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嘉二十七年初春,皇长女昭庆公主下降。
    昭庆公主作为淳嘉帝最宠爱的皇嗣,也是公认的皇室第一美人,尚未及笄的时候,婚事就引无数高门贵子魂牵梦绕。
    然而也正因为这位帝女太过瞩目的缘故,婚事反而是最不顺利的一位,甚至因为她的迟迟未曾下降,变相耽搁了底下诸皇女的终身大事。
    公主最终下降的是崔氏子,崔桐叶。
    这个人选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甚至连谢皇后都为之诧异,在赐婚圣旨下去之前,再三同公主确认:“真的是他?真的喜欢?”
    倒不是崔桐叶条件不好,毕竟是老字号书香门第之后,崔琬的嫡亲孙儿,长相气度才学当然是没得挑剔,搁帝京诸多高门贵子里,也是拔尖的。
    否则哪里入得了昭庆公主的眼?
    公襄秾自幼备受宠爱,最是掐尖好强,自己处处不肯落于人后,对驸马的要求自然也不可能低。
    只是崔氏……
    怎么说呢?
    在谢皇后-进宫那会儿,还算是顶尖门第。
    但随着淳嘉帝的亲政,便不可避免的衰落了下去。
    再加上谢皇后得宠的过程里,跟崔桐叶的姑姑崔贵妃之间,恩怨可不少。
    就是崔贵妃这些年来对谢皇后颇为奉承,说到底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不是真心实意服了皇后。
    然而如今皇帝册立了原宋王、也就是崔贵妃的嗣子为储君,承月宫的地位大不一样,崔家也有了些振兴的样子……可是比起素来简在帝心的云家,以及有着复宠意思的孟氏洛氏,还有后来的几个新贵门第,到底是不如的。
    谢皇后就有些怀疑,这女儿莫不是看着中宫这两年越发的低调,拿自己婚事做筹码?
    她委婉的跟公主提了提,示意这女儿不需要如此牺牲,自己还没沦落到需要靠帝女下降来维持生计跟地位的地步。
    然而昭庆公主随意道:“母后不必多心,儿臣这会儿是很喜欢崔桐叶的。说起来儿臣跟他还是猛儿姐姐间接牵的线,儿臣去看猛儿姐姐的时候遇见过他好几次,觉得这人才学品貌都很合口味,正好也到年纪了,左右没有其他更合眼的人选,莫如下降他就是了。”
    她放下小靶镜,年轻还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庞艳丽无双,也高傲无双,淡淡说道,“若是下降之后过的不痛快,儿臣自然不会忍,不拘是学从前的明惠姑姑,还是和离再嫁,难不成父皇母后还能胳膊肘朝外拐的不心疼儿臣?”
    “这倒是。”谢皇后放下心来,她就怕公主一门心思认定了某个人,偏驸马给脸不要脸,恃宠生娇的反过来欺凌公主,到时候投鼠忌器,简直想想都要气死。
    既然这女儿想得开,皇后也就淡定了,“下降的时候教你父皇给你陪嫁几个御前侍卫,拣那懂事的,崔家上下谁敢叫你不高兴了,只管拾掇着。”
    至于崔家乐意不乐意,那她就不管了,左右她辛辛苦苦在宫里这些年,图的什么?
    不就是自己跟孩子们能够过得畅快淋漓?
    母女俩这儿心平气和,帝京上下却没法子平静。
    昭庆公主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美人,还是尊贵的帝女,多少高门弟子希望得到她的一笑绞尽脑汁。
    崔桐叶尽管本身还算出色,可这两年,因为崔氏的败落,他也被家族要求,不许太过出风头,故此在帝京上下,其实没多少声名。
    那么在外人眼里,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玩意儿,不知道怎么花言巧语骗了天真无邪的金枝玉叶倾心。
    帝京上下诸贵子都觉得,若是差不多的机会,他们上他们也能得到公主的青睐!
    再一打听,这崔桐叶是邓澄斋的表侄儿,自幼被崔琬安排,拜在邓澄斋门下进学,由此时常出入邓府,而公主常去看望一起长大的邓家主母谢猛,这才借着时常相处的机会,兜搭了公主。
    于是一时间,朝野上下许多人都在琢磨着,找出这崔桐叶的破绽。
    只是崔琬作为老臣,素来老谋深算,早在纪氏郑氏这几家覆灭时就做足了准备,这些年来对自家约束极为严格,崔桐叶的父辈可能还有点儿早年在外混账的账目说不清楚。但崔桐叶本身,从懂事起就被要求出入都不露声色,处处做足了有涵养有家教的书香门第之后的姿态。
    一群人搜罗之下,发现竟然没什么可以黑的!
    “这世间哪里可能有十全十美之人?”柯赫脸色阴沉,吩咐,“再去找!若是实在找不到……编也要给他编出一份不宜尚主的说辞来!”
