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雨还在下。
    穆雪衣仍做着重生以来每一晚都做的噩梦,以离开周枕月开始,以自己撞死在周枕月的墓碑上结束。
    伴着窗外一声闷雷,她在极度的恐惧中醒来。睁开眼睛的瞬间,脱口喊出一声:
    “阿月!”
    坐在桌边喝水的周枕月动作一顿,轻轻地瞥了眼床上的穆雪衣。
    她沉默了片刻,轻声说:
    “……我没走。”
    穆雪衣看着近在咫尺的周枕月。刚刚还在梦境中急速下坠的心,好像忽然被一双温柔的手托住了,所有的不安瞬间烟消云散。
    她很快发现了自己不在昨晚入睡时的位置,犹豫了一会儿,模糊地嗫嚅:
    “谢谢你。”
    周枕月知道穆雪衣在谢什么,她没有搭这个话,只是喝水。
    郭红霞从楼梯口走上来,牵着她六岁的小女儿团团。团团手里抱着两只刚刚从水里救上来的小黄鸭,两团淡黄色的毛球,浑身还都是没有变硬的可爱羽绒。
    穆雪衣本来有点恍惚,但那两只小鸭子进门后,她的目光就聚焦了。
    就像她看到想要的玩具时一样。
    周枕月只一眼就明白,她喜欢它们。
    或许是童年没有得到大人妥帖的照顾,穆雪衣从来都不懂得去索要自己喜欢的东西。她看见心仪的东西,只会默默地盯一会儿,眼底留恋的光很快会被压抑住。
    不曾得到过父母关爱的孩子都是这样,生活里处处都是没有底气的自卑。
    穆雪衣的父母……
    周枕月微微出神。
    其实早在穆雪衣第一次靠近自己的时候,周枕月就把她的底儿查了个干干净净。
    穆雪衣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企业家穆国丞,这不难查。难查的是她的亲生母亲,朱虹。
    朱虹是个会所里不清不白的小姐,出身贫寒,只知享乐却没有足够的家底,于是逮着穆国丞去寻欢时偷偷戳破了避孕套,想生一个有钱人的孩子改命。就这样,才有了穆雪衣。
    可穆国丞也不是什么傻子,自然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吃这个闷亏。朱虹把小雪衣扔到穆家门口,他就叫司机再把小雪衣扔回朱虹租的破房子,隔三五天就要上演一次这样的戏码。
    于是,幼年的穆雪衣一直充当着一个被父母踢来踢去的皮球。她的母亲脑子里只想着怎么利用她捞钱,她的父亲打心眼里排斥她,她就像个会脏手的垃圾,谁也不愿意收留。
    后来穆国丞受到了一些来自于朱虹的威胁,才不情不愿地把穆雪衣收留进了穆家。
    穆雪衣在穆家的日子当然不算好,父亲对她没有爱,姐姐把她看作外来的插足者,就连穆家的仆人也从来没有把她当一个真正的二小姐对待。她看起来住着最豪华的房子,吃着和父亲姐姐一样精致的食物,但她本人,其实一无所有。
    没有除了食物和衣服之外的任何零花钱,没有姐姐那样从不缺席的生日礼物。
    没有父爱。
    没有母爱。
    或许对于这样的穆雪衣来说,依附着穆家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周枕月其实能理解穆雪衣三年前做的决定。毕竟在她二十多年的生命中,穆家都是她唯一可以握住的救命稻草。
    她只是很难过,自己拼了命地去弥补穆雪衣缺失的所有关怀与庇护,可穆雪衣自始至终都不肯把自己的脆弱与苦衷讲给她听。
    她难过的是,穆雪衣一直把她当一个外人。
    郭红霞突然开口,打断了周枕月的思绪:
    “雨小了好多,也不打雷了,你们着急走的话可以下午走,不着急再住两天也行。”
    周枕月想了想,说:“我公司那边还有事,下午就走。”
    郭红霞:“行。村口那辆车是你的吧?要不先跟我去看看车子?要是泡出什么问题,我赶紧叫隔壁阿大帮你修,免得耽误你走。”
    周枕月:“也好,谢谢您。”
    郭红霞带着周枕月下楼,周枕月走下五个台阶时瞥了眼床的方向。
    穆雪衣正弯着腰趴在床沿上逗那两只小鸭子。
    来到村口,这里的积水已经很浅了。
    周枕月试了试车子,一切都没问题。郭红霞便带着她往回走。
    路经农作的田地时,郭红霞忍不住叹着气自言自语:“唉,这雨……玉米地全泡烂了,今年冬天……难办呐……”
    周枕月问:“您家里就靠这片玉米地过活么?”
