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渔歌唤妻妻不应,兄弟兼程春柳湖
    刑警大队办公室里,沈惠民、韦珞奇相对而坐。新老两位大队长正式办理工作交接手续。沈惠民多次催促移交,韦珞奇却迟迟不肯接。这天,沈惠民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
    局政工秘书室通知:所有在职警察务必在11月底以前休完本年度工休假。这是落实从优待警的一大举措。过去是没休假的每天补贴50元,今年是休了假的每天补贴100元,没有休假的不给补贴。
    沈惠民立即办理工休假手续。
    韦珞奇被迫在他的工休假报告上签批:“同意。”
    移交工作按正常程序进行。末了,韦珞奇不舍地问道:“您真的要休假,丢下我和刑警大队不管了吗?”
    沈惠民看了看门外,起身走到门口,把门关拢,回到韦珞奇对面,低声说:“这几天我反复分析邬娜瑰逃跑的去向,以她的阴险狡诈,十有八九潜藏到春柳湖去了。她认为那里是我最亲近、最放得心的地方,是全国闻名的安全村、无毒村。对她来说是最危险的地方;照常规思维,我们以为她不会去最危险的地方;她便来个逆向思维,越是危险的地方她越要去,她隐藏起来越安全。这也许是我错误的判断,但我不想放弃。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论,为了不走漏风声,我决定来他个明修棧道,暗度陈仓。我名义上休假,实际上我去春柳湖展开对邬娜瑰的侦查追踪。一旦有情况,我会及时与你联系。”
    韦珞奇激动地握住沈惠民的手连声说:“我知道你心里时刻都想着如何彻底侦破‘枫林1号’案。谢谢您对我的支持,我期待您的好消息。”
    沈惠民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包裹,里面装着武圣强送给他的那台手机。他递给韦珞奇说:“请替我转交武局长。”
    韦珞奇问:“这是什么?”
    沈惠民说:“是一种政治待遇。”
    韦珞奇不明白:“哪种政治待遇?能告诉我吗?”
    沈惠民说:“到时候你会知道的。你替我转交就是了。”
    韦珞奇不再追问,她收好包裹说:“我一定完成任务。”
    沈惠民站起身,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一致对外说我休假去了。”
    韦珞奇握住他的手说:“好的。您要多保重!”
    沈惠民走出分局机关,已是夜深人静之时。他不由自主地来到湘江一大桥,站在柳润美投江的地方,对着滚滚江水,一遍又一遍地唱起春柳湖渔歌:
    岸边柳树枝连枝,
    水下莲藕丝连丝,
    空中大雁飞成行,
    湖上儿女心相知。
    沈惠民企图用春柳湖渔歌,唤来柳润美的应答。他顺着风势,侧耳聆听,风呼呼,浪啸啸,回应的渔歌似有似无。他又稍稍提高了一点嗓音唱道:
    折断柳枝触动根,
    采下莲蓬牵连筋,
    孤雁离群众雁唤,
    渔船渔篙永不分。
    沈惠民唱着渔歌,跳上大桥护栏,朝湘江中探出头,他希望柳润美听到他的歌声,突然从波涛中跃出,飞身上桥,与他在桥上团聚拥抱。然而,江中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江水哗哗地从桥下涌过,向北流去。他觉得是他的渔歌太弱,水声太大,柳润美听不见他的渔歌。他又将声音提高了一点唱道:
    春柳湖上满湖柳,
    满湖春柳迎风走,
    柳叶铺成绿地毯,
    柳枝起舞迎朋友。
    沈惠民边唱边捕捉柳润美的回应,他相信柳润美一定会听到他的渔歌,一定会与他和唱。他伸长脖子朝湘江中探听,依然只有风声,水声。他想:一定是自己的声音太小了,润美难以听清。他又提高了嗓音,深情地唱道:
    春柳湖上满湖柳,
    满湖春柳手牵手,
    柳丝搭起连心桥,
    柳汁酿成爱情酒。
    沈惠民在桥栏上边唱边舞,边舞边唱。这时的湘江一大桥上,除了他,没有别的行人,没有别的车辆,整座大桥成了他一人且歌且舞的舞台。他的渔歌从桥上飘进湘江,一句句,一声声,凄婉、悠长:
