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场漫长又空虚的昏睡中醒来后,康妮常常坐在窗边的摇椅上发呆。
    日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漫进会客厅,康妮的影子像一条灰色的缎带,沿着红色的地砖攀上大厅中央花坛里长的那丛紫叶风箱果,它白色的小花安静又温暖地铺展在枝条上,带着新翻红土的香味。
    从窗口康妮能看到沿着石子车道的两行嫩黄色绣线菊和一丛丛白茉莉,因暖和的四月天竞相盛放,争奇斗艳。隔着耀眼的玻璃和奶油色的天鹅绒帏帘,她能闻到,外面的空气里已经有了夏天的感觉。
    她床上的一个匣子里放着一件绿方格丝纹绸的裙子,配着宽宽的镶边和网缘,每条荷叶边都镶入一根绿色天鹅绒带子,是她最喜欢的一件。她本来想换上它清晨出去散步的,但醒得晚了,便错过了太阳不那么晒的最佳时机。这应该怪泰伦斯没有叫醒她,康妮这样想道。
    “康妮小姐,吃一点儿吧。”因为发呆,她没有听见脚步声,直到泰伦斯在门口说话,她才回过神来。泰伦斯是她的管家,他走过来时手里端着银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食物,两只涂了黄油的烤饼,一片泡了糖浆的山芋,和漂着几片火腿的蔬菜汤。
    泰伦斯有一头柔软的褐色卷发,在阳光下显出辉丽的金色来。他穿着淡米色的裤子和合身的皱边亚麻布衬衫,迎着光走来,腰背挺直,肌肉在透光的布料下呈现出流畅的线条,他的眼睛是浅灰色的,明亮,温柔,像一只聪敏的长毛牧羊犬。康妮接过托盘时看见了他在光下泛着赤金色的浓睫毛,更强调出那双灰眼睛近乎和蔼的宁静温顺来。
    康妮小口的吃着烤饼,毫无原则地想,起得晚绝不能怪泰伦斯。
    她醒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一点记忆。泰伦斯告诉她,因为从幼年开始的一场疾病,她昏睡了近十年,期间照顾她的母亲也因病去世,现在这栋空荡的大房子里,只住着她,和被托付照顾她的管家泰伦斯。见到她醒来,他温柔的灰眼睛里几乎蓄满了泪水,在他那个漫长得滚烫的拥抱里,刚醒来的康妮懵懵懂懂地确认,这个自称管家的少年,非常爱她。
    可在那一个拥抱以后,泰伦斯再也没有过任何逾越管家身份的行动。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所有的起居饮食,耐心地讲解和介绍她提出的所有疑问,最多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站在她身边温柔地陪伴。
    康妮的胃口很小,吃了几口就觉得饱了。加上泰伦斯在旁边看着,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害怕自己的样子不够淑女,让他失望。虽然泰伦斯叫她小姐,可在他身边,她好像一直没有主人的自信。她睡得太久了,没有人教她怎么颐指气使,高高在上,而泰伦斯又那么好,挑不出一点儿错处。
    因为难以说清的羞怯,康妮把托盘还给他,低着头小声说:“天气不错,我想画画了。”泰伦斯熟练地回答:“好,我去拿。”他转身离开,没有了那双灰色的,直接的眼睛,她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了看着他背影走出去的余裕。她看见了折进裤子里的衬衣,在他腰际盘桓沉没,布料的褶皱好像风里海浪掀起。他微微低着头,后颈的皮肤纯洁,白皙,包裹着一段突出的纤细的骨骼,显出一种脆弱又孤独的感觉来。
    她被这属于少年的美击中,愣愣地看着门口他消失的地方,直到泰伦斯拿着画具重新走进来。“我要画你,泰伦斯。”她改变了一开始的想法,比起他,窗外刚抽枝叶的树,挤挤挨挨的花卉,吃山茱萸的模仿鸟都聒噪又吵嚷,她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无聊的东西上。再说,她还从没有画过人呢。
    少女的心思总是变得很快。泰伦斯答应了她的要求,站到另一面窗边去,“你看外面吧,自然一点。”康妮带着私心推拒了他看向她的,小心翼翼的,切望的目光,努力显出富有经验的画师的老练来。
    泰伦斯温顺地听从了她的指示,侧过脸去看外面一尘不变又栩栩如生的风景。因为无感的熟悉,他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抬手搭在衬衣领口,轻微地使力左右扯了扯,他浓密的褐色卷发蓬松地随着晃动拂过下颌骨,柔软地消磨了那层过于瘦削和锋利的阴影。
    康妮其实并不会画画。她或许有一些天分,但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艺术教育,只凭那一点薄弱的天分和兴趣,她对笔下混乱又急切的线条第一次生出自厌的沮丧。画得一点儿也不像。因为这复刻困难又近在眼前的美,她好像一个不会游泳却即将溺水的人,徒劳地伸出手去抓够,再加上因为她的命令,她失去了泰伦斯往日无时不刻在她身上的,熟悉的关注。此时的他,冷漠又平静地看着窗外,像一个和她不相识的陌生人。
    少女的心因为这暂时停止的连接,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她想听他说话,来确认自己还拥有他。
    “还有好久呢。泰伦斯,你给我讲讲你的事吧。”他总是回答她的问题,听她那些无病呻吟的小情绪,很少提及自己的事。康妮甚至不知道泰伦斯为什么在她家里做事,不知道他的兴趣爱好,不知道他每天的工作,她几乎对他一无所知。
    他好像是为她而活的,根本没有自己。
    泰伦斯听见她说话,本能地想转头去看,但立刻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她的人物模特,乱动会影响她的绘画,所以只是轻轻动了动头,又回到原位。他看了她短暂的一眼,因为刚起床,她还穿着镶边的宽松白睡裙,纤瘦的身体陷进层层迭迭的裙摆,半蜷起腿窝在椅子里,漏出一截和自己手腕一般粗细的纤弱踝骨,和小巧玲珑的双足。
    像被女妖附身的精致人偶。
    他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这双灰眼睛里又只剩下温柔和平静。
    “……小时候我家附近有一座教堂。”他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温情,好像给小孩子讲睡前故事一样。但这温情中又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既像是回忆令他疲惫,又像是讲述本身令他觉得艰难。“教堂有一个尖尖的顶,顶上筑着一只松树枝搭成的鸟巢。”
    康妮想,这听起来像一个童话故事。
    “巢里住着一对鹳鸟夫妻。”泰伦斯停顿了一下,问道,“小姐,你见过鹳鸟吗?”