    郭红霞搓了搓黢黑的手指,难为情地笑:“前两年团团她爸还在的时候还接点木匠活,她爸没了以后我就种点玉米,咱也没啥文化,普通话也不会说,没办法。”
    周枕月想到郭红霞家里那些简陋至极的家具与摆设,皱了皱眉。
    郭红霞又说:“没啥的,姑娘。去年收成也不好,现在人家都有大棚了,菜都不值钱了。我多帮人洗几件衣服,咋都不会饿肚子。”
    周枕月撑着伞沉默地走着,目光微斜,看着郭红霞那双粗糙皲裂的手,满是创口和冻疮。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分公司缺一个保洁,回头介绍你过去。”
    没等郭红霞说话,她继续说:“公司给分配公寓,你可以带你女儿一起去。工资一个月三千,不是很多,但包吃住,冬天也有暖气,你不用洗衣服。”
    郭红霞愣住了,反应过来后连连说谢谢,眼眶都红了。
    “姑娘,我真不知道咋谢你,谢谢,真的谢谢……”她看上去很想要握住周枕月的手,但她多少感觉到不合适,于是黑糙的手只是颤抖地举着。
    周枕月说了不用谢,但郭红霞还是一个劲想报答她。
    郭红霞说,要是玉米地没被淹还能给周枕月带点玉米回去,现在家里什么都没有,她觉得非常抱歉。看得出来她真的很想给出去一点东西来表达感激。
    周枕月:“我真的不缺什么。”她忽又一顿,“不过,如果您一定要送……”
    郭红霞搓着手看她。
    .
    下午吃过饭,周枕月开始收拾东西。穆雪衣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因为不知道周枕月会不会带她一起,所以也不敢做什么。
    周枕月穿上大衣,弯腰去拿穆雪衣身边的充电器时轻声说:“别等我收拾完了再让我等你。”
    穆雪衣眼睛亮了起来:“要带我吗?”
    “……”周枕月没有看她,只是低头整理,“先带你回分公司那边,过几天和我一起回岸阳。”
    穆雪衣忙答应下来,找鞋子来穿。
    她的脚被冻伤了,肿得很厉害。穿鞋碰到那里的皮肤时,忍不住“嘶”了一声。
    雨虽然没在下了,但村里仍然有没及小腿的积水。
    走到门口台阶,穆雪衣拎起衣摆,看着外面的积水做了一下心理准备,脚趾下意识蜷缩起来。
    周枕月先一步踩进积水里,转身把郭红霞给的一些干馍馍塞到穆雪衣手中。在穆雪衣愣住时,背过去弯下腰。
    “上来。”
    穆雪衣反应过来周枕月这是想要背她,忙说:“阿月,其实我不用……”
    周枕月没有打断她,只是回过一点头,等她把话说完。
    穆雪衣却不往下说了,她克制住自己习惯性不愿麻烦别人的本能,不再说推诿客套的话,轻轻地爬上周枕月的背。
    天色渐晚,乌云也还没散去,路都看不清。
    穆雪衣趴在周枕月的肩头,手里拿着闪光灯常亮的手机帮她照明。两个人都不说话。
    这是难得的亲密时候,穆雪衣整个人绷得很紧。她很想紧紧地抱住周枕月的肩,但手指却只敢浅浅地搭在她的胳膊外侧,袖子都不敢捏进掌心。
    或许是不甘心浪费这样独处的时光,穆雪衣搜肠刮肚地找了个话题,硬和周枕月搭话:“阿月,你……那个车,没坏吧?”
    周枕月沉默片刻,答道:“没有。”
    穆雪衣:“郭大姐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如果车子半路抛锚就给她打电话,她会找邻居来帮忙。”
    周枕月:“嗯。”
    穆雪衣:“我还记得,好久以前你也这样背过我。就那天,你带我去参加商业晚会,我穿高跟鞋站太久了脚痛,你就背着我走回家。”
    周枕月:“……”
    穆雪衣:“可那天你也穿着高跟鞋呢,你一直和我说不痛,结果回家后一起泡脚时才发现你脚后跟都肿起来了。睡觉的时候,用抱枕把脚垫高后你才睡着。”
    穆雪衣低下头,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
    许久,她小声说:“阿月,你是第一个背我的人。”
    周枕月在穆雪衣看不见的角度里,极轻地弯了弯唇角。
    穆雪衣又轻笑道:“虽然只在这里待了两天,但……我会很想念这两天的。这里的人都很好,郭大姐很热情,团团也很乖,她家的小鸭子长得也好看,还会在我手上吃掰碎的馍馍。”
    周枕月难得地接了话:“鸭子?”
    穆雪衣:“对,就团团的小鸭子,一只胖一点,白尾巴。一只高一点,翅膀尖尖是黑的。都是很小的鸭子,全身都是绒毛,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特别可爱。”
    周枕月嗯了一声,问:“你很喜欢?”
    穆雪衣沉默良久,才小声地回答:“嗯,喜欢。”
    说话间,她们走到了村口,这里的积水已经退干净了。
    周枕月把穆雪衣放下来,神色平淡地拉开车门检查车内情况和前挡风玻璃,穆雪衣就站在车尾处乖乖地等她检查完。
    周枕月弯着腰,忽然开口:“帮我从后备箱里拿一下玻璃水。”
    穆雪衣:“好。”
    她绕到车后面,后备箱锁已经打开了。于是,她拖住盖子轻轻一抬。
    在后备箱的暖黄车灯映照下,还来不及去找玻璃水,她便措不及防地看见了一只与这辆豪车十分违和的褐色大纸箱。
    箱子里,两只毛绒绒的小鸭子正伸长脖子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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