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娆沉默的看着她,心中极为不安,所有人都告诉她容珺并无大碍,却每个人都在阻止她前去探望。
    明显情况一点也不乐观。
    温贵妃看着她发红的眼眶,看出她眼中对容珺的担忧和牵扯,又是心疼又是难受。
    想起不久前陆君平的话,温贵妃轻吸了口气,有些不确定地问:“知知可知道皇上答应容将军赐婚一事?”
    温贵妃听宫人转述,说容将军当时浑身都是血,被抬回陆君平别院时已经神智不清,却不停地跟陆君平说,待会儿皇上要是来了,帮他求赐婚,他想求娶五公主。
    他整个人浑浑噩噩,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想的却只有这件事。直到明帝来了,亲口允诺,终再强撑不住。
    云娆点头:“知道。”她知道温贵妃对容珺有成见,立刻接着道:“姑母,娆儿愿意的,您……您别……”
    温贵妃叹气。
    瞧她把知知吓得,好像在知知眼中,她就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
    “你别担心,”温贵妃笑容无奈,“我是之前曾听闻,容子玉曾为了外室,不惜顶撞荣国公,是以对他实在──”
    “那、那也是我。”云娆急忙打道,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双颊微红,“当时我私自出逃,按国公府家规,逃奴一律仗毙,他、他才不得不将我安置在外头。”
    温贵妃最容珺最大的成见,就是他未婚就在外头养了外室,如今知道外室就是云娆本人,霎时哑口无语。
    这么说,容珺是在还不知道云娆身世之前,就为了她与荣国公夫妇翻脸?
    温贵妃在深宫中浸淫多年,见过为了权势不惜一切往上爬,见过为了权势放弃家人、背叛姐妹、众叛亲离的,却很少见到为了一个与自己身份相差甚远的奴婢,放弃权势的人。
    当时云娆不过是个无父无母,乞儿出身的奴婢,容珺却是刚立下大功,风光无限的国公府大公子。两人身份云泥之别,他却毫不在意。
    温贵妃离开碧霄苑不久,再次回到陆君平别院。
    容珺伤势虽然稳住了,却不太乐观,当夜还发起了高烧。
    明帝已经叫快马加鞭回京,把用得到的、用不到的珍贵药材,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全都搬来。
    翌日中秋宫宴如期举行,然出了这等大事,还有三位皇子受了伤,宴席间的气氛并不轻松,且些许凝重。
    容珺重伤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不止云娆被瞒得滴水不漏,就连荣平郡主也不知情。
    见容珺没有出席中秋宴席,荣平很快就气冲冲的来到云娆面前,面带恼怒之色:“容珺呢?五公主之前不许他上场打马球,如今该不会连宫宴也不许他出席了吧?”
    容珺是云娆的贴身侍卫,是进得了宫宴的。
    云娆见不到容珺,心烦意乱得很,对荣平没什么耐心,听见她的话,不等三公主开口,便失笑反问:“是又如何?”
    荣平闻言,心中愤怒更甚,欲要开口,就又听见云娆轻飘飘道:“容珺是我的人,我想让他在哪待着,他便要在哪待着,这个答案,不知荣平郡主可满意?”
    荣平郡主虽然比寻常女郎还要大胆,此时听见云娆这番话,亦不由得涨红了脸:“你、你、你一个未出闺阁的姑娘,怎么、怎么能说这种话,简直不知羞──”
    云娆不以为然地打断:“我如何?郡主难不成以为大凌的公主和你一样,都需遵守女训与女诫?”
    “我若是愿意,在婚前收几个面首都不是问题。”云娆似笑非笑的看着荣平。
    她不喜欢用身份压人,□□平郡主一而再、再而三的找麻烦,实在烦人的很,云娆以前只是不喜惹事,却不表示如今自己都成了公主,依旧软弱可欺。
    荣平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三公主接着冷笑:“郡主身份再高贵,难不成还高贵得过大凌的公主?荣平屡次拿自己与公主相比,此事要是传到父皇耳中,怕是要与江北王心生嫌隙。”
    说得好听是心生嫌隙,说得难听就是怀疑江北王有造反之心,否则自己的女儿怎敢与公主相提并论。
    荣平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愤恨拂袖而去。
    云娆神色恹恹,宴席间明显走神。
    发生死士行刺一事之后,驻守在行宫附近的军队已经赶了过来,在行宫周围落脚扎营,驻重兵待命。
    三日过去,依旧没有收到任何有关容珺清醒的消息,云娆心中的恐惧攀升到最高点,再无法忍耐。
    她得想办法见容珺。
    -
    容珺失去意识之后,就做了梦。
    那个梦,他小时候很常做。
    梦里的爹和娘都还很年轻,祖父也还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丞相大人。
    梦里的他很快乐,是拥有显赫的家势背景,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疼宠的国公府独子,从小深受家族疼惜关怀,说是天之骄子亦不为过。
    爹娘感情融洽且亲密,他懂事没多久,娘很快就有了身孕。娘告诉他,再过不久,他便不再是国公府独子,就要有妹妹了。
    他的母亲为安平侯嫡幼女,出身名门,自幼就接受了良好的正统教育,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举止端庄大方,谈吐得体。
