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愣愣的看着他,灯又灭了。
    光线消失前的那一刻,她的泪珠子正好从下巴上滴落,他的手指上前轻轻拂过。
    一声轻叹。
    下一刻空气中响起有力的拍掌声,声控灯应声而亮。
    他从上面一个跨步下了好几个台阶,一个转身就蹲到她的面前。
    看她眼神呆愣,连眼珠子和脑袋都是傻傻的追着自己的动作而动,一副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尤其是他蹲下来后,她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眉头拧了起来,好像很懵似的,不解的看着他。
    唉,真是太傻了。
    双臂一敞,两手往前一伸,正要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她竟猛地往后一躲给躲开了,接着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囔囔着:“我,我身上很脏……”话没说完她就被抱起来了——
    他双手往她腋下一架,自己跟着起身,一下就把她从地上提起来了,像抱娃娃一样把她双手往自己脖子后面一搭,他手托着她的屁股就往楼上走,边走边问,“怎么吐了。”
    她身上饭菜的馊味很大,身前衣服上沾着的秽物有被擦拭的痕迹,但领口那还是沾了不少油星子,还有点点碎碎的菜叶子,显而易见她之前经历了什么。
    “……”她不知道怎么说,听到他又问:“吐了几次?现在胃怎么样……还想吐吗,头疼吗。”
    连连摇头,她忽然有些想笑,把头从他肩上抬起,右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右肩,笑得有气无力的,声音也很虚:“没事啦,你别太担心,我好多了,已经吐完了不想吐了,就是胃还有点点难受,不过没什么太大的关系,睡一觉就好了。”
    其实她当时在场还吐了一次,就在轩轩奶奶抱开轩轩之后,那之后她就一直不舒服,浑身无力,四肢发虚,尤其是胃和食道,总是不受控的自己蠕动,喉咙里也都是很恶心的味道。
    谁知等叔叔赔礼道歉送走大家,她听完轩轩奶奶和叔叔的话之后就不怎么难受了。
    大概是以毒攻毒了,她想。
    她话说的很开朗,他看了眼她苍白的脸色,没有再问,只是上完楼梯说了句:“以后出去聚餐,能带家属尽量带。”
    她看眼前就是家门口,正想让他给她放下来,闻言偏过头看向他:“啊?为什么?”
    “你说呢。”
    把她往上抱了抱,他空出抱她背的那只手开门。
    她却默默的低下头,“可是我妈妈没时间。”
    他进屋关门,在玄关换了鞋,顺便给她脱了鞋后依旧抱着她不放,径直就往客厅去,对她那句语调沉闷的话不在意的回复了一句,“我有。”
    把她放到沙发上,他松开她的马尾,给她按了按太阳穴和后脑勺:“先喝点水?”
    她只看着他,眼神湿润润的,也不说话,他看着又问了一遍,她才醒过神,慌忙点点头,“好。”
    他浅笑着摸摸她的脑袋,起身去倒了杯热水过来,她这下倒是反应很快的接过喝完了。
    等她休息的差不多了,确认她能够自己行动了,他才把她抱到浴室,放到花洒下,手搭在她头顶,低下头看着她,“现在什么都别想,先洗个澡,好吗?”