    春柳湖上满湖柳,
    满湖春柳笑点头,
    柳丝柳叶紧相依,
    柳根柳梢皆风流。
    沈惠民忘情地唱,忘情地舞,嗓子流血,脚板流血,他仍然坚持唱,他仍然坚持舞。他似乎听见北去的江面上传来了柳润美的回唱:
    春柳湖上满湖柳,
    满湖春柳放歌喉,
    柳絮播下幸福种,
    柳干筑成阳光路。
    沈惠民停止了歌唱,张着耳朵,静静地期待柳润美回应的渔歌渐渐向他靠近。然而,那声音始终是那么遥远,是那么模糊,是那么微弱:
    春柳湖上满湖柳,
    满湖春柳写春秋,
    老柳拂去人间苦,
    新柳织出壮美图。
    沈惠民心想:只怕是他不该停止唱,不该停止舞,柳润美听不见他唱,看不见他舞,又在半路上打了回转。他必须赶紧唱,他必须赶紧舞。沈惠民又在湘江一大桥上唱起来,舞起来:
    百丈渔网一针引,
    千张渔帆一风行,
    万顷碧波一湖水,
    夫妻拧成一股绳。
    果然,他听见柳润美回应的渔歌传来,开始很微弱,很遥远,渐渐拉近,渐渐清晰:
    春柳湖上满湖柳,
    湖水春柳永相守,
    湖水滋润春柳绿,
    满湖春柳铺锦绣。
    春柳离了春柳湖,
    满湖碧水急白头,
    湖上卷起千重浪,
    呼天唤地寻春柳。
    沈惠民听得明明白白,这是柳润美的回应,她唱的正是她平时最喜爱唱的渔歌。渔歌正一步步朝他接近。他高兴得几乎疯狂,敞开嗓门,放声和唱:
    春柳湖上满湖柳,
    满湖春柳植湖土,
    根深三尺丝千丈,
    年年报春柳为首。
    这时,沈惠民隐约看见湘江上游飞速漂来一叶小船,回应他的渔歌正是从那条小船上飞来。柳润美的声音他太熟悉不过了,他只要听到一丝丝,就能准确无误地作出判断。他欲朝江中大声呼喊柳润美的名字。他转念一想,觉得那样不好。他改变主意,又用柳润美最喜爱的渔夫号子呼唤:
    抓住纲,嗨哟嗨!
    撒大网,哟嗨哟!
    江水深,嗨哟!嗨哟!嗨哟哟!
    鱼儿壮,嗨哟!嗨哟!嗨哟哟!
    长篙一竿拨激流哟!
    举世无双湘江郎嗨哟嗨!
    沈惠民相信柳润美听见这首渔夫号子,会更快地朝他怀抱里扑来,因为这是柳润美最喜爱听、最喜爱唱的渔夫号子。她每当听到这首渔夫号子,就显得满面红光,激情四溢,浑身散发出青春的活力。果然不假,那叶小船很快靠拢湘江东岸,柳润美登上岸,跑步上了湘江一大桥,朝他这边奔了过来。她边跑边唱:
    抓住纲,嗨哟嗨!
    撒大网,哟嗨哟!
    江水深,嗨哟!嗨哟!嗨哟哟!
    鱼儿壮,嗨哟!嗨哟!嗨哟哟!
    长篙一竿拨激流哟!
    举世无双湘江郎嗨哟嗨!
    沈惠民不顾一切地迎了上去。他发疯般地将来人和渔夫号子一起搂进了怀里,嘴里连声呼唤:“美美!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和心柳,一人独自远行。美美!你终于回来了。我相信你不会走,我没有对儿子说起你走的事。你不会走,所以我没有必要对儿子说起。看看!你不是回来了吗?美美!你回来了就好!”
    沈惠民忘情地搂住来人亲吻。
    他的动作突然僵硬了。
    沈惠民望着怀中的人,他仔细看了看,问:“怎么是你?”
    来人哇的一声痛哭,喊道:“姐夫哥!我们回家吧!”
    柳成行拉着沈惠民,欲往橘子洲头走。
    沈惠民僵立在原地不动。他说:“不!我不回家。我没有家。”
    柳成行对他说:“那就去碧莲河餐馆吧!”
    沈惠民说:“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在这里等你姐姐一起回家。”
    柳成行流着泪,难过地说:“姐姐她再也回不来了。”
    沈惠民说:“不!你姐姐她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来的!”
    柳成行大声吼道:“我姐姐她!她丢下你和心柳,只顾自己一时解脱,一时痛快,投江而死!她自私自利。她没有良心。她是逃兵。对这样的人,你不值得想她。你要永远把她忘掉,忘得一干二净!”
