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没有拿着那个袋子?”
    “袋子?”
    “就是女仆说的他从房子里扛出来的那个棕色皮袋子,他有没有拿着?”
    “没有,没有袋子。”他用烟斗指着我,“你知道些什么,是不是?”
    “我想是的,没错。接着讲啊。”
    “卡佛来了,把我叫到一边。他很清醒,特别清醒,就是人受了惊吓打击之后那个样子。他让我忘掉我看见的一切,让我告诉别人是他杀的那孩子。我说我不会那样做,不会为了她,不会为了哈德卡斯尔一家那样做,可他说他爱她,那是个意外,这是他唯一一件可以为她做的事,是他唯一可以留给她的东西。他觉得从布莱克希思庄园被解雇,从海伦娜身边被赶走之后,失去了所有希望。他让我发誓替他保守秘密。”
    “你照他说的做了,只不过要她偿还。”我说。
    “警官,要是你,会有别的选择吗?”他狂怒地说,“那时在那里,你会选择打破与朋友的约定,让她戴上镣铐,还是让她逃脱,不受惩罚呢?”
    我摇摇头。我没法回答他,对于他可怜巴巴的自我辩解,我也不感兴趣。这个故事里只有两个受害者——托马斯·哈德卡斯尔和查理·卡佛,前者被杀死,后者则为了保护自己深爱的女人而走向绞刑架。太晚了,他们俩我谁也帮不了,但是我不准备让真相被继续尘封。
    已经造成了太多的伤害。
    第四十七章
    灌木丛窸窣作响,脚下的细枝被踩断。丹尼尔在林中迅速穿梭,没准备隐藏什么。他不需要躲躲藏藏,我的其他宿主都脱不开身,其他人不是在打猎,就是在阳光房。
    我的心跳加速。同贝尔和迈克尔说完话之后,丹尼尔就溜出了房子,我已经跟踪了他十五分钟,静静地在树木之间穿来穿去。我记得他没有赶上和大家一起出发,所以得追上丹斯。我很好奇是什么耽搁了他,真希望这次跟踪可以让我更多了解他的计划。
    树木忽然变得稀疏,前面出现了一个碍眼的空地。这里离湖边不远,我几乎可以从右侧看到湖水。侍从像个笼中困兽,在地上转着圈,我赶紧在灌木丛后藏起来,怕他们看见我。
    “快点动手。”丹尼尔一边走近他,一边说。
    侍从一拳打到他的下巴上。
    丹尼尔向后踉跄地退了几步,又站起身来,点头示意侍从再给他一拳。侍从就又用力捣向丹尼尔的肚子,接下来的又一个勾拳把他打倒在地。
    “再来几拳吗?”侍从逼近了他。
    “够了,”丹尼尔摸了摸裂开的嘴唇,“丹斯需要相信我们打了一架,可你这几下子差点要了我的命。”
    他们俩是一伙儿的。
    “你能追上他们吗?”侍从说着,把丹尼尔拽起来,“猎人们早就出发了。”
    “他们带着好几个老家伙,走不远。抓没抓住安娜?”
    “还没呢,我一直都没空。”
    “快点吧,我们的朋友可有点不耐烦了。”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他们要抓住安娜。
    正是这个原因,丹尼尔叫我的宿主雷文古去找安娜,也正因如此,丹尼尔设计抓捕侍从时,叫我的另一个宿主德比把安娜带到书房。他期待我带安娜来,好任他鱼肉。
    我头昏目眩,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侍从向宅子走去。丹尼尔擦擦脸上的血,但是待着没有动,片刻之后我就明白原因了。瘟疫医生进了空地,这肯定是丹尼尔提到的“朋友”。
    这正是让我害怕的。他们是同谋。丹尼尔和侍从合作,他们代表瘟疫医生去抓捕安娜。我想象不出来是什么带来这样的深仇大恨,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瘟疫医生一整天都在离间我和安娜。
    瘟疫医生一只手扶着丹尼尔的肩,把他领到树林里,后面的情景我就看不见了。这动作显得他们很亲密,真让我吃惊。我从来不记得瘟疫医生触碰过我,他从不会离我那样近。
    我低下腰,匆匆追赶他们,时不时隐藏在树后偷听,但是什么也听不到。我气得直骂,只能跟着跑到林子深处,时不时停下来想抓住他们的把柄,可是一无所得。他们消失了。
    就好像在梦中一样,我又返回到出发点。