    距离当年那场行宫文会已经有数年,柯赫早在家族的逼迫下娶妻,只是心心念念美艳绝伦的金枝玉叶,却哪里看得上妻子?尤其他妻子因为是仓促之中定下来,乃是柯家一位部将的女儿,虽然贤良淑德得很,姿容举止却别说跟昭庆比了,便是贵女里拉一个出来,也能将这武将家的女孩子比下去。
    柯赫看她十万个不顺眼,虽然不至于打骂苛刻,却也冷淡非常,甚至在成亲后都不愿意跟对方同房。
    对于这种情况,柯家当然是非常不满意的,然而几番打骂下来都没能奈何得了柯赫,宁国公也还罢了,这是为了家族前途杀嫡子的主儿,但柯家的夫人、老夫人们到底心软,想着柯赫之妻怎么说也只是外人,何必为其委屈了自家孩子?反正柯赫既然娶妻,那就不可能尚主,心里再记挂,也害不到偌大柯家了。
    就这么着,柯赫新婚之际便与妻子分居,私下使了人,时刻打听着昭庆公主的情况。
    中间得知谢皇后被废,老实说,他担心公主之余,也有些隐秘的期待。
    就是希望谢皇后的失势,连带昭庆公主也被打压。
    如果是一位正当盛宠的帝女,谁也不敢指望让她做续弦,再怎么手握兵权的高门子弟都不可能。
    但若是失宠的金枝玉叶,没人管,甚至后来上位的后宫之主还有着打压羞辱,那就不好说了。
    这是柯赫唯一可能如愿以偿的机会。
    然而谢皇后只是短暂的低落,又很快恢复了后位。
    柯赫失望之余,再听到崔桐叶将尚主的消息,心中嫉恨万分,指使左右,“若是编造出来的说辞宫里不相信……”
    他脸露狠色,“那就让他没法尚主!”
    这番动静很快就叫皇城司知晓,私下报与皇帝。
    皇帝看罢一哂,命人转给皇后处置。
    谢皇后看了之后颇为不喜:“当初本宫的确有意撮合昭庆给他,但他如今都是有妇之夫,也敢继续肖想本宫的掌上明珠?”
    “娘娘,可要处置了他?”左右请示,“不然传了出去,不知道的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咱们公主呢!”
    皇后想了想:“宁国公到底于国有功,将这事儿私下透露他一二,让他自己端正门风罢!”
    宁国公是个明白人,接到消息后,先遣了夫人入宫谢恩,末了没两日,柯赫就因为“病倒”,而且情况比较沉重,不得不离开帝京,回去桑梓静养。
    其新婚妻子当然是随行过去照顾。
    他们这一去,这辈子都再没有回来过帝京。
    这一节谢皇后轻描淡写打发了,都没闹到公主面前。
    故此昭庆与崔桐叶的婚事还是极顺利的举办了。
    婚后,崔桐叶如婚前一样对公主爱护有加,帝后对此都十分满意。
    也不是没人提醒过帝后还有公主,这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崔桐叶的表现完美符合一个忠贞高门贵子的人设,内里未必如此。
    但帝后跟公主都无所谓,皇权既强盛,崔桐叶心里怎么想的哪里重要?
    只要他哄开心了昭庆,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谢皇后最担心的就是昭庆若是对驸马死心塌地,那才不好办。
    然而她担心了几年,见昭庆还是那种轻松自在的样子,倒是松了口气。
    又过了些年,这女儿到底还是惹了事情:倒不是崔桐叶移情别恋,而是昭庆自己看上了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
    “那书生生的极好,书法出众,琴技高超。”面容已经不复年轻的赤萼轻声慢语的给谢风篁禀告,“殿下一见就觉得喜欢,如今在外头置了一座宅子,将人安置起来,还让太子殿下帮忙,给他找了两个大儒开小灶,打算捧其为状元……”
    谢风篁不以为然道:“真是胡闹!昭庆生长宫闱,什么样出色的人才没见过,竟然被个书生迷住了!”
    赤萼掩嘴笑:“婢子亲眼去看了次,就这么说罢,那书生走出来,婢子就想到当年……”
    她顿了顿,才小声说,“当年伊氏还在时,上来给娘娘请安,从一群妃嫔里走出来的样子。”
    “那看来是真的俊俏了。”谢风鬟这才慎重起来,道,“驸马知道这事儿了么?”
    赤萼说道:“这事儿就是驸马暗示咱们底下人,才层层禀告上来的。”
    “看来驸马是个懂事的,知道不能自己闹大。”谢风篁叹口气,“这小祖宗啊,本宫才觉得她叫本宫省心了,她就开始搞事情。”
    又觉得昭庆这样叫人操心,完全不像自己,都怪淳嘉,“陛下的长处她不知道学,净学这三宫六院的喜好了。”
    赤萼赔笑:“驸马那边的意思,显然是希望您管一管殿下的,只是看殿下的样子,就算没有动了真心,却也非常喜爱那书生了,您看这?”
    谢风篁嘴角扯了扯:“陛下带坏的孩子,让陛下出主意去!”
