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静推着徐开慈进到家里,嘴里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说个没完,就是重复着那几句“回来就好”“一家人总算团聚了”。
    这些话徐开慈听到耳朵里还挺不是滋味的,离家三年,说不想是骗人的。特别是那些程航一不在家就剩他一个人的日子里,又或者是疼得恨不能打滚的时候,徐开慈会莫名地想家。
    可转念一想,他就是在这间家里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推到楼下,摔成今天这副样子,徐开慈就恨得后槽牙都咬得嘎吱作响。
    真的恨,恨到夜不能寐,恨到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踏进这个鬼地方。
    徐开慈抬头看了眼三楼的木质护栏,在梅静没注意的时候苍凉一笑。
    说这辈子再也不回家了,却还是回来了,没有别人逼迫或者不情不愿。
    他是自愿回来的,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拿自己做这计划里的一环,去偿还他做过的错事。
    他收起这些细密的心思,换成了乖巧的笑容,温温开口:“妈,你叫人来帮我把鞋脱了,进家得脱鞋。”
    “嗨,这不是有妈呢么?干嘛还叫别人,妈给你换。”梅静怪嗔,转过来面向徐开慈,责怪自己儿子怎么突然那么见外。
    她把长发掠在耳后蹲下身体,将徐开慈的脚拎起来,替他把鞋子脱掉。
    在梅静的记忆里,徐开慈的脚不应该变形那么厉害的。去年明明还没有下垂那么严重,怎么今年才把鞋子脱了,他的脚就立马往下垂,连放轮椅的踏板上都只是用脚尖点着,右脚更是难看,几乎是用脚背蹭在踏板上。
    “你没好好复健么?怎么变形那么厉害?”梅静想帮他把脚摆正,但只要她一松手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徐开慈低头一直看着梅静,对自己这具身体倒是没多关注,这会梅静提起来也随便瞟了一眼。
    “不管用的,您以前不就问过医生了吗?瘫久了就这样的,您没必要放心上,我挺好的,都习惯了。”
    这些话好像很管用,以前也用这些话安慰过宁望。可能说多了,也顺便安慰了自己。
    轮椅慢慢进到客厅,却在拐角的根雕处重重地撞了一下。
    徐开慈回来得太突然,家里没有一丁点准备。甚至没时间让家里搬挪一下这些东西,可以让徐开慈的轮椅顺利地驶进去。
    梅静心疼地替他揉了好久,又庆幸还好不是尖锐的,没磕破,只是淤青在所难免。
    梅静揉着揉着又想掉眼泪,咋咋呼呼地招呼人来赶紧把这根碍事的东西搬走。
    她环顾一圈,发现这些东西还不少,让底下的人今天赶紧把这些东西收拾了,该放哪里放哪里,总之要给徐开慈腾出宽阔的可以活动的空间。
    徐开慈看着梅静紧张的神情,本来想说不用的,他住了一年公寓磕碰多了去了,他早就习惯了磕碰,反正又不会疼,再加上他没有那么喜欢坐在轮椅上晃悠。可抬起头来看到梅静含着眼泪的眼睛,这些话又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东西可以搬挪好解决,真正让梅静觉得为难的是徐开慈原来的房间在三楼,而以徐开慈现在的情况每一级台阶都是珠峰一样的存在。
    她咬着嘴唇思索再三,弯下腰摸了摸徐开慈的头,为难地开口:“小慈咱们住一楼的客房行吗?妈给你布置一下,还布置成你以前房间的样子。”
    “不用布置了,这样就行。”
    徐开慈是真的觉得都不重要,而且梅静这样太奇怪了,就好像要把这些年来没能给徐开慈的爱要在这刻全部补上一样。
    没必要,补不上的,他再也站不起来了,而这一切其实追根究底,也不应该让梅静来补偿。
    徐开慈不需要补偿,他回来也不是来享受天伦之乐的。
    徐开慈抬手蹭了蹭梅静的腿,抬头像还在上学那样和梅静开玩笑一样地问她:“妈你对我什么时候那么客气了?我又不是回来做客的,您这样会把我吓跑的。”
    他语气变得有点严肃,又像是恳求:“就还是像以前那样行吗?不要想那么多,也不要觉得难过或者愧疚,就把我当做您儿子,就只把我当您儿子。”
    梅静就像水做的一样,听完徐开慈说的话,又想哭,嘴才瘪下来,徐开慈的脸就立马拉了下来:“唉呀别哭了,我跟您说我现在可不能太紧张,不然会痉挛的,到时候难受的还是我。”
    梅静瘪着嘴愣着,过了一会又笑了起来,捏着徐开慈的脸装腔作势地骂他:“怪谁?还不是怪你不好好复健,你看看瘦的,只剩把骨头了都!”