    她抬头略惊讶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微低下头,抿嘴点点头。
    “有力气吗。”
    小姑娘慢慢点了个头。
    他继续问:“要我帮忙吗。”
    小姑娘赶紧摇摇头。
    他点点头,顿了顿,问:“我想帮忙可以吗。”
    小姑娘这回终于抬头了,嘟起嘴,眼神坚定,动作缓慢的左右摆头。
    他低头看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俯身就要亲她,被她挡着直推,他也不坚持,转而亲了下她的额头,留了句有事喊他,人就出去了。
    她一个人静静的在浴室里站了很久后,才缓缓打开花洒洗起澡来。
    洗完澡她确实好多了。
    整个人清爽干净了,人也轻松很多。
    刚从浴室出来,她就被门外的人用超大浴巾一裹,合着整个人就被抱到床上,紧接着被喂了一杯蜂蜜水,还被问要不要喝米汤。
    她连忙摆手,“不喝了,我现在好困。”
    把空杯放到床头柜上,他坐到床边,手轻轻拍着她,轻声道:“睡吧。”
    她点点头,往枕头上一躺,眼一眯一眯,视线渐渐模糊,最后只看到窗外路灯的光,那么亮的一点,慢慢变成了一个小点最后消失不见了,然后她睡着了。
    然后她醒了,被一阵声音惊醒的。
    唢呐的声音。
    她奇怪的四处看,寻找声音的方向,背后忽然飞出一把纸钱,不出一会儿,漫天都是纸钱。
    天空暗沉沉的,周围的光线看起来应该是黄昏,这么温馨的时刻远处却摆了一个灵堂,灵堂前跪了一群人,正痛哭流涕,远远地,那一群人里抬起了一张脸。
    是她自己。
    那个她远远的看过来和她对视了一眼。
    她吓得往后一退,踩到一个人的脚,她赶紧回头道歉,却发现自己身处闹市。
    大白天的闹市车流声人声嘈杂,她茫然的回过头看,只看到人潮拥挤的十字路口。
    红灯了,人行道放行,斑马线上一下挤满了人。
    她还没反应过来,身前被人推了一把,她一个没站稳就被正面而来的人群挤着直往后退,退着走上了人行道。
    “我不走这边我要去那边,别挤……”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边,但潜意识就这么叫出来了,眼前的所有人顷刻间全部看向她,所有人的五官在看向她的这一刻消失了。
    连动作都停下了。
    公车、小车、大人小孩,所有人纷纷停了下来,脸对着她,背对她的人便180度转过头来对着她。
    一切都停止了,唯独她没有。
    突然之间无数张空白的脸紧紧围绕着她,她吓得尖叫,他们立刻跟着发出尖叫,齐声尖叫响彻上空,而他们发出来的声音和她的声音一模一样。
    她惊恐万分的转过身想要求救,所有人便像她的复制体一般跟着转过身。
    这一片没有五官的脸中,远远的有一个人,他浑身都是红色,正背对着她在走路,她仿佛看到了希望,心怦怦直跳,“救命!”
    “救命!”
    “救命!”
    “救命!”
    她拔腿就往那边跑,周围立刻一阵骚动,她被周围朝她奔来的人撞得骨头发疼,她只一心向远处那人跑去,她大喊着救命,在一片朝她跑过来的人里拼命往远处去,那人好像听到这边的呼声,终于转过身。
    她愣住了,随即惊喜道:“爸爸!爸爸!我是音音啊!”
    那人浮起笑,起步向她走来,好像只花了几步就掠过重重人群到了她面前,他对着她,笑起来,“我是你爸爸吗?”
    她看着他这诡异的笑容,吓得反身就要跑,那人却一把抓住她就往下拖,往后就是太平间。
    她不知道背后怎么变成一处太平间,那中央静静放着一个长长宽宽的铁盒子,她直觉那就是给她的。
    她吓得直摇头,嗓子都喊哑了,“你不是我爸爸!你放开我!”无意间看到一个女人,那人正站在一边温柔的看着她,她心脏都要蹦出来,“妈妈!”
    那个女人笑着点点头,随后向她敞开怀抱,她当即就要哭出来,“妈妈救救我!”
