您心意。只是她来去无定,实在难以捉摸踪迹,可以的话,能否请您亲自出手呢?”
    “如您所愿,今夜子时,全部委托都将达成。”
    “不过,在这之前,请允许我们于令尊房前一探。”用折扇挡住大半张脸,青年阴阳师上挑的眼尾流露出一丝狡黠。
    “哦呀,这可真是…”与樱屋敷薰对视一眼,南城虎次郎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大笑。
    房间内披头散发的男人似是被激怒,发出了哀嚎一般的怒骂声。言辞之粗鄙,教人实在难以想象他便是十几天前还在朝会上威风凛凛的从一品内政大臣。
    “南城桑,神道家的威名不容玷污。您若是执意要取笑…”不知出于何种考量,神道爱之介并没有将威胁的话语说出。
    房门并未上锁,门扉上精致的镂花被一层又一层的符纸糊得密不透风。阴阳寮集结数十名精英布下威力十足的无形之阵,厚重的灵力扑面而来。樱屋敷与南城二人对此不置一词,吸引他们注意力的,是阵法最后成型的样子,像极了一口从屋顶倒扣而下的钟。
    “只是惊叹于阴阳寮的技艺罢了,还请您原谅他的冒犯。”樱屋敷薰拂上其中一道符文,似有所悟地用指尖在发黄的纸张上描摹。不一会,他意兴阑珊地收回了手指。
    “屋内的神道大人,请问您愿意将爱妾清姬借给我们一晚吗?只是用来清扫一些庭院的污秽,绝对没有逾矩的意思。”恶鬼的语气充满戏谑,“毕竟吾只是大阴阳师樱屋敷麾下一名式神小卒罢了。”
    “你们,你们是樱屋敷先生?”男人语调骤然拔高,木屐敲打地面的声音急促地响起,他几乎像扑过来一样地奔至门边。手堪堪触及门把的一瞬间,他仓皇地止住了脚步。
    房内昏暗异常,凭借二人过人的视力,也不过看见一个人形的黑影焦虑地左右踱步。
    “说话啊!你们,是来退治怪物的吧!这是你们的工作不是吗!”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喊叫,那可称之为手臂的部位神经质地挥动着。
    “爱之介,是爱之介请你们过来的吧!现在,马上,立刻,将清姬杀死,不,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她再也不能出现在我面前!我已经一刻都不能忍受了!”
    “为什么不说话!爱之介呢!难道你没有好好将该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吗!我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
    “啊啊,那个怪物,那个恬不知耻的女人!”
    “要不是这该死的清姬!可恨,太可恨了!我以神道家家主的身份命令你们!”
    “杀了她!”
    姓名在缔结缘分后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以言辞为触发点,神道家现任家主被符咒隐藏起来的气息泄露,平和的空气突然奇异地歪曲——安珍召唤出了一心爱慕他的清姬。
    “安珍大人,您总是如此无情。”哀怨的女声由远而近,穿着绿色十二单衣的美貌女性以人身蛇尾的姿态游曳而来。她的目光未曾分给眼前的叁人一分,只是专注地紧盯着闭合的大门,“但是,我却被如此残酷的您深深吸引着。”深绿色的妖气被灵力克制,发出燃烧一般的滋滋声,清姬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地将手贴在了门扉上。
    “哟,好久不见,清姬。你看男人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啊。”南城虎次郎爽朗地向半人半蛇的怪物打着招呼,“如何,是打一架还是就此乖乖认输呢?有一件事非得你来做不可。”
    “好残酷啊,妾身的命运。是故意和我作对吗,樱屋敷大人,南城大人。唯独安珍大人,妾身是绝对不会让步的。”
    “看来是谈崩了。那么,薰,我要上了。”
    似是早在预料之中,樱屋敷薰迅速布下结界,拽过神道爱之介退到一边,冷静地旁观战局。
    那是一场单方面的战斗。恶鬼游刃有余地躲避攻击,闲庭信步般地偶尔挥出一拳击中蛇化的身躯。
    鳞片雪花一般脱落,女人鼻腔和红唇中涌出墨绿色的黏液。再也支撑不住人形,清姬彻底化作绿色的大蛇,口中发出尖锐的呼啸。
    “可憎,可憎啊,这不公的人间!安珍大人,我心爱的安珍大人,为何罔顾妾身的一片心意!”萎靡的蛇身匍匐着来到木门缝隙处,“不可以在此停下,此处绝非终点!不甘心,好不甘心啊!妾身的爱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无论如何也要纠缠您一辈子,安珍大人!”
    “安珍大人!”