    淳嘉日理万机,又知道皇后手段了得,平素除了太子之外,其他孩子,他基本上是不会主动过问的。
    此刻被皇后找过去,三言两语说了经过,也有些无语,道:“崔桐叶不是一直挺伺候她的么?怎么还会移情别恋?”
    “陛下这话说的,妾身年轻时候服侍您服侍得哪里不周到吗?”谢风篁阴阳怪气道,“那会儿也没见您天天待在妾身跟前不走啊,还不是雨露均沾?不然这诸多皇嗣哪里来的?可见昭庆当真是您的掌上明珠,这见异思迁的秉性跟您那会儿简直一个模子出来的!”
    淳嘉面色僵了僵,敏感的察觉到,这事儿一个不好,只怕火就烧到自己头上来了!
    他没怎么考虑就决定卖女儿,当下就板起脸:“这孩子简直胡闹!朕那会儿是没法子,神宗孝宗两代天子子嗣单薄,朕的孩子若是少了,岂不是步上先帝后尘,叫宗亲权臣外戚都蠢蠢欲动?可昭庆哪里来这样的压力?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一准儿是她下降之后离了咱们身边,被底下人给教坏了!”
    天子努力甩锅,反过来劝皇后别生气,“孩子还小呢,不懂事也是有的,咱们且唤了她来慢慢儿说,再看看她身边的人,有那不合适的,趁早打发了!可不能叫他们带坏了咱们的长女!”
    谢风篁斜睨着他冷笑:“那要是昭庆来了就哭闹撒娇呢?”
    “……”淳嘉犹豫,“都这么大的人了,应该不会这样胡闹。”
    谢风篁被气笑了:“您才说孩子还小,这会儿就又是大人了?”
    她跟皇帝发作了一番,气也消了不少,最终做出跟柯家长辈当初差不多的决定:“到底昭庆才是咱们的孩子,总不能为了崔桐叶叫昭庆不愉快……这样吧,咱们跟昭庆说一说,那书生养在外头可以,总不能带去公主府,叫驸马没脸。”
    淳嘉一个劲的点头:“说到底这种事情也怪驸马自己没本事,堂堂高门贵子,还是正经驸马,却笼络不住昭庆的心,叫个外地来的书生哄了昭庆心动,能怪谁呢?”
    “陛下说的是。”谢风篁认为这话很有道理,“崔桐叶还是太端着了,没那书生会哄昭庆……唉,不过他到底是昭庆正儿八经的驸马,也不能叫他太落了体面,传了出去,昭庆跟他的孩子,面上也不好看。”
    帝后越说越觉得责任在崔桐叶,却同昭庆没什么关系。
    出于一个长辈的厚道,谢风篁次日专门召了崔桐叶安抚:“你且放心罢,你才是昭庆正经的驸马,凭谁都别想越过你去!”
    “你也别多想,那起子东西,顶多是个玩物罢了。”
    “就算当真中了状元,好稀罕吗?国朝三年一准有个状元,不就那么回事?”
    “左右你们孩子都三个了,还怕外头的纷纷扰扰不成?”
    “听本宫的,往后啊你就好生教导几个孩子,别理会那起子东西,昭庆再混账,如今年轻还能折腾一番,上了年纪,正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到时候还不是得回去跟你过日子?”
    “本宫给你打个包票,谁都动摇不了你这驸马的地位!”
    ……崔桐叶满怀期待而来,恍恍惚惚离开。
    回去的路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后来仔细一想,这不就是他祖母他娘劝自己儿媳妇同意丈夫纳妾时的说辞?
    只不过皇后挟天家之势,如此要求他这驸马罢了!
    他简直一口心头血!
    但是回到崔府之后同家里人一番商量,大家都很沉默,却连抱怨皇后的话都不敢讲。
    最终他父亲缓缓说道:“娶妇得公主,平地买-官府……这两年,皇家因为昭庆公主的缘故,没少加恩咱们家,如今公主行差踏错,咱们让着点儿,也是无可厚非。而且皇后所言也有些道理,公主再怎么变心,你们之间的三个孩子终归是她亲生骨肉,她总不能不管……既然皇后答应那书生不会进公主府,就当做不知道罢。”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那毕竟是帝后最疼爱的掌上明珠啊。
    崔家甚至说了不少关于明惠大长公主的事情劝崔桐叶冷静:“那一位,其实至今都不好说,到底是不是公襄氏的血脉,可因为今上认了,所以,云家到如今都得捏着鼻子养着那几个孽障……而且昭庆公主虽然移情别恋,对你跟孩子们,还有咱们家,都没有苛刻,这一点,比明惠不知道好了多少。”
    崔家又再三提醒崔桐叶:“殿下行差踏错也还罢了,你可不能犯糊涂!帝后对殿下宽宏大量,对你却未必肯一视同仁!”
    若是能够一视同仁,也做不出来劝女婿包容女儿情人的话了。
    反正,就这样过罢。
    世间之事,终归是难以十全十美的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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