    徐开慈能回来,还有那么大变化,梅静当然开心,开心得连说话都变得无与伦比。
    可真的到要帮徐开慈,梅静又变得手足无措,扪心自问这三年,她喂徐开慈吃饭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更别说其他的更细致事情。
    就比如现在徐开慈说自己困了想睡会,梅静能做到的就是招呼保姆把徐开慈抱上床,再替他盖上被子仅此而已。
    她完全不知道应该帮徐开慈在关节处垫个垫子,也不知道要帮徐开慈把衣服褶皱拉平。
    不,她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她不知道这么软的床根本不适合徐开慈这样的人睡,更不知道过一会需要帮徐开慈翻个身。
    不知道太正常了,梅静这辈子可以算养尊处优,少女时期被全家疼着,后面进入影视圈后更加不需要她操心别的,就算是息影回归家庭,也只需要做好徐太太。
    就算不是这些,她也没什么义务去学怎么照顾一个瘫痪病人。
    徐开慈这件事,就算是对徐春晔来说,都是一场天大的意外。
    徐开慈从公寓出来前早就预料到这些,他吃了比平时还多一倍的止疼药。所以这一觉他睡得沉,后面那些细细密密疼痛和不舒服他也能压得下去。
    他在静静地等着徐春晔回来,其实心理阴暗点想,疼着反而更好。疼着就没那个力气去和徐春晔吵,又或者能让徐春晔看到他的疼痛,他的不便,这样徐春晔会不会也就心软,就不会那么凶了。
    ——
    梅静还在想要怎么对徐春晔开口说这件事,从徐开慈睡着以后她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中途也打过电话给徐春晔,可等丈夫接通电话,梅静又怎么都开不了口,只岔开话题问他今晚会不会回家吃饭。
    这会天已经擦黑,离晚饭时间越来越近,梅静的心就提得越来越高,白天打的腹稿这会早就忘记得一干二净。
    门铃响了好几声,梅静就站在门口怎么都不敢开门。一直到门外小声地喊了声:“阿姨,是我,我是程航一。”
    梅静高高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又立马提起来,他怎么会在这里?
    白天梅静不问徐开慈也知道,他和程航一肯定分手了。那这会程航一来这里,算怎么一回事?
    在梅静的心里徐开慈早该分手了,她没徐春晔那么讨厌儿子的性取向,但也从心底里觉得不应该这样,至少不应该是程航一这样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做徐开慈的伴侣。
    现在两个人分了手,徐开慈愿意转变愿意回家对梅静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她可不希望程航一的出现,又把自己的宝贝儿子拐跑。
    梅静把门开了一条刚够自己进出的门缝,然后侧着身走了出去,又死死地挡在门前,想一只护崽的老母鸡,一点没有优雅可言。
    她抱着手缓缓开口,气势却强得分寸不让:“你赶紧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程航一点点头,唯唯诺诺地回答梅静:“阿姨我不是来打扰我哥……不,徐开慈的,我知道他回来了有您在叔叔不会太为难他。我就是……有几句话想和您说,或者和家里以后会照顾他的人说。”
    程航一怎么都想不到徐开慈会主动回家,今天他坐在大巴车上,接到看护公司的负责人打来的电话,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重复确认好多遍,终于承认了徐开慈回家了的事实。
    他觉得自己像晕车了一样,突然觉得车子的天花板都在转动,难受得他想吐。
    怎么就突然回家了,怎么就突然心甘情愿地回家了?
