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那场私密低调的婚礼鲜少流出的几张照片,仍给路暖留下了深刻印象。
    记忆中的新娘容色妍丽,画着精致的妆容,天然与普通的人隔出银河迢迢的距离。
    然而眼前的李思佳素面朝天,倦容淡淡扫在眉下,朴素简单的像是个最亲和不过的邻家姐姐。
    让路暖上下忐忑的心莫名安静了些许。
    隔在两人中间的小圆桌上摆了个花瓶,金色的阳光漫射下来,透明的葫芦瓶身如玻璃糖纸般流光溢彩,数枝颜色不同,大小不一的鲜花被随意地搁置一旁。
    显然在他们来之前,李思佳正在摆弄花束。
    见路暖目光落在花上,她露出歉意:“早上起晚了,还没来得及收拾好,连杯茶水都没准备。路小姐想喝点什么?”
    “我都可以。”
    在咖啡的提议获得路暖赞同后,李思佳自然而然地转向闷不吭声的白弄清:“清清,楼上餐厅的手冲还不错,你能帮我去点两杯么?”
    白弄清挠了挠鼻子,竭力减少存在感打算旁听的计划破灭,他不甘心的小眼神瞟向进门处的厨房。
    李思佳的确有早起喝咖啡的习惯,但他怎么会不清楚,她更享受自己做的过程,很少会喝外面的。
    分明是把他支使开的借口罢了。
    在路暖印象中,白弄清好奇心旺盛,就没有他不想参与的事,她本以为他会软磨硬泡留下来,却不料他今天将反常进行到底,二话不说便出了门。
    只在门彻底合上之前,留给路暖一个颇为耐人寻味的眼神。
    路暖麻利收回视线,朝同样转过头来的李思佳微微一笑,全作没看见。
    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吹起了第一阵清风,垂在桌缘的奶白色桔梗微微晃着脑袋,李思佳将随风扬起的鬓边碎发勾回耳后,宛然一笑。
    “路小姐咖啡要加糖么?”
    路暖眨了眨眼,缓缓打出个?
    等李思佳颀长纤弱的身姿再次出现在暖阳煦风里,一同到来的还有两杯绘着精美拉花的咖啡。
    路暖虽不忍破坏那与杯身上树莓缠枝图案形似的拉花,却抵不住咖啡特有的醇香扑着钻进鼻子,她尝了一口,丝滑馥郁,正是她比较中意的深度烘焙。
    路暖满足放下杯子的同时,默默给正去买咖啡的小白点了个蜡。
    分神间,耳边再度传来李思佳如清风徐徐的声音:“不知道路小姐托清清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路暖放下杯子的动作一滞,眼看戏要登场,她却连登台的角儿是不是眼前这人都不太确定,便也不知该怎样开这个场。
    她一边仔细观察着李思佳的神色,一边试探着先从包中拿出了一个U盘。
    拇指长的银色四边形孤零零一个被放到桌子中央。
    这是市面上最常见不过的款式之一,然而路暖分明看到李思佳在最初的愣怔后,从见面开始便挂在嘴角的浅淡笑意如炊烟袅袅融入远山,渐渐消散无踪。
    既猝不及防,又像是在预料之内,整个人变得沉静无波。
    路暖心里微微一沉,果然,她没有找错人。
    她翻了翻包,这次拿出的是一迭整齐垒好的照片,看厚度约莫有十几张的样子。
    放在最上面的那张,有着她们各自都很熟悉的人——
    舒笑在前,压低了头轮廓模糊,五官藏在阴翳中,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紧跟其后的顾海成显然失了平日里的喜怒不形于色,锋利五官写满了急切和不耐,一边拉住舒笑,一边还不忘关上身后的房门。
    这张照片的发生地点,似乎是在某家酒店的走廊,还拍得挺有耐人寻味的故事性。
    也不知面前的女子知不知道两人的关系。
    路暖收住发散的胡思乱想,将照片推向李思佳一侧,笃定道:“这些,是李小姐给我的吧?”
    出乎她意料,李思佳并没有否认,极快地轻轻点头“嗯”了一声,让本就一头雾水的路暖愈发迷糊起来。
    既然如此轻易的就承认了,又为什么要借他人的手,煞费周章的将这些给她?
    大约在9月底,路暖那时尚在北方工作,某一天收到了谢絮绾给她寄来的快递,是一堆旅游时买的当地特产,她就在其中发现了U盘。
    奇怪的是,绾绾对这个U盘毫无印象,且这个U盘竟是加密的,她没法查看内容。
    事隔两天后,她又收到了一封IP地址为申海的匿名邮件,邮件中只有一串无规律的数字。
    她不抱希望地胡乱试了试,不料竟真的解锁了U盘,看到了那些照片。
    在申海,能搭上绾绾快递的顺风车还不被发现,又和照片里她认识的人有关系,同时满足这叁个条件的,她只能想到这位从无往来的、顾海成的夫人。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为难你,只是比起我主动找上你,让路小姐来联系我,会更不容易被怀疑和发现。”
    李思佳的话语里有浓浓的愧意,却并不能解答路暖的疑惑:“但我不明白,李小姐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李思佳答非所问:“这些照片,路小姐都看过了么?”