    巨大的蛇身转为深绿色,膨胀了数十倍不止,可在扩张的同时,身体的轮廓也变得十分模糊,半透明的色泽隐隐露出了身后木门的框架。
    恶鬼收起拳头,冷漠地看着陷入狂暴的清姬。那不是错觉,她献祭身为妖怪的一切,变成了真正的火焰。
    灵力构架的阵型忠心耿耿地将蛇妖阻隔在外,却阻挡不了烈焰对内部的炙烤。
    “不过是乡野的阴阳师!快动手啊!是想要官职吗,只要救了我,四品…叁品,叁品总可以了吧!”
    里面的人似乎再也无法忍受高温带来的痛苦,阴阳寮的嘱托被抛诸脑后,他拼命拉着门试图逃脱。
    门发出微微的晃动,却根本无法打开。彻底激活的符纸牢固地守护住唯一的出口,将房间与外界彻底隔离。
    男人绝望地用指甲抓挠木门:“啊啊啊啊好痛啊!求求你们,快救救我啊!”
    “饶了我,饶了我吧清姬!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的!”
    “求求你,饶了我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越来越低,不过几个呼吸,声音与绿色的火焰一同熄灭。
    多年前的传说再一次呈现于在场的叁位观众眼前,以安珍为名的神道家家主被活活烤死在大钟里。
    “这…怎么会!”樱屋敷薰撤下结界的一瞬间,神道爱之介慌忙奔出。灵力耗尽的符纸碎成灰白的粉尘,推开门的一瞬间,滚滚热浪袭来,呛人的灰尘与异味迷蒙住人的视线。
    直到尘埃落定,早春清亮的阳光照入阴沉的房内。宽敞的室内,一团人形的黑灰怪异地蜷缩在地面上,显得尤为引人注目。毫无疑问,那便是神道家家主的在世界上最后留存下的姿态了。
    无忧无虑的鸟鸣似乎在婉转咏叹着这场不幸的发生。
    “骗人的吧…”神道爱之介喃喃地说道,他踌躇着是否该碰触父亲的尸骸。
    “灼烧地非常透彻。”青年阴阳师为整桩事件划下最后的评语,“只有清姬不掺杂一丝怨恨、最为纯粹的爱,才会使得令尊焚烧得如此完全。”
    “以爱为名的咒,真是骇人到无以复加啊。”
    沉默半晌,神道家继承人,不,现在应当说是家主了,终于神色晦暗不明地开口,“...失礼了,樱屋敷桑,能否请你们先离开呢?我想独自待一会。”
    “此外,清姬的事恕我无能为力,庭院中的污秽还请你们再想想别的方法。”
    “是吗?谁知道呢。”阴阳师与恶鬼交换了一个彼此才能看懂的眼神。
    樱屋敷薰与南城虎次郎打破结界,在庭院内等候多时。与前一夜一无二致,青色的上弦月目光慵懒地侧卧着。
    时间不会因人世的惨剧而动容,子时重复着过去无尽的岁月每一天的日常,精准地踩着点如期而至。
    “年长者,杀…杀!”领地被侵犯,武士狂怒地举着刀冲了过来。早有防备的恶鬼灵活地侧身闪过这一击,顺势用手臂牢牢地架住了对方的手腕。
    残缺的月在天边无言看着男人与男人的角力,隆起的肌肉和粗重的呼吸昭示着这场战争并不轻松。一旁的阴阳师快速在符纸上写着晦涩难懂的文字,吸收了月光的精华,符文虚化的身形越来越凝实。犹带墨迹的楷书在虚空中堆迭,正如一面面浮起的墙壁。字迹最终转为略微发青的银白色,流动的光彩在无尽的夜色里宛若以水为镜。
    第六面墙即将完成之际,凄怨的女声打破了叁人的月下对峙:“是你们吧,樱屋敷大人,南城大人。啊啊,不可饶恕,唯有欺骗不可饶恕!用阴阳术一类的诡计,藏起了安珍大人——将我的安珍大人还回来!”
    “哎呀,被发现了。”樱屋敷薰挑起嘴角,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写着小字的薄薄白纸向樱花树上抛去,“清姬业已现身,您是否也该出场了呢,神道桑。”
    纸片有生命一般地缠绕在最粗壮的那根树干上,只是须臾之间,一个蓬头垢发的男性大叫着,战战兢兢地抱住了枝干。
    与惨叫声音质相似的声音也在同一时刻响起:“不愧是平安京最强阴阳师,看来您早就洞察一切了。”神道爱之介,于今日仓促上任的现任神道家家主,从庭院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可惜您的术式还没有完成吧,身边唯一的式神也暂时无法脱身。这下,您该如何对付清姬呢?大约您也知道,歇斯底里的女人与暴怒的男人一样难缠。”
    “不劳您费心。”樱屋敷不失从容地应答。一面水镜般的符文接下大蛇口中喷出的火焰,剧烈震荡后隐匿不见,他将头转向了清姬,“你的安珍,不就在那边的树上吗?”  笑意不及眼底,他用清冷的声线蛊惑着狂乱的大蛇,“去吧,安珍不早就是你囊中之物了吗?”