    我那天看到的东西,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人是真实的自己?我曾经相信丹尼尔和伊芙琳是我的朋友,相信瘟疫医生是个疯子,相信自己是个叫塞巴斯蒂安·贝尔的医生,以为他最大的麻烦是失忆。我怎么知道那只是赛跑的起点?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在奔跑。
    你应该把关注点放在终点。
    “墓园。”我喊了出来。
    丹尼尔相信能在墓园抓住安娜,他那样做时肯定会带上侍从,这点我深信不疑。这一切会在那里终结,我需要准备妥当。
    我来到许愿井,今天早上在这里,伊芙琳拿到了费利西蒂给她的字条。我急于实施自己的计划,没有返回宅子,而是右转走向湖边。是拉什顿要这样做,是本能——警察的本能——驱使他这样做。他想去看看犯罪现场,斯坦文的证词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路两边都是树荫,树冠向中间合拢过来,树根冲出地面扭曲向上。蔓生的荆棘挂住了我的风衣,雨水从树叶上四溅下来,最后我终于站到湖边泥泞的土地上。
    我以前只是远观,从近处看这个湖要大得多,湖水是覆满苔藓的石头的颜色。一两条破得只剩下骨架的小船,就拴在右侧岸边的船屋里,那船屋也是破破烂烂的。湖中央的小岛上有个舞台,青绿色的顶子漆皮剥落,木头架子因为风吹日晒而破旧不堪。
    难怪哈德卡斯尔一家要离开布莱克希思,这里发生了邪恶的事情,这个湖此刻还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我感到不安,想要扭身离去,可身体里有种力量驱使我要弄清十九年前发生的事情。于是,我绕湖步行,走了两圈,仿佛一个验尸官围着工作台上的尸体转圈。
    时间一秒一秒地溜走。我看看这里,瞅瞅那里,并没有聚焦到什么东西上。
    斯坦文的故事听上去是一锤定音,但是没有解释清楚,为什么过去的恩怨会加害于哈德卡斯尔的另一个孩子。既没法解释谁是始作俑者,也没有显示他们的目的。我原以为来这里可以弄清些什么,可是无论这个湖有什么记忆,它都不会告诉我。它不像斯坦文,可以和我谈条件;也不像马厩主管那样,可以受我胁迫。
    我冷得很,又被雨淋湿,几乎都想放弃了,可是拉什顿已经把我拉到了水边,那里有我的倒影。比起其他宿主,警察的眼睛可是明察秋毫,它们可以找到破绽,找到缺失的东西。对拉什顿来说,我对这个地方的记忆远远不够,他需要重新观察。所以,我把手插到口袋里,站到水边,水已经涨得很高,快碰到鞋底了。小雨纷纷落在湖面漂浮的苔藓块上,让湖水起了涟漪。
    至少雨一直在下。贝尔和伊芙琳步行的时候,雨水落在了贝尔的脸庞上。管家睡觉、戈尔德被捆着吊在门房时,雨水敲打着那里的窗棂。雷文古在他的会客厅里听着外面的雨声,琢磨着坎宁安到哪里去了。还有德比……德比还在那里昏睡着,这也许对他最好。戴维斯陷在半路上,也许现在正往回赶呢。无论如何,他身上肯定湿了。至于在林中跋涉的丹斯,他的胳膊上架着猎枪,正希望躲开这场雨。
    我站的位置,正是伊芙琳今晚将要站立的地方,她将用银色手枪抵住肚子,扣动扳机。
    我会看到她看见的东西。
    我试着去理解这一切。
    凶手想法逼迫伊芙琳自杀,可是她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卧室里自杀呢?那里没有人看到。为什么要把她带到水边,在舞会进行时让她自杀呢?
    这样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她。
    “那为什么不在舞池中间,或是在舞台上呢?”我低声嘟囔着。
    这一切,太有戏剧性了。
    拉什顿处理过十几宗谋杀案,但那都不是预谋好的,而是一时冲动引发的现场犯罪。男人辛苦工作一天回家,喝上几杯,激起了积蓄多日的矛盾。夫妻俩打起来,妻子受够了每次都被打个乌眼青,她抄起手边的菜刀。死亡就这样降临了,在寻常巷陌中,在温馨安静的房间里。树倒人亡,凶器落地。人们就是这样死掉了,转瞬间,鲁莽冲动,令人遗憾。谋杀不会出现在一百多名身着晚装和宴会礼服的宾客面前。
    什么样的人,想要这样一场谋杀大戏?