    她摇了摇头。她只见过草丛里跳来跳去的模仿鸟,还有晚上会唱歌的小夜莺。泰伦斯给她看过书里画的海鸥,很大,看上去很凶,她很庆幸本地没有这样的鸟。
    “鹳鸟有长长的腿,强力的大嘴,还有比海鸥更利于飞行的翅膀。”泰伦斯补充道,“他们脾气不好,经常打架。”
    康妮迅速对故事里这对鸟夫妻失去了好感。她本来就不喜欢太大的动物。
    “春天,这对鹳鸟孵出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一只小夜莺。”
    她惊讶地停下了画画的手,半信半疑地问道:“鹳鸟怎么会生出夜莺呢?你是不是看错了。”
    泰伦斯回答:“或许是夜莺在鹳鸟的巢里下了蛋吧。这的确是一只拥有漂亮声音的小夜莺。”
    康妮被说服了。但这更像童话故事了,她想。
    “这对鹳鸟总是争吵打架,根本没有发现他们的孩子是一只夜莺,也很少照顾这可怜的孩子。发现这只夜莺的,除了我,还有教堂里的邪恶神父。”
    康妮听到他的声音在提到神父时有着些微的颤抖,好像真的憎恶着故事里的人物。
    “神父布道时穿着圣洁的白袍,长相英俊,和蔼可亲,周围的邻居都很敬爱他。”泰伦斯短暂的停下来,深深吐了一口气,似乎想吐出并不愉快的回忆,“晚上的时候,他就会换上恶魔的衣服,念诵邪恶的咒语,额头上也会长出尖锐的羊角。他侍奉来自地狱的主人。”
    她睁大了惊讶的眼睛:“可是泰伦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晚上睡不着觉,在窗边看见了。”泰伦斯回答道,“我原本是想听小夜莺唱歌的。”
    “有一天夜里,鹳鸟夫妻打架时,把孩子从鸟巢里扔了下去。邪恶神父正在院子里念咒,他早就觊觎夜莺动听的歌喉,于是用他脏污的衣袍接住了这只可怜的小鸟。”
    听到这里,康妮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既为这只小夜莺死里逃生欢呼,又为它羊入虎口胆战心惊。
    “神父给它做了一只坚固的鸟笼,把小夜莺关在里面。他爱听那些赞颂撒旦的歌谣,便用食物诱惑,逼迫小夜莺唱给他听。”泰伦斯的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带着压抑的怒恨,和无能为力的悲哀。
    或许真的有这样一只夜莺。康妮开始怀疑这可能并不是泰伦斯书上看来的童话故事,他也许真的很喜欢那只可怜的小鸟。
    她想,可以给画稿加上这只命运多舛的动物。她见过夜莺,知道它们的样子。
    “它不愿意唱,神父就不给它喝水,还拔掉它身上漂亮的绒羽。它在折磨中学会了那些难听的恶魔之歌,用来换取充饥的粮食。”
    康妮给小鸟画上扑扇的翅膀和扬起的脑袋,叹了一口气。
    泰伦斯转过头,沉默地看着专心画画的康妮,她有一双纯净的海蓝色眼睛,生在一张甜美的小脸上,因为木兰花一样白皙的肌肤,她的美貌显得更加明媚。
    “后来呢,它后来怎么样了?”康妮已经画完了,抬起头看向已经发了一会儿呆的泰伦斯,她有些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祈祷他给这只不算好运的小夜莺一个好结局。
    “……它的服从降低了神父的戒备。”泰伦斯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这笑容和它本该传达的轻松不同,显得迟钝又沉重。“在一个神父没有注意的白天,它从里面想办法打开了笼子,飞出去了。”
    康妮听到了这个好结局,她满意了。虽然不知道它怎么打开的笼子,也不知道它今后要飞去哪里,怎么生活,但这是个好结局,在这个故事里,离开那个恶魔神父和他的胁迫,就是好结局。
    但她敏感地观察到,泰伦斯的情绪并没有从她喜欢的好结局中得到慰藉,相反,他的神情更低落了。
    几乎自康妮认识他以来,这是他看起来最痛苦的一次。他依旧站在阳光里,却好像被看不见的孤独拖拽着撕咬,快要在这光里被啃食殆尽。
    她立刻摘下画架上刚刚完成的画,原本她不想送给他的,因为画得并不好。但此时她急切地想把熟悉的泰伦斯从那些陌生的情绪里解救出来,于是她改变了主意,把画递给他,好像把绳子抛给河里溺水的人:“你看。”
    她画的那个人并不像自己,就连肩膀上扑腾的小鸟也不像夜莺。但泰伦斯知道她画的是什么。
    他凝视着她。康妮海蓝色的眼睛里带着笨拙又真诚的热烈,好像整个发芽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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