    沈惠民对柳成行举起了拳头,怒斥道:“我不许你骂她!我不许你胡说!你姐姐没有死!她很快就会回来。她要我在这里等她一起回家。”
    柳成行替沈惠民擦掉脸上的泪水,安慰他,对他说:“姐夫哥!你是全国有名的百变神探。你是人们敬重的警界英雄。你要有勇气面对现实。我姐姐她的确是投湘江死了。你不要再留恋她了。她这样的女人,不值得你半点留恋。你一定要振作起精神来,继续发挥你的专长,用你的百变术,惩治犯罪,护卫正义和法律。”
    沈惠民连连摇头,说:“你姐姐没有死。她是去了一个她想去的地方。我要去那个地方找她。你要陪我一起去那个地方。”
    柳成行说:“你要我陪你去哪里都行。哪怕上天入地我也陪你去。”
    沈惠民说:“我要去春柳湖。你姐姐一定是回春柳湖了,她在那里等我。我要回春柳湖。”
    柳成行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好!我明天就陪你去春柳湖。”
    沈惠民说:“不!不能等到明天,现在就动身。我们连夜赶到春柳湖,明天就把你姐姐接回来。”
    柳成行说:“如今这天太黑了,这么远的路程,有一百多公里,我担心路上出危险。”
    沈惠民说:“这话不像是从春柳湖的男子汉口里讲出来的。没有危险,要我们男子汉干什么?天大的危险也要去,没有危险能够阻挡住勇士的脚步。”
    柳成行说:“还是明天去吧!”
    沈惠民说:“明天有明天的事。”
    柳成行说:“你都下岗了,不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刑警大队长了,你还有屁事!”
    沈惠民说:“我还担任刑警大队的党支部副书记、协理员。这是组织上对我的高度信任。我还有案子要挖。我要早点去,早点回。好兄弟!你就连夜陪我去吧!”
    柳成行说:“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沈惠民说:“不说是一个条件,就是一百个条件我也答应。”
    柳成行说:“你可不能变化。”
    沈惠民说:“兄弟!你哥历来讲话算数。这点你还不了解吗?!”
    柳成行说:“如今的人啦,都变得不是那么回事了。”
    沈惠民说:“无论天变地变,千变万变,你哥没有变。你说吧!要我答应你什么条件?”
    柳成行说:“你要答应我从今以后再也不当那个狗屁协理员,我才答应连夜陪你去春柳湖寻找我姐姐。”
    沈惠民想了想,说:“其实你不陪我去,我也能去。我别的都不怕,就是怕春柳湖的父老乡亲还像以前那样要我对渔歌。我对不上渔歌,他们就不让我进渔村。你看我如今这宝里宝气的样子,哪里还能对得上渔歌呀!好兄弟!你就帮哥哥一把吧!”
    湘江一大桥上,柳成行一把抱住沈惠民号啕大哭。
    湘江停止了流淌。
    江水无声。
    沈惠民、柳成行抱头痛哭了一场,连日来憋在心中的痛苦得到了些许宣泄和释放。他俩擦干眼泪,边互相安慰,边来到桥头。
    柳成行招拢一辆出租车。
    司机问:“去哪里?”
    柳成行答:“春柳湖。天黑,路远,你说加收多少租车费?”
    司机说:“按章办事。车费450元。特困户、残疾人、荣誉军人、全国优秀民警、有突出贡献专家,优惠50元。”
    柳成行道:“不要优惠,只要你不宰我们一刀就行。”
    出租车司机说:“你莫看我们出租车司机是给别人打工的,要地位没地位,要金钱没金钱,可我们出租车司机是长沙的脸面呀!无论什么人来长沙,首先打交道的就是我们出租车司机嘛!所以我们平时要养成好的素质,才能时刻经得起检验。就说眼前吧!假如你俩是中央暗访组的,我让你俩在大桥上搭载,那对长沙的影响就太不好了。你们晓得不晓得长沙的文明城市是怎么被中央文明办涮下来的吗?”
    柳成行说:“不晓得呀!”