    “你说过会保护我的!樱屋敷!难道你要违约!”树上的男人放声呼号,肆意宣泄心中的恐惧。
    没有任何犹豫,绿色的大蛇全力摆动尾部,径直向高大的树木驶去:“安珍大人…那正是妾身的安珍大人!”
    “不、不要过来!你这怪物!”
    猩红的分叉舌尖触碰到了粗糙的树干,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欣喜的笑容凝固在了清姬非人的脸上。
    树,连同树上的人,像阳光下的朝雾一般消失地无踪无影。
    “…狡诈的阴阳师!又一次,又一次欺骗了妾身!”被激怒的大蛇卷起沙土,肆意破坏所有可见的物体,“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咒术成立,与你的安珍一起留下吧,清姬。”五副完全一致的影像拔地而起,将她团团围住。失去神采的双眼迟钝地转动,朝思暮想的男人用栩栩如生的面孔摆出惊恐的神色。
    “如何,究竟哪一个才是你心爱的安珍大人呢?镜花水月,虚妄与真实有什么区别?”闲庭信步地用折扇敲打着其中一株樱树,樱屋敷薰怜悯地看着陷入混乱的蛇怪。
    恶鬼与武士的角力仍在继续,随着木刀逐渐偏移向武士的胸口,恶鬼占据了上风。
    “安珍大人,啊啊,所有的安珍大人,请和妾身一同沐浴爱火,堕入黄泉吧!”带着亢奋而颤抖的尾音,大蛇的躯干拉长又收缩。神经质地在地上打滚翻转,比任何时候都浓烈的火焰从她身上熊熊燃起。
    眼看着清姬、咒符与幻象里的男人燃烧起来,神道爱之介发出了狂笑:“您没有预想过这一幕吧,那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可不会循规蹈矩地做事啊!”
    “不,她不是正按您委托的要求,好好地清理着庭院里的杂物么?”
    笑声戛然而止。凄惨的尖叫声并非出自前任家主之口,而是来自于绿色火焰中不断缩小,直至崩塌成细小粉末的黑色诅咒物。
    “虎次郎,向左退后四步!”邪异的火焰在庭院中无规律地游散,在即将舔食到恶鬼之前,樱屋敷薰高喝一声。
    “马上就要赢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南城虎次郎一边抱怨,一边按要求照做。即使处于下风,武士没有丝毫退意,一获解脱便步步紧逼上来。
    “接着,虎次郎!”樱屋敷薰解下腰上的唐刀,用力朝恶鬼抛了过去,“清理污秽已经完成,接下来的武士就靠你了!”
    “包在本大爷身上!”
    笔直的刀鞘翁然作响,闻到天敌的气息一般,武士罕见地向后退了一步。
    “不,不可以,我不允许!蛰伏多年,咬着牙坚持下来,我只为理想中的那一刻而活啊!”
    “樱屋敷薰,南城虎次郎,以你们的姓名为咒,住手!停下!”
    “谁都不能玷污我的武道!从小时候起,我就深爱的武道啊!那边的我,杀了这两个人!”
    姓名的咒力没有对两人起到任何效果,南城虎次郎刀未出鞘,就已给武士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为什么?姓名的咒语对你们为什么不起效啊!”败犬撕心裂肺地呼喊着。
    “大概,是因为我们早已被对方束缚起来了吧。这是两个人的双向咒语,与他人无关。”恶鬼毫不在意地随声回答,他温和地看向青年阴阳师所在的方向,哪怕对方正埋首维持书道为阵的阴阳术式中,无暇他顾。
    随着最后一块黑色咒物的湮灭,清姬点起的火焰,与清姬本人一道,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此处再也没有清姬,那么接下来,神道爱之介的父亲,请按约定说出那些话吧。”阴阳师用笔点亮收尾的符咒,一个男人狼狈地半跪在庭院外的樱花树下,嘶哑地咳嗽着。誓言逼迫下,男人强忍住喉咙的不适,拼命叫喊出声:
    “爱之介,原谅我!我不该烧毁你的木刀,更不该阻挠你追求武道!”
    “原谅我,原谅我啊!我错了!”
    “请原谅我的过错!”