    为什么要回家呢?徐开慈明明就知道,徐春晔讨厌他的性取向,讨厌他的为人作派,他俩每次见面都要吵架,为什么要回去?为什么要回去受委屈?
    程航一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
    那就是徐开慈已经失望透顶,以后都不想再和程航一见面了,也不会再给程航一什么机会了。
    程航一觉得徐开慈真的挺狠心的,他笃定程航一讨厌徐家,害怕徐春晔,所以宁愿自己委屈着也要回家。
    这样程航一就算有一天可以体体面面地回来,也不会有那个胆子去敲徐家的门,求徐开慈见他一面。
    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笃定的事情,程航一也没有那么害怕面对徐家。
    想要见徐开慈一面,这些情绪都可以被想念压在十里之外。
    真的站在徐家的大门外,摁响门铃也不是真的难如登天的事情。
    难的不是摁响门铃,难的是开门后你所有家人堆砌起来的大山看起来高不可攀。
    梅静的印象里程航一就算不如儿子那样无法无天,至少过去的几年里几次见面都算不卑不亢,甚至还有点目中无人。
    她还从来没见过程航一这么唯唯诺诺低声下气的样子,再上下打量他一遍,还发现他衬衣已经发皱,脸上也有了倦容。也和印象里那个随时精致又精神的小伙子出入很大,大到梅静有点心软。
    她咳了声嗽,强挺着态度说:“小慈爸爸马上就回来了,如果你不想被他骂,你就长话短说,说完赶紧走,以后也别来了。小程,好聚好散这句话应该不难理解吧?”
    程航一如获大赦一样,急忙抬起头来重重点头。话到嘴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下子话全都哽在喉头,鼻子酸得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他重新整理好思绪,一条一条地交代着,一边回忆,一边交代,话越说越多,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哥他很多时候会说他右腿疼,要吃止疼药,您别每次都喂给他,那个药对他来说其实不好,他就是幻痛,您帮他热敷或者按摩就好,他会缓过来的,实在不行再喂。”
    “他感觉不到饥饱,所以您喂他吃饭,别一口气喂太多,少吃多餐,吃完了还得帮他揉揉肚子促进消化。他有些时候想吃点味道重的,偶尔一两次可以的,他吃药嘴巴里苦,吃点有味道的他食欲也会好点。要多吃蔬菜,这样对他肠胃好。”
    “马上夏天了,他不喜欢穿袜子,您别听他的什么热,他手脚长年都冰,袜子一定要穿好,而且穿着袜子就算痉挛磕到轮椅了也有袜子护着,不然他脚上就破皮了。”
    “他有些时候脾气不好,要么不说话要么发脾气,您别和他生气,他身体局限太多了有些时候心里不舒服在所难免,您多陪陪他他一会就好了。”
    ……
    每一句话都是程航一用了三年的时间摸索出来的经验,现在要交代给梅静,交代给徐开慈的家人。
    他说得很难,巴不得直接用纸笔给梅静写下来,希望梅静至少能听进去一些。
    这样徐开慈换了新的环境也能尽快适应,才能过的舒服一点。
    程航一每说一条,就觉得好像被刀割了一下。
    明明不用说给别人听的,明明徐开慈是在自己身边的。
    他觉得好愧疚,如果自己不去计较这些,如果自己早点看清自己,徐开慈在自己身边明明都过得很好的。
    梅静一条一条地听着,又听得不是那么专心,她很害怕这时候徐春晔突然回来,再和程航一撞上。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小区里路灯都已经亮了,程航一再不走怕真的要撞上了。
    她烦躁地摆摆手,准备下逐客令, “行了你走吧,我是他妈妈,该怎么做我自有分寸。”
    程航一还没说完,那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说得完。他抽泣着想开口求梅静能不能让他见一见徐开慈,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梅静就已经打算转身回去了。
    他看得见梅静眼里的不耐烦和不喜欢,生生把话又咽了回去。
    在梅静关门前,他一把拉住门把手,做最后的请求。
    “不要让他再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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