    路暖浑身一僵,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血色被苍白掩盖,平直细密的长睫轻轻颤抖,和她的点头一样微不可见。
    李思佳将垒起迭好的照片铺陈开来,随意从中拎出一张,轻声问:“路小姐觉得,她有几岁了?”
    路暖的视线虚晃而过,连一眼都没支撑住,便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般,迅速移开了。
    可即便不看,这段时日以来几乎是印刻在她脑子里的画面仍是完整地跳了出来。
    想忘也忘不掉。
    光线昏暗的包厢,横竖倾倒的酒瓶,滴滴淌下的液体,浑身赤裸的复数男人,耷拉在腿间的丑陋性器,以及……
    那个被压倒在沙发上,像个残破娃娃般,双眼空洞直直向上,与镜头对视的少女。
    她也许,甚至不满十六岁。
    而这不过是里面最普通的一张,剩下的那些,比它更不堪的比比皆是。
    虽然拍摄地点和拍摄人物不尽相同,可在路暖看来,那些施暴者又分明长了同一张脸。
    方圆大脸上在镜头下糊了层油光,让他们譬如蜡像馆的塑像,时刻保持着同一幅表情,慈眉善目是伪装的,高高在上视他人为刍狗却刻在了基因里。脱下道貌岸然的衣服,他们赤身裸体腆着肚子,油脂和肥肉的混合物白花花的一片。
    少数几个年纪稍轻一些的,也都白肉松弛,眼圈深重,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样。
    而与之截然不同的,是那些被他们压在身下缚在身边,或被侵犯,或被凌虐的少年少女们,他们尚未长成的身躯纤细柔软,像雨后从绿藓中蓬勃发出的新芽。
    甚至可以称之为:
    那些孩子们。
    生理性的厌恶翻涌在胃部,路暖强行切断回忆,抖着手囫囵灌下大半杯咖啡,却让拥堵在喉间的反胃干呕感更加强烈。
    杯中咖啡见底,徒留一层薄薄的棕色液渍积在杯底,很快就汇流成浅平的弧度,类聚成洼。
    与路暖的强烈抵触不同,李思佳的表现始终是淡淡的,或者说,是麻木的。
    她起身走到会客室,给路暖重新倒了杯自己泡制的花茶,“我听说路小姐大学读的是传媒新闻专业,毕业后进了新闻界?”
    红白黄粉的大小花骨朵在透明杯盏中上下起伏,路暖静静看着它们,苍白脸色有了些微的缓和。
    李思佳问题问的有些跳跃,路暖不及深思,如实以告:“我只在电视台做过几个月的记者,早已经转了行。”话到这里,她自觉有些明白过来,主动道:“李小姐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前同事们。”
    却不想李思佳缓缓摇了摇头:“路小姐,曝光这件事,如果可以的话,我是不太方便出面的。”
    路暖一愣:“为什么?”
    这次李思佳在那堆照片中仔细挑拣了一番,指着其中一张照片上的中年男子道:“这位,我7岁左右就认识他了,逢年过节,家里的牌桌上总是少不了他的身影。像他这样的……”她敛眸翻了翻照片,已经放弃一一指认:“还有很多,这些人和我父亲、哥哥的工作牵着线拉着丝,如果被他们知道是我检举告发,能不能成功是一回事,家里人的仕途和事业必然会受到影响。”
    她无法忽视路暖在一瞬间展露出的恍然,隐秘的耻辱感像钉子钉上她的脊背,几乎要压弯她挺直的腰线。
    逃避的视线转向屋外,她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原本暖融融照在身上的阳光被风推进了一片灰云中,心旷神怡的风景抹了层滤镜,明度和饱和度拉到了数值最低。
    天阴了下来。
    那灰度逐渐延伸至她的心底,她低下头,像是急于掩盖或证明什么,补充了另一条理由:“况且,只有这些照片作证据,还远远不够。”
    的确,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照片中那些人露出正脸的并不多,还不如受害者的面目清晰。
    “没有视频么?”路暖表情凝固,不自觉沉思着:“看到它们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奇怪。与其说这些是照片,不如说是从隐秘角落偷摄的视频中截下来的截图。”
    李思佳验证了她的想法:“路小姐猜的没错,可从我发现这些……已经快有四个月,家里能找的地方我翻了个遍,却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视频。”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路暖捕捉到一丝直觉:“李小姐找我,除了知道我所学专业外,应该还有其他原因?”
