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五十八章==
    其实这种诡异的现象追根究底, 不过是读书人对待读书人格外优待。
    薛庭儴闲暇之余, 曾给当下的人划了分类——读书人、不是读书人, 以及皇帝。
    皇帝需要统治江山, 便需要帮手, 读书方能明理, 所以读书人管理着下面没有读过书的那群人。
    皇帝需要专治, 而读书人需要权利,这种权利最好是越大越好,也因此形成种种怪相。
    所谓的清廉如水, 两袖清风,这种本来是形容人非常穷困的词语,在以读书人为主流的群体中, 其上限便是指这个官员不贪。
    可不贪不代表穷, 这又要扯到《优免则例》之上。
    前朝有清廉贤相徐存斋,告老还乡后被查出占地二十四万亩, 今朝有两袖清风殷子虚。殷家所占之地虽没有二十四万亩那么多, 但几万亩是肯定有的。
    禹县殷家处事一直低调, 这次大抵也是狗急跳墙, 才会找人借故打了张盛。仗得是殷湛的势, 仗得也是就算你心知肚明,却根本抓不到把柄。
    “那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我就去找殷湛这老匹夫谈谈。”
    呃, 招儿不知该说什么了,总觉得自打推行了新政, 他就越来越粗鲁了。
    *
    次日, 薛庭儴专门让人盯着殷府,知晓殷湛回到家中后,才上门拜访。
    殷湛不负他清廉之名,三进的宅子,还是上面赏的。家中器物一概陈旧,让人简直不敢置信这是一个正二品大员的宅邸。
    “薛大人登门造访,不知所为何来?”
    “自然是有事造访。”
    殷湛虽比薛庭儴年长许多,但并未摆架子,而是将之请坐下来。
    待下人奉上茶,薛庭儴轻啜了几口,他才问道所为何事。
    观其面色和蔼含笑,实在不像做贼心虚之人,不过薛庭儴心知这些老狐狸都是惯会装相的,也没有被迷惑,而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在薛庭儴说话的过程中,殷湛便面露怒色,及至他说完,对方终于按捺不住怒道:“不知薛大人说此事是出自我殷家人授予,可是有凭据?无凭无据,怎生就把这脏水往我殷家头上泼。”
    “这还需要凭据?殷老大人您岁数也不小了,在朝为官几十年,这其中的道理还用得着本官一个后生晚辈来提点您?”
    殷湛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边冷笑道:“看来薛大人是一定要将这事硬栽在我殷家头上了?好大的气势!好霸道的作风!”
    薛庭儴笑了起来:“殷老大人您说本官霸道也好,强势也罢,但今日前来确实是为好意。其实本官完全可以不来这趟,又何必来找您的不痛快,就算新政推行碰上阻碍,本官可以奏明陛下,以陛下革新之决心,殷老大人在这场事中讨不了好,只会被陛下误会您故意带头与他作对。是时您被落了面子,新政照样进行,干本官何事?可本官为何会来这趟?”