    一个小孩从她背后穿过她的身体直奔那个女人的怀抱,那个女人牵着他的手笑着离开了。
    “妈妈!不要丢下我!”她哭出声来,背后的男人已经把她拖到那个铁盒旁,潮湿的冷空气一下惊醒了她。
    眨眨眼,窗外正是月儿弯弯的深夜。
    她躺在床上看了好久才缓过神来,回过神发现这是自己的房间,整个房子里此刻很黑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
    她想起身开灯,刚刚那个梦太可怕了,翻身却怎么也翻不过来,想掀开被子,手好像被关在一个无形的壳子里,力气怎么都发不出去,连抬个手指都抬不起来,心脏怦怦直跳好难受。
    耳边忽然有些动静,吓得她猛一抬头竟是抬起来了,一抬起头就看到床对面贴墙站着一个长发女人,那人头发又黑又长挡住了整张脸,她吓得尖叫,却叫不出,喉咙拼了力发声,却最多只有一点喘气声发在喉间,如同无声。
    整个房子只有她一个人,那眼前这个人是人是鬼?
    没有光线的黑夜里,她的卧室门口忽然又进来三个拎包的女人,那三个女人进来绕到她床头覆在她头上瞧了瞧,说了些话后又出去了,她还能听到她们在客厅把包放在茶几上的声音,还有她们参观自家客厅的讨论声。
    “这怎么有口棺材。”
    “给乐音的啊。”
    “给她干嘛,她还在睡觉啊。”
    她听的心惊肉跳,想赶快起身开灯,赶紧打开灯驱逐这一片黑暗,鼻子突然痒痒的,是头发!
    她眼前这个长发女人已经开始往她床上爬了。
    她直觉这个女人对她有敌意,那女人眼见就要靠近她,她一阵无声的尖叫,奋力挣扎,她却一点都动不了,心急如焚,万念俱灰这一刻她的房里响起一个异常响亮浑厚的声音,那个声音不断地在喊她叫她——
    “乐音!醒过来!”
    “你在做梦!”
    “别怕,你现在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假的!”
    能动了!
    猛地睁眼,她彻底醒了。
    像是被人从水里捞起来,她浑身都是汗,双鬓鼻头都是层薄汗。
    眼前是神色紧张的看着她的生物老师,他正抚摸着她的脸,见她睁开眼醒来,他松口气,柔声道:“别怕。”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眼都不敢眨,一时还缓不过来,肩膀还僵硬的发酸,四肢仿佛还残留一些梦里挣扎过后的疲乏无力,她实在有些分不清现在眼前这一切是真是假,是现实是梦境。
    他开了床头上的射灯,暖黄的光照亮了整个房间,但她心间仍有些余悸。
    见她还双目呆滞的干瞪着自己,他手臂一伸,把她整个人抱过来,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轻声叫着她,“音音?”
    她眼珠子干涩的转过来,看了他好几眼然后一下扎进他怀里,闷头没说话。
    他静静的抚着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的,引导她让她出声,“梦到什么了?”
    怀里的人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手上还紧紧抱着他,“梦到我爸爸了。”
    他扯来几张纸给她擦汗,看着她问,“然后呢。”
    然后?
    她像看到什么一般声音渐渐发抖,“然后他想拉我去太平间!他不是我爸爸!还有三个女人,她们说我家摆了一口棺材是给我的,还有一个长发女人!她最可怕!她就在我的床对面!她想弄死我!”