    匍匐在地,男人一遍遍嘶声大喊。
    与此同时,虎次郎双手举起刀鞘用力劈在武士斑驳的木刀上。
    淡青色的月光从鞘与刀锋交接处亮起,武士与刀的身影裂成漆黑的碎块。“吾之…武…道…啊…”含糊不清的声音反复哀叹着,直到被月之光芒吞没。
    光芒的尽头,出现了一位有着与神道爱之介极其相似面庞的孩童,穿着水干装束,开心地抱着一柄崭新的木刀。
    “谢谢你们。”孩童稚嫩的声音仿佛从天边响起。
    他走到颓然倒地的神道爱之介身边,伸出手抚摸对方的额头:“不要再怨恨了,长大的我。”
    “让我们重新开心地追求武道吧。”小小的木刀消融在神道爱之介宽大的掌心,孩子稚气十足的笑脸在月色中越来越淡。
    庭院重新披上流水般波荡的淡青色外衣,过于茂密的花草随风微微摇摆着,樱花洒落地面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樱屋敷薰的话语打破了寂静:“我不会劝说您放下仇恨,神道桑。”
    “但是爱与恨原本就没有边界。恨为咒,爱亦为咒。想必清姬也是被同类的气息吸引而来的吧。”
    “您盘桓心头多年的恨意扭曲成了具现化的存在,它原本应当和清姬一样,能将活物焚烧至虚无。可正因为您心中还存有爱,这不完全的燃烧便成了半吊子。”
    “您的心,是否也正在爱与恨之间徘徊,不完全燃烧着呢?”
    “不论您想法如何,委托已经完成,那么我们就告辞了。”
    “你们…不来彻底消灭…作为鬼怪的那一个我吗…”没有理会昏死过去的前任家主,勉强直起上身,神道爱之介吐着沙哑的气音问道。
    青年阴阳师展开折扇,挡住嘴角不经意流出的狡猾笑容。身旁的恶鬼伸手揽住肩头,替代对方说出了心中所想——
    “这么麻烦的事情,可就是另外的价钱了。毕竟,我们只接下了退治武士和清扫的委托嘛。”
    席地坐在屋外的回廊,两盏清酒被端正地摆在二人面前,酒杯中映出的熟悉景色给人以安心感。
    “爱,还真是无比可怖啊。”樱屋敷薰端起了酒,浅浅浸湿绯红的嘴唇,“但是,似乎也并非是全然负面的东西。”
    “究竟是好是坏呢,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那种事怎样都好。”南城虎次郎伸出舌尖,吮舔着对方嘴唇上甘甜的酒液,“我们之间,有着更为牢固的联系。”
    没错,鬼是与人截然不同的存在,不知爱,也不知恨。陪伴就是陪伴,不需要任何特别的理由,仅仅只是在遵守契约而已。
    可不知为何,胸膛隐约传来了空虚感。
    “…虎次郎。”
    “怎么了,薰?”
    “没什么。”青年阴阳师主动吻上了恶鬼的双唇。
    冰凉的地板染上了人的体温,汗水从额头滑落,在原色的木质上砸出深色的斑点。南城虎次郎好整以暇地平躺着,双手枕在头下,享受着来自契约者的服务。
    以骑乘的姿态俯视对方,樱屋敷薰气喘吁吁地扭动腰部,难耐地发出呻吟。一向沉静的美声不受控制地带上了魅惑的鼻息,自下而上地,他被粗大的楔子贯穿,过度的快感在脑中引发轰鸣的喧嚣。金色的双眼几乎失去焦距,迷茫地注视着在十几年间在心中刻下烙印的、最为熟知的面孔。
    精悍沉稳的面孔难以维持以往的沉着,闪烁着红光的眼眸流露出人性化的神色。受到蛊惑一般,他弯下了腰,长长的秀发有一些垂到恶鬼的脸上,另一些被粘在濡湿的端庄侧脸。在这一举动下,原先紧紧契合的部位稍稍松动,后穴略微悬空,不知餍足地蠕动着的鲜红媚肉,一再自发地吞吐那给予了无数次高潮的男根。湿滑的肠液自交合处流下,在股间与耻毛的摩擦里发出猥亵的声响,白沫和晶莹的液体将下身浸湿得一塌糊涂。
    被揉乱的衣物仍尽职守则地挂在两人身上。为了掩盖这一副淫靡的景象,柔韧的布料紧紧贴合身体的曲线,吸取每一滴可触及的液滴。很快地,布匹变得坠胀,两股之中尤其明显地抖动着,折射出亮晶晶的水光。
    高涨的情绪和酥麻的快意忽高忽低地传达入脑内。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不规律地折磨,虎次郎蓦然直起上半身,凶狠地吻上微张的红唇,双手在打颤的纤腰留下深深的指印,耸动着精壮的腰开启了疾风骤雨的进攻。
    白光闪电般地自眼前炸裂,悦耳的惊叫盖过了飞鸟的喧哗。春景、和风,时光、年华,一切有形与无形之物短暂地从生命的长河里退却,只余下两个人,两颗心,在命运的指引下相互吸引,自愿套上以契约为名的枷锁。
    四目相对,不知是谁的脸上率先浮出微笑,嘴唇代替说不出口的话语,亲密地磨蹭彼此,良久不愿分开。
    和室内,唐刀在墙壁上闪烁着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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