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瑜居主位,往下依次是跟来的一众官员,镇远候,苏怀以及成王世子赵过等人赫然在列。
    新科进士的席位被单独划分出来,裴寄身为三元及第状元郎,位子被安排在了左侧首席,对面是裴安,孙定则坐在他斜对面的后半段。
    众人自五更天等到此时,皆是饥肠辘辘,一个个却还是正襟危坐。
    直至赵元瑜举杯发话:“今日琼林盛宴,得诸位良臣,乃是我大启之幸事。来,你我君臣共饮此杯。”
    于是众人皆起身举杯,谢恩后齐齐一饮而尽。
    酒过几巡,气氛愈加热络。赵元瑜也来了兴致,遂令新科进士赋诗助兴。又考虑到有人赴宴紧张,倒也不强求,只吩咐大家自愿参加,拔得头筹者另有赏赐。
    孙定躲在下首,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着吃吃喝喝,完全无视了前面他爹孙御史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裴寄居然参加了这场诗会。
    于是起了兴致,围观完全程后,孙定只能叹一句,人比人,气死人。
    裴寄仅凭借一首简单隽永的五言绝句就力压重人,拔得头筹。
    赵元瑜早在殿试时便对裴寄完全改观,由反对到力排众议定下其三元及第。眼下他反复琢磨裴寄方才写出的诗句,只觉得短而味长,独臻妙境。不免龙心大悦,开口夸赞道:“不愧是十几年来独一份的三元及第状元郎。裴寄,朕说话算话,你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他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霎时都聚焦在裴寄身上,其中不乏艳羡和嫉妒。
    裴寄施施然起身出列,不卑不亢的拱手行礼:“臣多谢圣上。”
    说着,他停了一下,眼神却落在上首左侧的苏怀身上。
    与此同时,苏怀自然也察觉到了裴寄的目光,两人视线相触,不知为何苏怀陡然想起前日潘远回禀他的话,心头登时一跳,裴寄他该不会想……
    “圣上,裴寄有一事相求。”裴寄不缓不慢,一番话似乎早就酝酿了千百遍:“臣身世不堪,承蒙苏侍郎长女不离不弃,两人情投意合,然裴寄无能,未能予其大礼,故而微臣斗胆向圣上求一道婚旨。”
    宴上静了一瞬,众人的神色各异,堪称五彩纷呈。
    有孙御史一般恨铁不成钢的,比看他亲儿子的眼神还要惋惜。这样好的机会,不趁机求个合适的差事,反倒是耽于儿女情长,着实不可取。
    也有同裴安一般满眼嫉恨转为不可置信的。当然更多的是和孙定一样的看戏群众,一会瞧瞧裴寄的脸色,一会抬头觑一眼圣上,一会又观察苏怀的表情。
    然而此时伺候在赵元瑜身后的奉吉,却在心底为裴寄捏了把冷汗。
    这裴公子可真是语出惊人啊。
    要知道当初长公主就是在琼林宴上看中了当初的状元郎,当场求得一旨婚事。
    不管是三元及第,还是当众请求赐婚,这一桩桩一件件,简直就是在往圣上心窝子里戳啊。
    果不其然,方才还是满面笑容的赵元瑜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握着酒杯的手无意识的捏紧。
    他还记得那年琼林宴,也如今日这般春和景明,及笄不久的阿姐笑得一脸明媚冲他道:“阿瑜,父皇答应赐婚了。”
    他当时怪她草率,就这么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阿姐也只是笑着眨了眨眼:“我一眼就瞧上他啦。至于他喜不喜欢我,臭小子,你对你阿姐这么没有信心吗?”