    越想越可怕,她眼神又涣散起来,囔囔出口:“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他把她往上提了提,抱紧她,贴近她,柔声哄道:“晚上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告诉我……只用回答我是和不是。”
    他声音是真的,她忽然又不那么怕了,“是的……”
    “梦或多或少是现实的照映,尤其对人,也许是一个人最真实的情绪反应,梦越可怕人越压抑。”他擦完她额上的汗,摸摸她身上,发现都湿了,便又扯来几张纸给她擦后背,嘴上继续说:“你梦见这么可怕的人,还觉得要死了……”
    “是真的要死,我都怕我再不醒过来就要……”她还没说完,他突然就弹了下她的额头,她立刻“嗷”叫出声。
    揉揉她的脑顶,他低声道:“那最多只能说明你心情不太好,甚至可以说是压抑到了极点,这是一种心理写照,别多想。”
    怪他这人说话太有权威性,她听着感觉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便点点头,但越想这头点的越迟疑,“……真的吗……你是不是……只是想安慰我才这么说的。”
    谁知这人毫不犹豫的点点头,“是的。”
    她反倒笑出声,轻轻锤了他一下,又笑不出了,脑子里那梦境残留的感觉实在太真实,一想到梦里她就躺在隔壁自己屋,她甚至还觉得那些“人”还在那边,想想就害怕。
    她赶紧抱紧他,抬头看着他:“可是我梦的都好真啊,万一是有鬼呢。”
    “你觉得鬼可怕还是我可怕。”
    “……鬼”
    “……回答错误。”
    “好吧,你可怕一些。”
    他满意的点头,“所以,你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就行了。有我在,他们都不敢过来。”
    她哼哼的嘟起嘴,他笑着亲了亲她的脸,亲着亲着就亲到她嘴上,她紧闭着嘴不肯放口,他就挠她胳肢窝,她是最怕痒的,立刻笑着张开嘴,他趁势就吻住她,不过没有过分纠缠,扎实亲了她两口就放开她,在她喘气的时候抵着她额头粗声道:“还怕吗。”
    她其实还有一点点,但粑着他她就不是很怕了,笑着摇摇头,她眼都笑弯了起来,看的他哼笑一声,捏捏她的鼻子,笑着骂她一声,“真是磨人精。”
    半夜两点半,能吓死他的不是鬼,是她。
    她笑着扒住他上前蹭蹭他,撒娇的亲亲他祈求原谅,下一刻自己倒先倒下了,“……我好困啊。”
    眨眨眼,眼球干涩的很,泪腺酸胀的直流泪,她闭上眼下一秒就能昏厥,可一闭眼好像身体又要被禁锢不能动一般,她赶紧睁开眼,面色痛苦,“可是我不敢睡……但是好困啊……”
    他把毯子给她盖好,再紧紧抱着她,声音低沉,“那我给你讲故事?”
    “不要……我又不是小孩……”她已经开始昏厥了,但还倔强的不肯闭眼,她还有一点点怕,嘴里无意识的就说:“你给我唱首歌吧……好不好……我想听你唱歌……”
    他的大手覆在她脑后,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鬓发,动作轻柔缓慢,但没有立刻回答。
    她在他怀里被他抚摸的快要睡着,但还撑着没完全闭上眼。
    其实她意识很清晰,但困意袭来真的没办法,浑身疲惫,心脏跳的很快很不舒服,这是身体在警示她让她快睡觉,她需要睡眠,可她一闭眼又害怕,在这矛盾纠结的档口。
    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响了起来。
    他抱着她,轻拍着她的背,注视着她,唱了一首歌。
    还是一首英文歌。
    这应该是一首老歌,这个节奏调子感觉很经典很耳熟,配上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温柔好听。
    就像情人间的密语,甜蜜动人。
    那个医务室的阿姨说的是真的。
    他唱英文歌很好听。
    暖黄的灯光里,她视野很亮,能看到他的脸,抬起头就能看到他的眼睛,像之前在楼道里看到的一样——
    他当时蹲下来背对着光,脸陷入一片阴影中,但他对视自己的那双眼却好像带着点点柔光,和她妈妈看着轩轩的那双眼一样,带着烛光的温柔。
    可又不一样,她想,他的温柔更有力量。
    如果要形容,她会说,那是一种无论她被抛到多高,坠下那一刻一定会且能接住她的力量,稳稳的不会消失,不会被动摇的力量。
    耳边他的歌声围绕着她,像一对羽毛丰满的翅膀,巨大而宽厚,这对翅膀那么有力量又那么温暖,将她包裹起来托在最中央抱着。
    她就在这样一个怀抱里,这样一个歌声中,最后慢慢睡着了。
    这次她没有做噩梦。
    睡得极好,一觉到天亮。
    后来她才知道他唱的这首歌是什么——
    《close  to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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