    说到这里,薛庭儴停顿了下,含笑的眼看着殷湛。
    殷湛老脸紧绷,面无表情,只有微微闪烁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深处得不平静。
    “因为本官不想让那有些人,把殷老大人顶在前头当枪使,所以本官偏偏不照着他们的思路来,所以本官才会不请自来。也是不忍看到殷老大人一辈子为官谨慎,一世英名坏于后辈之手。
    “其实本官之前就有耳闻,殷士一门家风谨慎,晚生后辈也个个好学上进。这次那开封知府张盛在殷家门前被人打了,事情传到本官耳中,本官第一个就不信这是殷家人干的。料想定是有那魑魅魍魉之辈,暗中动了坏心思,故意怂恿了您老家中的后辈。
    “是时事情闹出,于陛下面前您是胆大至极,阻碍朝廷新政。于殷家来说,半文钱好处没有,反而遭了陛下的厌恶。只有那有些人才会暗中偷笑,拿着您来做枪使。当然,殷老大人可以当本官这是危言耸听,不过孰是孰非,大人自会斟酌,本官就不再多说了。”
    殷湛依旧没有说话。
    薛庭儴长叹一口,站了起来:“既然要说之事已说,本官就告辞了,相信殷老大人是个聪明人。”
    薛庭儴拱了拱手,往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前,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老夫谢薛大人的提醒,薛大人放心,若是我殷氏一门有人罔顾朝廷法令,老夫定不轻饶。”
    薛庭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点点头,就离开了。
    等他走后,殷湛才察觉自己背后竟是被冷汗浸湿了透,心中更是恨家中后辈愚蠢至极,那暗中捣鬼之人可恶至极。
    忙叫来下人拿来笔墨纸砚,写了书信送回河南。
    *
    张盛的伤势并不严重,也就看起来骇人,其实并没有伤筋动骨。
    他心中惦记着禹县之事,人在府衙,命令就发至禹县县衙,让他们先行清丈县中其他土地。至于殷家,还是要想个法子才成。
    事情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就在这时,殷家有人上了门,不光送来了许多补品,还将殷家的一个子孙绑上门来。
    “老大人往家中来信询问,家主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经查明那些打了张大人的人,正是出自这个不孝子孙为之。细问之下,才发现其也是为人蛊惑,不过事情已发生,说什么蛊惑不蛊惑,未免是推脱之言。所以家主特吩咐将此人绑来,听凭张大人的处置。另殷家也表明立场,既然朝廷下了明令,殷家乃是大昌子民,自然是要配合府衙做事的。”
    这番话看似极短,实则话里意思很多。
    既表明此事不是出于殷家授意,是下面不懂事小辈所为,而这个小辈是受人蛊惑,才会干下这等骇人听闻之事,有意有所指之意。
    同时,殷家也表明了态度,绝不袒护,任凭张盛处置。又着重申明既然朝廷有了明令,殷家自然听从之,与故意逢迎有狗腿子之嫌也划清了界限,保存了清名。
    对此,虽然这么说有些没出息,但张盛还是有些喜出望外。
    只要能拿下了殷家,禹县的新政推行自然不是难事。
    而他,自然也不可能拿那位不孝子孙如何,殷家既然摆出态度,给了面子,张盛自然要识趣。不过是象征性教诲了此人一番,又关了几日,就放其归家了。
    如此一来,两者面子都全了,唯独就是张盛无缘无故被打了一顿,还要放了对方,未免有些太没出息。
    可事实比人强,如今推行新政重要,个人荣辱自然是小事。再加上就算张盛真报了被打之仇,他以后还要做官的,而殷家家大势大,殷湛还没倒,让对方承自己一份情,总比把对方得罪了好,张盛很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就是薛庭儴看重张盛的原因所在,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官员不缺,缺的便是这一份难得的审时度势和圆滑。
    当初开封汇集了河南所有大员,张盛还能在这些人的威势下,该做什么做什么,保存了许多百姓,就可以窥见一斑。
    随着开封府新政推行彻底完成,时间也到了年关。
    嘉成二十年虽过得风风雨雨,到底结束是好的,而值此新年即将来临之际,朝臣们也消停了许多。
    是因为‘年’对大昌人的特殊意义,也可能是酝酿着其他阴谋,不过谁又知道呢。
    一个新政的施行,总是伴随着艰难险阻,只能且行且看。
    *
    这个年嘉成帝过得意气风发,赶着年关之前,又大赏了一次百官。
    自打户部弄出个薪俸司后,又出了个俸禄条,嘉成帝隔三差五总会恩赏一些。
    现在不像以前,以前赏就赏了,就那么几个人知晓,下面官员就算拿到银子,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糊里糊涂。现在俸禄条上,各种明细都会列明,被加了俸的百官自然少不了为嘉成帝歌功颂德。