    赵元瑜沉浸在思绪中,没有发话,席间也是一片安静。
    良久,众人才听见上首传来声音:“好一个情投意合,既然你开了口,朕也不食言,不过赐婚这等婚姻大事,”说着,赵元瑜偏头看向苏怀,“苏侍郎,朕总要问问你的意见。”
    苏怀本来就提着心,这会儿话头转到自己身上,赶紧起身,正要答话,琼林苑外却传来了一阵喧闹。
    不多时,有侍卫入内:“禀圣上,大理寺卿求见。”
    赵元瑜心下惊讶,大理寺卿掌刑狱一途,如非要事,不会这么莽撞的打断宴会,思及此,他放下酒杯道:“让他进来。”
    席间众人亦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京城又发生了什么大案。
    唯独裴寄垂首立在原地,无人发现他的神色有些许微妙。
    裴寄隐约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前世也是在一次琼林宴上,有落榜举子到大理寺告状,捅出科举舞弊案一事,此事牵连甚广,许多达官显贵乃至白鹿书院都牵涉其中,甚至还不止一届。
    若他没有记错,当初彻底清查,科举舞弊一案正好追溯到了裴安高中那届。
    然而裴安机关算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仍是棋差一招。
    思绪回笼,裴寄只可惜那道还未颁下的赐婚旨意,却也知道今日事情恐难善了。
    ——
    琼林宴这日过后,科举舞弊一事迅速席卷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上至文武百官,每日焦头烂额,人人自危;下到街头乞儿,都能交头接耳,谈上一嘴。
    苏晚这三日都被困在苏府,寸步难行。李氏自那日后未再前来找茬,苏怀也没有出现,像是全然把她忘到了脑后。
    平儿坐在门口的小杌子上,一只手撑着头,叹气道:“夫人,这都过了饭点了,晓雁今日怎么还没过来。”晓雁就是那日被李氏罚跪的小丫头,后来被安排过来伺候苏晚。
    苏晚正在执笔抄写经书,闻言手中笔却未停,只好笑道:“怎么,你又饿了?”
    “哎呀,也不是饿了。”平儿撅了撅嘴,声音有些低落:“待在这里也出不去,夫人,我想家了。”
    苏晚手中的笔霎时顿住,想家?
    是啊。
    她也想家了。
    明明这里才是她待了十四年的地方,却抵不过她待了大半年的那个家。
    苏晚幽幽地叹了口气,随即含笑摇头,温声细语道:“快了。”也不知是安慰平儿还是在安慰自己。
    不过若她所料不错,前日出榜,昨日该是琼林宴。
    裴寄,该是快来了。
    然而苏晚没想到的是她没等到裴寄,先等来的却是苏清。
    ——
    苏清是独自一人来的,连念荷都没有带,一来苏府便直奔苏晚房间。她本以为她这嫡姐被困在府里,恐怕是每日提心吊胆,以泪洗面。
    没想到苏晚却有闲情逸致抄写佛经,修身养性,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登时心下不不愉,于是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讽刺道:“姐姐可真是好兴致啊,可惜你等的人这会儿还被关在大理寺的牢房里,怕是自身难保了。”
    见苏晚停笔看她,苏清变本加厉:“姐姐你知道外面人怎么说的吗?他们都说啊,这冒牌货就是冒牌货,镇远侯世子的身份是假的,就连这新科状元郎也是假的?”
    苏晚手上无意识的用力,墨汁顺着笔尖流下,白纸上瞬间多了一团黑团,原本干净整齐的佛经顿时毁于一旦。她却似无所觉,开口的声音却冷的不像自己:“你说什么?”
    “你瞧我都忘了,这人人都知道的事,姐姐你还不知道呢”苏清捂嘴笑道:“本次春闱被揭露出科举舞弊一事,圣上震怒,就连新科状元郎,也就是你那好夫君,都被抓回了大理寺呢?你说,好不好笑啊?”
    苏清的神情愈发扭曲,苏晚心情却从最初的震惊到平复下来。
    她本以为裴寄是得罪了圣上,然而苏清所言却是科举舞弊。
    她相信裴寄,科举舞弊一事他定然不会参与其中。
    既如此,他若是被大理寺带走,必然只有两种可能,协助查案又或是为了排除嫌疑。这样一想,恐怕今次的一众新科进士如今都落脚在大理寺了。
    这其中自然也会包括裴安,可是苏清字里行间只提及裴寄一人,恐怕为的就是让自己误会。
    心里想通了,苏晚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她未拿笔的左手紧紧握拳,指甲掐进肉里,痛的她顿时红了眼眶,又特意往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苏清哪里见过苏晚在她面前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见她信了,心下快意:“这都是命,姐姐,你得认命。”顿了顿,她又凑近放低声音道:“不过,我还顾念着姐妹亲情,姐姐你若是想救那冒牌货,我倒是可以帮你。”
    苏晚轻轻咬唇,快速抬手拭了拭不存在的泪水,端的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有些不敢相信道:“妹妹,你真的能帮我?”
