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惯是金碧辉煌的,装潢的旁殿无所不及,但凡对着墙壁,都能在那上头映出来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足以见其华丽一斑。
    可,任金銮殿如此,亦或是容情龙袍加身,头戴皇冠,身上免不了珠光宝气,在梅婉儿进来那一刻,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黯然失色。
    整个大殿,唯有梅婉儿瞩目。
    她自尘中而来,欲登仙而去。
    梅婉儿站在殿中央,不慌不忙,双手交合藏在广袖中,头上银饰微微碰撞,叮叮当当,虽悦耳,却无端惹人心烦。
    我见过梅婉儿惊慌失措的模样,与现在这个睥睨一切的女人大径相庭,就像,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念及此,我忍不住瞥罗遇一眼。
    罗遇安安分分的站于梅婉儿下首,垂着头,表情掩在黑暗里,瞧不清。
    这么久,她未曾逾距做出旁的事,只是寸步不离的跟着梅婉儿,此番景象,倒让我想起来一幕。
    那日我前去长寿宫一探,恰好撞见梅婉儿在与罗遇说话,推开门进去之后,见到的是惊慌失措的梅婉儿与云淡风轻的罗遇。
    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梅婉儿何至于此?喜怒形于色,断断不是高人所为。
    而她所有的不安和惶恐都在罗遇的提醒之下消失殆尽,说明罗遇于她而言,不仅仅是一个殿里的区区医师,更能让她信任,让她安心。
    现在分明面临着比那时更危急的情况,梅婉儿却能不动如山,倘若那日的惊慌不是佯装出来的,那么,若说现在无人提点,我是不信的。
    可那个人,会是罗遇么?
    “母后。”容情轻轻唤了一声,“朕一向敬你重你,视你如再生父母,即便先皇逝去,也不曾对你有半点不应该,何时,母后竟胆大如斯,敢动朕的女人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梅婉儿勾唇一笑,端的是风姿绰约,叫殿内诸人心生摇曳。
    看她这般坦荡作态,各人各思,不少她那一派的人,已经按捺不住,除却位及丞相的黄晖尚且眸光闪烁的看着我之外,旁的都已出列,用着礼仪之姿,行着无礼之事。
    “陛下!岂能光凭这韶妃娘娘的一面之词就断定太后娘娘做了此事呢?”
    “臣附议!陛下!韶妃娘娘不过入宫月余,且不说她此前尚有污点,如今说不定本性未移,陷害于太后娘娘啊!更何况,太后娘娘向来爱民如子,常伴青灯古佛,心地仁厚,身在其位,又如何会为难一个宠妃?”
    “微臣附议!太后娘娘定不可能行刺于韶妃娘娘!望陛下明鉴!”
    “望陛下明鉴!”
    呼啦啦跪倒一片。
    嘴上说得好听,望陛下明鉴,实则还不是在逼容情做决定,弃了我么?
    “诸位倒是让我见识到了泱泱织罗大国的风度。”齐楚忽然开口说话,叫人始料未及,话里意思分明是不满朝臣此中行径。
    “可听到了齐大人说什么?”容情皱眉,搂着我的手又紧了紧,眯着眸子看下首众人,声里掺了彻骨的寒意,叫人瑟缩,“爱妃说的话可不可信暂且不提,反倒是尔等之言,既说朕听爱妃的一面之词,又信誓旦旦的说她太后娘娘无错,朕倒要问问你们,可有证据?若无,你们所说句句又何尝不是你们的一面之词?嗯?”
    话音暂落,容情的手带着怒气重重的拍在身前的案上,声音震耳,回彻金銮。
    “若要朕勿听爱妃的一面之词,难不成听你们这群蠢货的吗?!”