    初一是元日,也是大朝会之日,嘉成帝带着一众皇子及王公大臣召见了一众番邦的使节。打从这一日开始,宫里便是大宴小宴不断,薛庭儴这个重臣新贵,自然少不了要陪同在侧。
    薛庭儴忙,招儿也不清闲。
    今年的薛府不像往年门庭冷清,薛庭儴如今也结交了不少官员,大昌的习俗就是逢年过节少不了来往走动,交情人情都是走出来的,谁也不能免俗。
    也因此,从初一到初五,招儿在家中待了不少客,同时也没忘去林邈家中走动一二。
    师生十多年,为了避讳人前从不来往,经历了这场事,薛庭儴终于可以堂堂正正上门了。
    当日,他和陈坚以及林邈,在一同喝了不少酒,所有人都很开心。
    初五这日,陈府请了招儿一家人。
    两个男人在宫里,招儿带着儿女们提前先到的。
    几个小辈下去各自玩耍,徐氏和招儿则说起陈秀兰的事。
    不过一夕之间,陈秀兰两口子从家财万贯到流落街头,幸亏陈秀兰还有几样随身携带的首饰,石志友把这些首饰拿去当了,一家人先找了个地方落脚下来。
    自然少不了咒骂陈坚无情无义,以及陈秀兰的没用,这石志友出了事只会埋怨别人,从来不会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
    从宽敞大屋沦落到蓬门小院,从锦衣玉食沦落到了粗茶淡饭。可不管怎么,日子总是要过,而开门七件事,少不得柴米油盐酱醋茶。
    石志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陈秀兰只有一技之长,可如今全无用处。就只有当了首饰那么几十两银子,一家人坐吃山空,渐渐竟到了没米下锅的地步。
    这期间,石志友自然少不得去王记花坊闹,可如今没人纵容他,去了就被人扔出来,还威胁若是下次再来闹,直接送官。
    石志友这才想起王记花坊看似个做买卖的,可背后却站着一位二品大员。
    当然也去陈府卖过可怜,可注定是无功而返。陈坚避而不见,徐氏这次将一个坏嫂嫂演绎得淋漓尽致,各种看不起乡下人,自然不愿再认陈秀兰这个惹了哥哥生气的小姑。
    两处都没着落,石志友这次彻底抓瞎了。
    为了维持生计,他倒也逼着陈秀兰在家中做花,拿出去兜售。
    可惜卖贵了没人要,卖贱了连本钱都不够。哪怕石志友再怎么说这是出自巧手娘子之手,却无人相信,只当他是招摇撞骗。
    世人皆知巧手娘子在王记花坊,怎么可能做了花拿来在街上兜售,这不是笑话吗。
    万般皆不如意,石志友免不了拿媳妇孩子撒气。
    本来他对两个孩子便不太上心,日里都是让丫鬟奶娘管着的,这次因迁怒陈秀兰不中用,两个孩子也遭了狠手。
    有生以来第一次,陈秀兰彻底爆发了,和石志友对打了起来。
    打完了日子还是得过,还是过得磕磕绊绊,似乎苦水永远吐不完。
    石志友成天不着家,不是喝得醉醺醺回来,就是几天不归。陈秀兰带着两个孩子,在邻居的帮助下,渐渐又把花做了起来。
    这次却不说是巧手娘子了,也不再做哪些昂贵的花,只做些普通的拿出去临街兜售,赚个一文两文,用来养家糊口。
    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件事,陈秀兰知晓石志友在外面养了外室,这外室还是曾经侍候她的丫鬟。
    这大抵是石志友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因着养着这丫鬟,他特意在外头购了座小宅子,宅子里各样家具齐备。
    出事之后,石志友便想起这处,不过他耍了花招,并没有说自己落魄了,日里也能在外室那处混些吃喝,或是以忘了带银子为借口,从外室那里弄几两银子花花。
    不过他弄来了钱,从不知道拿回来养家,而是都拿去赌了。
    他依旧还做着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的梦,寄望靠着赌一夜暴富,再回到从前的日子。
    可时间久了,就被那外室发现了。
    毕竟对方也不是傻的,她之所以会愿意给石志友银子,是因为这些银子便是石志友给她的。她一个妇道人家坐吃山空,还让石志友这么搜刮着,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动心思找来后,才发现石志友竟然过成了这副样子,而石志友见暴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把宅子收回来卖掉,这对狗男女当着陈秀兰的面就打了起来。
    后来,也不知石志友和那外室怎么商量的,两人竟把那宅子给卖了,搬来和陈秀兰一同住。
    卖宅子的钱又被石志友给赌输了,两人成天都因为没钱在家里大打出手。
    对此,陈秀兰是无动于衷的,只顾摆摊挣钱,管着自己和两个孩子的吃喝。
    她谁也靠不上,还有两个孩子,一天不出去摆摊,一天就没有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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