    第64章 身世     临江楼外,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临江楼外,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辆普通的青帐马车悠悠停下,就连侯在角落里的乞丐都没有兴趣上前。
    不稍片刻,马车里下来了一位带着帷帽的女子并一个丫鬟。仔细一看,正是被困在苏府三日的苏晚。她身后跟着的丫头,却不是平儿,而是苏清特意安排跟着的念荷。
    苏晚提步往临江楼走,念荷动了动唇想要阻拦,却又想起苏清只是吩咐她看好人,并没有别的安排,于是赶紧小跑着跟上。
    迎客的伙计刚上来打个照面,苏晚稍稍挽起帷帽的帘子。
    “裴夫人,您好些天没来了。”伙计满脸惊喜,随即一拍脑袋道:“我就说我们夫人怎么一早就在等人,敢情要来的是您啊。”
    苏晚微微点了点头,也没有开口指出她并未和温窈有约。
    伙计又瞧见她身后的念荷,随口问了句:“平儿姑娘今日没来吗?”
    苏晚顿了顿,才道:“那丫头这两日病了,便换了个人跟着。”
    “那您晚间回去帮小人给她带个好?”
    苏晚微微颔首,心下感叹平儿这馋丫头来临江楼这么几次,和这里的伙计都混熟了。
    一边的念荷心里也起了波澜,她本以为苏晚离了苏府会落魄不堪,故而早早做了打算投了苏清,却不曾想苏晚眼下过得却与她所想截然不同,就连临江楼的人,都对她恭敬有加。
    伙计又领着两人到了二楼,扭头冲念荷说:“还劳烦这位姐姐在此等候,我带裴夫人上去。”
    念荷还想跟上去,却正对上苏晚冷冰冰的眼神,顿时改口说了声“好”。
    苏晚推门而入时,温窈正立在窗前俯瞰江景。
    她闻声回头,见是苏晚,惊讶道:“晚晚,你怎么来了?”
    “温姨。”苏晚侧身行了一礼,温声答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温窈顿了顿,这才想起前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科举舞弊案,“你是为了科举舞弊一案?”
    苏晚颔首。
    温窈:“裴寄乃是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出榜时声名鹊起,此时春闱曝出舞弊一事,他自然首当其冲。”
    “可是他并未舞弊。”苏晚脸色变了变,反驳声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温窈瞥见她急着反驳的模样,嘴角都带起了一丝愉悦的弧度,笑道:“阿晚你既然信他,又何必忧心。依我看来,凭裴公子的聪明才智,定然能从这桩案子里全身而退。你只管等着便好。”
    苏晚听出温窈口中的取笑意味,若真如温窈所说,自己确实是关心则乱。然而……
    苏晚抿了抿唇,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我也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可有人一直将阿寄他视作眼中钉,不止一次想要置他于死地,我怕有人会借此机会借刀杀人。”
    苏晚口中的有人,无需指名道姓,二人俱是心知肚明。
    温窈脸上的神色淡了下来,她拧眉道:“镇远侯府没有这个胆子。”她因着长公主的缘故,对镇远侯府一直颇有好感,哪怕如今的镇远侯府远不如往昔,她也不想恶意揣度其后人。
    苏晚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指尖,她心底清楚,温窈肯让她叫一声温姨,不过是因着林氏和长公主曾经的交情,可如今看来,她娘的这点交情更抵不过老镇远侯的面子。温窈她确实不喜裴安,不喜现在的镇远侯府,可要是让她对裴寄出手相助,也是不可能的。
    思及此,苏晚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了半晌,才拿出自己最后的筹码。
    “温姨,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猜测。”
    温窈抬头看她,不明白好端端的苏晚为何转了个话题。
    苏晚接着往下说:“你当初和谢先生向我打探过母亲生前的旧仆,而我也曾说过,韩北的生母恰巧生前伺候过我娘,且后来嫁去了常乐坊。若我所料不错,当年长公主曾经有孕,又能瞒过成王,恐怕我娘在其中出过一份力,这也是你对我多番优待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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