    李思佳点点头,“发现这件事后,我偷偷联系了私家侦探。他们帮我确认了一些消息,视频的确存在,但不仅仅是我家有……”她如诗如画的柔美脸上出现了一丝顾虑,直视路暖的目光撇开,顿了顿才继续:“……还有一人手里也有。并且据说这些照片也是特意截下来给那人看的。”
    路暖随着她的目光望去——是那特意被她放在第一张的照片,不好的预感如风雨欲来的黑云沉甸甸压在她心头。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是、是阿笑?”
    打破她最后一丝侥幸的,是李思佳轻轻点下的头。
    两人沉默以对。
    路暖也终于明白过来,李思佳会找上她的原因和真实目的。
    可她肯定不知道,不知道她和舒笑已经成了陌路,心结变死结,解开没了意义。
    她莫名有些想笑,也真的笑出来,只是那苦涩的笑容才起了个角便掉了下来。
    “李小姐想通过我找到在阿笑那里的视频?”不等李思佳开口,路暖便摇头无声拒绝了她。“李小姐没听小白说么,我这些年都在北边,与阿笑断了联系,现在……大概连朋友都算不上。很抱歉,这件事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李思佳嫣红的唇微微张开,似乎有些吃惊,细弯的柳眉紧紧拧结,“可我得到的消息……”
    喃喃低语让路暖一时没有听清,再开口时,李思佳却只是摩挲着杯柄,低落道:“这样……”
    她本就脸色不佳,遭到路暖拒绝后,疲惫和忧虑更是遮掩不住,莹然的眸光灰蒙蒙一片。
    路暖心生愧疚,不禁提议:“李小姐可以再找找阿笑其他的朋友?比如小白,以他和阿笑的关系,会比我更容易。”
    “清清……”李思佳神情有些恍惚,可说出口的答案却很肯定:“清清不行,我们两家情况类似,我所面临的问题,他同样会有。做了这么多年邻居,我从小看着他长大,他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样。出于私心,我不想让他淌进这趟浑水,好好的前途全毁了。”
    路暖便也沉默下来,小白的家庭情况她不了解,但她知道他大学毕业就进了基层打磨,眼看资历熬够,现在正是升迁在望。
    而这件事但凡被他知道一点,他都不会置之不理。
    她轻轻叹了口气,怪不得要把他支出去。
    “至于张修文他们,”李思佳对其他人的态度则有所保留,带了丝讥讽道:“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同样参与进去呢,毕竟,连枕边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路暖多少也想到了那些人的放浪行径,对李思佳过于片面和武断的评价甚至有些赞同。
    李思佳阖上眼睛,揉了揉眉心,挟着倦意淡淡道:“路小姐也看到了,那两人在这些照片里不仅出现一次。这段时间我只要一闭上眼,海成隐匿在角落站着的身影便会一次次浮现出来,我只想知道,他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又参与了多少?”
    她没有劝说路暖,只是平静地问她,“路小姐难道就不想知道么?就算现在决裂了,你和阿笑曾经那么亲密,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包厢里,就坐在他们的旁边?”
    路暖双手交握,紧紧捏住自己,细嫩的皮肤被指甲掐出深粉的月牙,边缘处泛了一圈白,她却毫无察觉。
    她当然想知道,不然怎么会因为几张照片,就费尽心思找到李思佳,甚至她本来犹豫了半年之久的工作最终敲定下来,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件事的影响。
    在李思佳平直无波的话语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刚看到这些照片时的慌乱,一时觉得舒笑绝不可能作出迫害他人的事,一时又觉得舒笑瘫坐在包厢沙发上,侧着头面无表情的脸如此陌生。
    这真的是她认识的舒笑么?
    念至此,她甚至少有的冲破理性,想不管不顾地答应下来。
    可舒笑决绝的话再次突兀地出现在脑海,她蓦地冷静下来,这样的情况下,她要怎么靠近舒笑去找视频?
    而那视频,又是真的还存在么?
    李思佳也许看出了她的犹豫,语调放地柔和了一些:“路小姐,我没想勉强你,也不会把这件事全推给你去做。只是两线并行,找到的机会能更大一点。其实找不到视频也没关系,只要有任何一点线索都可以。”
    路暖沉吟片刻,不再一口回绝:“我可以回家考虑一下么?”
    “当然可以。”
    仅仅是这样略显官方的、不确切的答复,都让李思佳松了口气。
    虽然眉间笼罩的阴云暂时还没褪去,但遮在天上的那片已悄然飘远,阳光铺洒下来,孩童嬉闹的笑声遥遥被风吹了过来。
    路暖和李思佳双双转了头,满目的绿意盎然下,那些孩子们肆意打闹,跑着,跳着,滚在草坪里像是在给抹茶卷涂抹上甜甜的奶油。
    半晌,路暖听见李思佳低沉的、微不可闻的声音:
    “那些孩子,也不过比他们大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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