    从小就悉心教导他,对他虽然严格,却也给了他满满的爱。
    他是在幸福里长大的孩子,却没有因为溺爱而傲慢,他自幼聪颖过人,年纪轻轻便知事明礼,进退有度。
    听见自己即将有妹妹,心里只有开心与期待,每天都在盼着妹妹出生。
    梦里没有那些可怕的事,娘没有离他而去,没有任何的痛苦,她平安的诞下妹妹,他还是人人称羡的国公府大公子,一家人和乐融融地生活着。
    梦里什么都有,太美好,太真实,每一次只要梦到这个梦,他便舍不得醒来。
    醒来就再也看不到娘了。
    他不想醒。
    他想永远跟爹娘还有妹妹待在一块。
    随着梦的时间增长,梦里的他也逐渐长大成人,十五岁这年高中探花,打马游街,不知收获多少花果荷包。
    这个梦很奇怪,梦里的榜眼为温家二公子,容珺与他并不熟,甚至没见过几次面,却总是对他有着莫名的敌意。
    直到及冠那年,他在街上再次与温二偶遇,见到跟在他身边一双大眼弯弯笑着,目光晶亮的小姑娘,容珺才如梦初醒。
    小姑娘姿容绝艳,小巧的鼻尖微翘,唇若花瓣,一袭粉色齐腰襦裙,衬得她本就冷白的肌肤更似凝脂。她头上挽着简单的双平髻,未施粉黛,却是美得令人怦然心动。
    她就跟在温二身旁,二哥哥长、二哥哥短的,亲昵又不失分寸,笑容干净又甜美,就连嗓音也是软糯糯的,甜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跟她一块笑。
    容珺却完全笑不出来,看着她亲昵地跟在温二后头,心里更是难受得厉害,心脏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手脚发冷。
    他分明不知道她是谁,脑中却莫名浮现一个名字。
    他上前,轻声唤她:“娆儿。”
    少女困惑的看着他,眼神陌生且防备,见他靠近,甚至害羞的躲到了温二身后,噘着红唇,小声嘟囔:“二哥哥,他是谁啊?你认识吗?”
    被她那双黑白分明,却又冷漠的眸子紧紧盯着,容珺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倒流,慢慢凝固成冰。
    心脏像是被人硬生生的被剥离了一块,疼得难以忍耐。
    “娆儿。”他感觉自己认识她很久了,伸手,想抓住她,终于喊出深埋在记忆中的名字,“云娆。”
    少女看着他的眼神除了陌生与防备以外,逐渐浮现厌恶与恐惧。
    他僵在原地。
    美梦在剥离,明媚湛蓝的天气逐渐被沉重的黑暗所取代,他浑身像有火在烧一般的疼。
    他莫名其妙的回到了飞羽苑。
    院子里站满了人,到处都是陌生的粗使婆子,提灯将整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他又看到了那个少女。
    他的娆儿。
    她被一群人团团围住,架着胳膊,她奋力挣扎,却被按得死死,动弹不得,一路被强拖到井边。
    “放开她!”他回过神来,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自心底升起,蔓延全身,疯狂的想朝她冲去,阻止那些人,却动弹不得。
    “放开她放开她放开她放开她!”他听见自己大吼,嗓子干涩的厉害,声音里全是绝望,嘶哑得不象样。
    眼睛酸涩胀痛,一股血腥气涌上口鼻,眼泪不断溢出,混着血,洒在衣襟上。
    全身刀割一般的疼。
    她跌进井里时,他终于能动,扑过去,一跃而下,在水里找着她。
    井水冰冷刺骨,他全身却有火在烧,不断地往下沉去的同时,他终于抱到了她。
    窒息感将他淹没,意识渐离渐远,他却没有任何挣扎,心满意足的闭上眼。
    “容珺。”
    眼前的小姑娘却突然开口叫他。
    “容珺。”
    大概是在水里的关系,她的声音模糊不清,忽远忽近。
    他心底蓦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念头。
    想睁开眼,看她,看她眼里还有没有厌恶与恐惧。
    强烈的失重感袭上心头,虚无飘渺的叫喊声,逐渐清晰起来。
    他浑身都疼,身边再没有水,终于如愿以偿的睁开眼,吃力的清醒过来。
    朦胧的视线中,他看到她在看自己。
    小姑娘那双漂亮的杏眸,红彤彤的,眼里蓄满泪。
    看了就心疼。
    “别哭。”他用尽力气,想帮她抹去眼泪。
    她笑了起来,泪水同时像断线的珠子,一滴一滴落到了他脸上。
    和梦中一样如花瓣柔软的嘴唇同时落在他手背与手指。
    他的手又大又厚实,手指修长漂亮,骨节分明。
    容珺就着模糊的视线,看着她低下头,用脸颊眷恋而又开心地蹭着自己的手。
    那模样好乖、好乖,好可爱。
    没有任何的厌恶与恐惧,只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与幸福。
    她的脸颊就和她的嘴唇一样的柔软。
    他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逐渐被幸福与甜蜜包围。
    身边很多人在说话,他听不太清楚,还有着凌乱匆忙的脚步声。
    他的意识还是模糊的,想重新闭上眼,却感觉到手背上的眼泪越掉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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