    这一通脾气叫本就趴在地上惶恐的臣子们,腰伏的更低了。
    我心头却有些异样,总感觉齐楚和容情有些唱双簧的意味。
    无人敢应容情,即便是站在梅婉儿那边,也不敢这时候去触天子的霉头。殿内因而静了一会,事情无法向前推进,莫名的陷入了僵持之中。
    容情与梅婉儿不说话,臣子们也不起来,一味的伏在地上,心思各异。
    “唉。”
    容情慢慢叹出一口气,拧着的眉松弛下来,缓声道:“罢了。都起来吧。”
    无人动。
    “嗯?”容情不悦的从喉间挤出一声,吓得众臣顾不得仪态,慌慌张张的从地上爬起来,胡乱的拍打了几下官服,稍稍捋平了褶皱,这才继续垂首站在下方,一言不发。
    “爱妃,他们这群蠢货如此,朕也没有办法,爱妃不如叫他们好好吃上一回这没脑子的亏?”容情垂眸看我,声虽柔,却叫我莫名毛骨悚然。
    问题就这样大喇喇的抛给了我。
    可我哪来的证据。梅婉儿做事,本就不会留下把柄,我这么做,也不过是冒着一定的风险,与容情赌一把,他若诚心诚意与我合作,梅婉儿定翻不了身。他若不是——比现在这样给我找难题更过分,那,这织罗皇宫是待不得了。
    所幸他如今所问,不过是我计划之中的一环。
    之前罗带便与我商讨过解决之法,虽不是直接证据,却也是一步至关重要的棋子。
    “我,不欢,以身家性命起誓,织罗太后梅婉儿屡次派人刺杀我,欲置我于死地,城外菩提寺的善思方丈为一见证者,不欢屡次隐忍,仍不得逃脱,故而来揭露梅婉儿恶行。倘若不欢所说有半句虚假,愿遭受五雷轰顶之苦,往后堕入阿鼻地狱,万劫不复!天道在上,以此为鉴。”
    我举着手立誓。
    罗带告诉我,这儿是有天道一说的,如我这样认认真真的立下天道誓言,在被天道认可之后,便会有七彩光芒入体,代表所言非虚。
    果不其然,我的话落下不消片刻,一缕七彩光芒从远处遁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进我的体内,惊的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天道誓言已立,由不得他们不信。
    “众爱卿可满意了?嗯?”容情有些不耐的敲了敲案,睨向梅婉儿,声寒,带着杀气,“母后还有何话要说?”
    梅婉儿稍怔,脸上的表情忽而狰狞了一瞬,但又很快被平静掩去——这次我瞧的真切,罗遇在一旁,轻轻的按了一下她腰上的一个穴位,这才让梅婉儿未露出破绽来。
    能捕捉那一瞬间的人,少之又少。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梅婉儿思忖片刻,淡然道。
    “呵。”容情轻笑,讽道,“既如此,你是无话可说了?”
    梅婉儿不答。
    “那便去菩提寺为先皇祈福,为织罗祈福罢。索性方才有人提及你喜佛,向是常伴青灯古佛的,不如遂了你的愿。”
    “陛下三思啊——”对梅婉儿愚忠的人登时就不乐意了。他们与梅婉儿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们。”容情抬眼看那率先说话的臣子,又打其余的梅婉儿一党的人身上扫过,“如今该如何,三思而行。”
    “母后。”
    容情最后唤了一声梅婉儿,指尖在案上点了点,“既然要去寺里修心,手上的东西就都教出来吧,毕竟,在您的管理下,已然出了乱子。待你离去,朕便要着手处理此事了。”
    “出了乱子?哀家如何不知?皇帝可莫要什么帽子都往哀家这身上扣。”说完,意有所指的看了我一眼。
    “钱庄贪污,成衣铺子以次充好,布料铺子浑水摸鱼,太后娘娘,就连臣妾都知晓的事儿,您老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轻声说,“更何况,您老私自操练军队,私自开采矿山,这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此前无人说,是尚在隐忍您老,可如今,您仗着陛下对您的敬重,硬要动龙之逆鳞,若说您无反心,无野心,哪个敢信?”
    我所说种种如今天下皆知,梅婉儿说自己不知,许是故弄玄虚。
    殿里很静。
    金碧辉煌映着人心各异,各自成派僵持却又各自心怀鬼胎。
    咻——
    这样的平静被一道尖锐的破风声打破。
    随着破风声一同而来的还有一阵飓风,飓风里卷着细沙,滚滚冲进金銮殿,所有人下意识的闭眼,抬手挡着。
    我亦如此,却清晰的听见那破风声带着杀意奔我而来。我勉强睁眼,透过指间的缝隙望去,却是一眼翠绿。
    离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片细长的竹叶。以叶为武器,还有这般威力,来人的功力不会低,这时候出现在金銮殿要杀我的,宋浪无疑。
    我细细看着那竹叶,竹叶带着劲风,愈发近了。
    整个殿里还刮着夹杂细沙的飓风,除却在一旁看戏的容情,无人能助我。容情不会救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睁大眼睛,顾不得躲避风沙,努力捕捉竹叶的轨迹。
    咻——
    竹叶破风声戛然而止。
    我的两指夹着竹叶,双指都被划出数十道口子,正争先恐后的往外淌着血。竹叶的边极细,比起上好的刀刃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一割,比刀口还痛上数倍。
    那股附在竹叶上的内劲,冲进我体内,搅得里头不得安宁,我堪堪吐了一口血,但总算是止住了竹叶的势头。
    殿内飓风渐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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