    我反身走向大宅,想起伊芙琳走向水池的路线。我想起她酒醉一般,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从燃着火把的地方一路走向黑暗。我记得她手中闪亮的银色手枪,那声枪响,沉默,还有最后她跌入水中时空中跃起的焰火。
    为什么她要拿两把枪?明明一把就够用。
    一场看上去匪夷所思的谋杀案。
    正如瘟疫医生描述的那样……但是如果……我的大脑摸索着思绪的边缘,意欲将想法逗引出来。我出现了一个念头,最奇怪的念头。
    也只有这个念头才能说得通。
    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吃了一惊,差点栽到池子里。谢天谢地,格蕾丝抓住了我,把我拽回她怀里。我必须承认,这个尴尬处境令人愉悦,尤其是当我扭身时,她那双蓝色的眼睛正仰视着我,充满了爱意与困惑。
    “你在这里干吗?”她问我,“我到处找你。你没吃午饭。”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她盯着我,搜寻我的眼神,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寻找什么。
    “我来这里散散步,”我不想让她担心,“然后我开始想象,这个庄园鼎盛时期会是什么样子。”
    她的脸上闪过几丝疑惑,但很快就消失了。她眨眨漂亮的大眼睛,挽起我的胳膊,她的体温让我暖和起来。
    “如今已经很难想象,”她说,“我对这个地方的记忆,即使是最好的记忆,都会因托马斯的悲剧而变得不堪。”
    “托马斯遇害时,你在这里?”
    “我没有和你说过这事吗?”她的头枕到我的肩上,“我想我没有告诉过你,只是我当时太小了。是的,我在这里,几乎我们这里的每个人,当年都在这个庄园里。”
    “你当时看见了吗?”
    “谢天谢地,没有。”她非常吃惊,“伊芙琳为孩子们组织了一个寻宝游戏。我当时和托马斯应该都不到七岁,伊芙琳十岁。她差不多算大人了,所以我们一整天都要由她来照顾。”
    她有些恍惚,好像是因为回想而有些出神。
    “当然了,现在我知道她那时只是想去骑马,不想来照看我们,但那时我们都觉得她人特别好。我们在树林里互相追逐,寻找什么线索,忽然托马斯跑开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
    “跑开了?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跑开,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你的语气就像是在审问我的警察。”她把我抱得更紧了,“他什么也没有说,托马斯当时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只是问了我时间之后就走了。”
    “他问过时间?”
    “是的,好像他和别人约好了。”
    “他没有告诉你们要去哪里吗?”
    “没有。”
    “他的举止怪异吗?他说过什么稀奇古怪的话吗?”
    “实际上,我们从他嘴里没有套出一个字来,”她说,“他整个星期都怪怪的,沉默寡言,脾气臭臭的,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平时什么样子?”
    她耸耸肩:“大多数时候都很讨厌。他正好是那种狗都嫌的年纪。他喜欢拽我们的马尾辫,然后吓唬我们。他还会跟着我们进林子,然后出其不意地跳出来。”
    “但是他一个星期都很奇怪吗?”我说,“你肯定有那么长时间吗?”
    “嗯,舞会开始之前我们在布莱克希思就待了一个星期,是这么长时间。”她现在浑身发抖,抬头看着我,“拉什顿先生,你脑袋里又有什么烦心事啦?”
    “有烦心事?”
    “我能看到你这里的小皱纹……”她弹了弹我的眉心,“你一有烦心事,这里就皱起来。”
    “我还不知道呢。”
    “哦,你见我奶奶的时候,别这样啊。”
    “皱眉?”
    “想想吧,小傻瓜。”
    “为什么不能呢?”
    “她不喜欢心事重重的年轻人。她觉得那样会显得你无所事事。”
    天气迅速转凉,天空仅有的色彩褪去,乌云压顶。
    “我们是不是回房子里?”格蕾丝边说边跺脚取暖,“我也和伊芙琳一样讨厌布莱克希思,但是没厌恶到她那个程度,她宁可在外面冻着,也不愿意回宅子里。”
    我又看了水池几眼,不抱任何希望,但是我不能只是自己瞎琢磨,需要先去和伊芙琳聊一聊,她正在外面和贝尔散步。无论我现在有什么执拗的想法,用格蕾丝的话来说,都需要等一下,等一两个小时伊芙琳回来后再说。再说了,格蕾丝没有陷入这些悲剧之中,不像我身边的其他人那样,所以能和她待会儿实在是惬意。
    我们俩相互依偎着,往宅子里走去。当我们走到门厅时,恰巧看见查尔斯·坎宁安快步走下台阶。他双眉紧锁,满腹心事。
    “查尔斯,你还好吗?”格蕾丝的问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说实话,今天这个宅子里的人都怎么啦?魂不守舍的。”
    坎宁安咧嘴笑了,看见我们俩倒是很高兴。不同的是,他碰见我总是表情严肃。
    “啊,我最亲爱的两个小伙伴,”他边夸张地说着,边跨过三个台阶下来,拍了拍我们俩的肩膀,“不好意思,我刚才走神了。”
    看到他这样亲近,我笑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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