    出租车司机说:“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你们为何还蒙在鼓里。我告诉你们吧!中央暗访组的一位领导,他一走出长沙火车站就装扮成北方农民模样,上身赤膊,下身短裤,脚上布鞋,走到一位执勤的交通警察面前问路。你们晓得长沙人的做派啦!都喜欢嘴里一天到晚嚼槟榔,张口就是‘何解罗?老子两下搞死你!操你妈妈鳖!’那位交警大爷也不例外,当时嘴里嚼槟榔,手里夹支烟,眼里盯着路过的漂亮妹仔,连问三声他都没有理睬,当问第四次的时候,他很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嘴里咕哝了一句。长沙话本来就难听得很,我接触到的外地人都说长沙话是世界上最粗的话,最痞的话,加上那位交警大爷那么一咕哝,那么一甩手,人家就更是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了。中央暗访组的领导认为,就凭那位交通警察糊弄老百姓的态度,就可以看出长沙城的不文明程度,就可以看出长沙市的有关领导只搞花架子,没有做扎实工作,嘴里讲与党中央保持一致,行动上尽搞些欺骗中央的事。文明城市要是评给长沙,那全国所有大小城市全都文明了。”
    柳成行说:“这种街谈巷议,当不得真的。”
    出租车司机说:“这个传说是真是假,我不去管它。反正我们出租车司机不能坏了长沙的形象,白天、黑夜都要自觉做到一个样。”
    一小时二十分钟后,出租车将他俩送到了长常高速公路的第10个出口太子庙。这里离春柳湖还有二三十里路程。沈惠民坚持要步行。出租车掉头离去。这时,黑夜更深沉。柳成行说:“这样走下去,至少两个小时,天亮才能到春柳湖。”
    沈惠民说:“我要的就是这两个小时。请你教我唱渔歌。”
    柳成行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沈惠民说:“你忘了春柳湖的风俗?”
    说着,他眼前浮现出每一次到春柳湖去的情景,那里的渔家姑娘和小伙子都在春柳湖上摆开隆重的渔歌互答仪式,欢迎他回春柳湖探亲。那仪式分为五道关。登上春柳湖的渔船是第一道;穿行杨柳林是第二道;驶过芦苇荡是第三道;竞舟莲花湾是第四道;进入渔村是第五道。他每经过一道关时,都有渔家小伙子和姑娘驾着油光光,黄津津的小渔船,或列成大雁型;或列成鲤鱼型;或列成荷花型;或列成杨柳型;或列成波浪型,迎接他的到来。先唱渔歌欢迎他;再唱渔歌考问他;最后唱渔歌赞美他。如果他一关应答不上渔歌,就不让他进春柳湖。一直唱到他应答正确才放行。整个仪式表现出了洞庭湖渔家对来宾火辣辣的情,火辣辣的爱。尤其对新婚女婿还会提出严格要求,提出热切希望。这种风俗,既体现了洞庭湖渔家的热情好客,也是对来宾的考验,一箭双雕。此时的沈惠民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
    柳成行说:“我们洞庭湖渔家的风俗可多呢!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种?”
    沈惠民说:“我指的是渔歌互答过五关呀!”
    柳成行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春柳湖的父老乡亲肯定知道了你和姐姐的近况,不会给你出难题。”
    沈惠民说:“我要打有准备之仗,必须先练习好渔歌。你教我唱吧!”
    柳成行说:“你以前不是学会了很多吗?还要我教?”
    沈惠民说:“那都是老掉牙了的。渔家的姑娘小伙们与时俱进,早就创新了。你教我唱新渔歌吧!。”
    柳成行说:“那好吧!”
    此时,西洞庭湖平原一派宁静,山川河流,村舍楼宇,树竹花草,一切都沉浸在睡梦中。
    从太子庙,到春柳湖,几十里沃野平畴,如果白日里看去,风景秀美如画,此刻则像一幅版画,给人以无限的想像空间。一路上,沈惠民、柳成行既要练唱渔歌,又怕惊扰了西洞庭湖平原的美梦。他俩轻轻地哼,悠悠地唱。柳成行耐心地教,沈惠民虚心地学,旋律从肺腑里产生,从胸腔中喷发,绕过五脏六腑,如微微湖风,似淙淙泉水,流过鼻翼,淌出双唇,跳跃于竹海、柳林,延伸于无际的芦苇滩、莲荷港,人与自然都陶醉在美好的音乐中。兄弟俩练习了一遍又一遍,吟唱了一首又一首,熟于口,铭于心,越练习兴致越高,越吟唱情绪越好,仿佛忘掉了人世间所有的苦难与烦恼。
    不知不觉间,几十里水乡柏油路被他俩一步一步地丈量过去,长常高速公路抛在了身后,渐渐接近春柳湖,那种甜美芬芳的湖水气息已经扑鼻而来,撩拨得心里头痒酥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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